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元顾不得擦拭靴上污渍,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颤地开口:“吕公容禀,凌博士于医道、农事、工巧皆有惊世创见,显微镜解太后眼疾,新式农具增亩产有实据”
“咄!”一个身着锦缎、腰悬玉珮的中年官员嗤笑打断,“陆编撰此言差矣!显微镜?不过弄些水晶琉璃的把戏,巧则巧矣,有何经义可循?此等器物,与街市卖弄幻术者何异?”他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静水流深”四字飘逸出尘,此刻却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清高,“再者,农事?君子远庖厨!焉能让圣人门生,如乡野老农般去摆弄泥土牛粪?”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附和与窃笑。
凌泉感到指骨在苏月白柔暖的覆盖下发僵,心头那股淤塞的沉郁,渐渐被另一种硬质的、带着棱角的情绪顶开。他深吸一口气,那沉浊的空气带着古旧书卷和上好龙涎香混合的复杂气味钻入肺腑,沉声道:“诸位大人所言‘大道’,自当谨奉。然‘大道’岂非源于对天地万物之理的认识?昔日墨子作‘小孔成像’,鲁班造木鹊腾飞,其智慧光耀千古,何曾玷污了‘道’之名?”他声音不高,却在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大堂里,敲打着每一个角落,“所谓‘格物’,格者,穷也;物者,天地一切也。不明风何以起于青萍之末,何以治水?不明光如何穿透水晶聚焦一点,何以精进医道?不察鸟翼如何御风而行,何有凌空之想?大道若空中楼阁,无坚实格物之基,何以矗立?何以治国平天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岂非盲从?”
这番话语速不疾不徐,像溪流冲刷着沉寂的石滩。一时间竟无人立即反驳。
吕颐浩嘴角下撇的纹路更深了。他未睁眼,只是鼻腔里轻哼一声,带着浓痰堵塞般的浊音。
那位摇着“静水流深”扇子的官员,折扇“啪”一声收起,玉扇坠撞击出清脆的响:“一派胡言!强词夺理!尔之所为,不过是借古人之名,行邪僻之事!”
“既如此,”凌泉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得甚至激起了屋梁上积年不扫的微尘,他迎着那片或讥诮或冰冷的目光,踏前一步,“‘说易行难’,不如让诸位大人与学生亲眼一观,‘气’为何物,有何力量?此力非神非鬼,亦非幻术!”他猛地扭头看向范仲淹:“范公,学生请试演!”
范仲淹捻须的手微微一停,颔首道:“允。”
两个沉甸甸、带着崭新铜辉的半球状器物,被范府的侍卫小心搬进了明伦堂中央澄亮的金砖地面,沉重的碰撞声让空气凝滞了一瞬。它们并非完美精致,粗砺的铸造痕迹未加打磨,甚至一侧边缘有道不甚明显的细密裂纹,透出一股粗犷的未经驯服感。两个半球内沿都嵌着厚厚的皮革垫,接口处被凌泉用力合拢,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严丝合缝。
“此为马德堡半球,”凌泉拍掉手上沾到的一点铜屑,“其内之气已抽出大半,须得以胶泥严密封口。”他蹲下身,亲自将桶里散发着土腥气的黝黑胶泥挖出,沿着缝隙仔细涂抹、压实,动作沉稳而有力,像在举行某种秘而不宣的仪式。最后,他又取出一支由凌云递上的特制铜嘴旋入预留的气孔中——这便是它们通向外部世界的最后通路。
整个明伦堂鸦雀无声,连之前不断捻动念珠的老儒也停住了手。所有人目光都被牢牢钉在这对奇怪的黄铜疙瘩上。凌云悄悄把刚才递铜嘴时沾到的泥巴蹭在了身侧侍卫的衣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