占城港的喧嚣声混着咸腥的海风,撞击着港外峭壁残存的古石神庙。海浪卷上庙基的阶石,拍碎在那些倾颓断裂、被苔藓侵蚀得面目全非的黑色石碑上。凌泉赤脚站在冰凉的礁盘浅水里,浪花卷起半湿的裤腿。他掌心紧贴着一块半人高的古碑,碑面凹凸硌手,指尖在一圈盘绕扭曲的刻痕上来回摩挲。那刻痕如蛇似虺,虺身纠缠,虺首高高昂起,竟追逐着一块状似圆盘的浮雕——阳光穿透薄云投在圆盘上,在海水的湿润下反射出微弱的炫光。
“凌博士,看得这般入神?”船老大陈彦信举着油纸伞,踩着湿滑的苔藓走来,雨水顺着草笠滴落,“这劳什子‘天蛇吞日’,当地人年年祭拜,说是海神爷发怒的先兆,祭了就能太平。咱们的货可等着卸呢,港务那头催了几回了。”
凌泉指尖在盘蛇刻痕上停顿。海风猎猎,吹得他破旧的靛蓝袍子紧贴在身,显露出清癯的背脊轮廓。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蛇首昂起的方向——透过残云缝隙,并非烈阳中天,而是东天与西天之间一处模糊的混沌空域。
“陈老大,”凌泉的声音带着被海风呛出的沙哑,目光却如钉子般楔在石刻圆盘上,“你看这‘日’不是当空正午之阳,乃东升西沉之间,昏蒙混沌之虚位。古书有言,‘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璇玑者,北天枢星也!此‘圆盘’刻的,并非日轮,而是…北斗杓柄所指之星位!”
“星…星位?”陈彦信愕然,草笠滑落一边。他跑海半生,只知看云辨风、测水深浅、拜龙王海母,何曾听过这般玄奥?“凌博士是说…这些蛇爬的不是神仙,是…星星?”
“是警兆!”凌泉猛地直起身,雨水顺着额发淌下,眼中却是被点亮的惊骇,“海蛇盘星,示其轨!轨交浊蒙方位,乃风暴催生之渊薮!再看这些!”他疾步跨入齐膝深的海水,指向旁边几块被藻类侵蚀成墨绿的石碑。碑上刻痕大同小异,皆作海蛇盘亘之态,但所“盘”星位却有微妙偏移,旁边还浅浅刻着些难以辨认的字符。
“此为风暴袭港之记日!”凌泉语速飞快,指尖在模糊字符与星位间勾勒,“这处星轨偏移,对应贞观十三年风损石城之灾!此盘蛇方位微变,应是开元二年浪翻宝船之劫!此蛇首所指,恰是”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海天相接处!铅灰色低垂的积云正缓缓堆积、加厚,边缘被高空风撕扯出絮状流苏。一股沉闷、带着土腥和腐烂海藻气息的湿热海风,如同潜伏的巨兽吐息,正贴着海面无声地压进港来!
“七日内!当有百年巨飚自东南袭港!”凌泉的声音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锈般的震颤!
“轰隆——!”
一声闷雷恰在此时滚过海天!铅云骤然压得更低!
陈彦信脸色煞白:“凌博士,此话当真?!百年巨飚?!”
“立刻拔锚!所有船只离港!北上避入廉州湾!”凌泉斩钉截铁,转身就往港口方向奔去!浪花飞溅!
占城港督府,汗味与熏香混杂的厅堂。
安南水师都统制阮文岳斜倚虎皮太师椅,剔着指甲缝里的香屑,听着凌泉急促的禀报,脸上肥肉纹丝未动。下首水师将领个个甲胄鲜明,眼神或轻蔑,或戒备。当听到“石碑刻蛇盘星示警”、“七日内飓风毁港”时,厅内嗤笑之声四起。
“蛇星示警?哈哈哈哈哈!”一个络腮胡将领拍案大笑,酒水溅湿了前襟,“我阮家世代镇海,飓风雷暴见得多了!何时听过这般鬼画符的占卜?!”
“凌博士,”阮文岳终于抬了抬眼皮,声音油腻滑腻,“念你乃琼州流官,好心献技博赏,本督不治你蛊惑军心、妖言惑众之罪。但你言港船须尽数弃埠,仓惶北逃…”他冷笑一声,将手边一份摊开的账册往前一推,册上密密麻麻列着商捐港税银两,“岂不知一日不卸货,一日不纳捐!折损几何?耽误大宋岁贡,你担得起吗?!”
凌泉额角青筋隐现:“都统制!飓风若至,玉石俱焚!商税何存?港口亦将化为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