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修真小说 > 刀光起边尘 > 第4章
京城的城门楼子在晨雾里像座灰黑色的山,守城的卫兵穿着明光铠,手里的长枪在雾里泛着冷光。沈砚之牵着老马混在进城的人群里,皂隶的青布衣裳沾了泥,倒和那些赶早市的脚夫没两样。
“腰间什么东西?”一个满脸横肉的卫兵伸手拦他,目光落在他腰侧裹着旧布的长条上。
沈砚之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腰牌:“回爷,是巡街用的水火棍,昨天打了个醉汉,沾了血,包着干净。”他说话时故意压着嗓子,带点市井里的油滑。
卫兵捏了捏腰牌,见是顺天府的印,又瞥了眼他脸上的疤——这年头衙役带疤的不少,便挥挥手放他过去。
进了城,雾气更浓了。街面上已有了吆喝声,卖豆浆的挑子冒着白气,绸缎庄的伙计正卸门板,可沈砚之总觉得那雾气里藏着眼睛。他不敢走正街,专钻胡同,脚下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墙根处的青苔带着湿气。
南城是贫民窟,破窑连片,像被狗啃过的窝头。沈砚之找到老陈字条里说的那座窑时,日头刚爬到砖窑顶。窑口黑黢黢的,像头张着嘴的饿兽,地上散落着几枚铜钉——是皮影杀手靴底的钉子。
他没直接进去,绕到窑后,那里有个通风的小口,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周御史被绑在窑中央的木桩上,花白的胡子沾着血,却依旧梗着脖子。魏庸坐在他对面的破板凳上,手里把玩着那只青铜小木偶,木偶的关节动了动,竟抬手给周御史扇了个耳光。
“周大人,沈砚之该来了吧?”魏庸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雾里的鬼,“那半卷账册,换您一条老命,划算得很。”
周御史啐了口血沫:“魏阉贼,你勾结镇北王通敌,以为能瞒天过海?沈大侠手里的证据,够你凌迟处死!”
“证据?”魏庸笑了,指了指窑顶,“您抬头看看。”
沈砚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窑顶的横梁上缠着密密麻麻的银线,线头都系着小陶罐,罐口塞着布——是火油。只要魏庸一声令下,银线一扯,整座窑就会变成火海。
“沈大侠要是识相,把账册扔进来,我放您带周大人走。”魏庸提高了声音,像是故意说给外面听,“要是不识相……”他捏了捏木偶的手,“这老东西,可就成焦炭了。”
沈砚之摸到怀里的半张残页,又按了按腰带里的全册账册。他知道魏庸在等什么——等他为了救周御史,把真正的账册交出去。
他往后退了两步,捡起块土疙瘩,裹在残页里,猛地从通风口扔了进去。土疙瘩“啪”地砸在魏庸脚边,半张烧焦的纸飘了出来。
魏庸眼睛一亮,刚要弯腰去捡,周御史突然猛挣锁链,木桩摇晃着撞向魏庸!魏庸踉跄着躲开,手里的木偶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沈大侠,别信他!”周御史嘶吼着,“账册……”
话没说完,窑外突然传来银线破空的声音!是埋伏在外面的皮影杀手,见魏庸没下令,竟自己动了手!
沈砚之早有防备,残剑出鞘,迎着银线劈过去。豁口卡住一根线,他手腕一翻,银线被绞断,回弹的力道带着他往窑口冲——这是唯一的机会!
“放箭!”魏庸在窑里嘶吼。
窑顶的银线突然收紧,火油罐往下坠!沈砚之瞅准空隙,矮身滚进窑内,残剑横扫,斩断周御史身上的锁链,同时拽着他往通风口扑。
“轰隆——”
火油罐落地的瞬间,沈砚之将周御史推出通风口,自己却被气浪掀翻,后背撞上木桩,喉头一阵发甜。他看见魏庸正往窑外跑,手里攥着那半张残页,脸上是得意的笑。
沈砚之挣扎着爬起来,残剑插进地里稳住身形。他突然想起老鬼说过,魏庸的右腿是义肢,当年被北狄人的马踩断的,最怕硬物撞击。
他抓起地上的青铜木偶碎片,猛地掷向魏庸的右腿!
“啊!”魏庸惨叫着摔倒,义肢的关节处裂开道缝。沈砚之扑过去,膝盖顶住他的后心,残剑架在他脖子上。
“账册……”魏庸喘着粗气,“你没交出来?”
沈砚之没说话,从他怀里摸出那半张残页,随手扔进火里。火苗舔舐着焦纸,很快成了灰烬。
窑外传来官兵的呐喊声——是顺天府的衙役,老陈生前安排的后手,按字条上的时辰赶来的。皮影杀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银线在官兵的长刀下断成了碎缕。
周御史被衙役扶着,往窑里喊:“沈大侠!快走!”
沈砚之看了眼魏庸惊恐的脸,又摸了摸怀里的账册。他突然笑了,左脸的疤在火光里动了动,像极了当年在酒肆里,决定重出江湖的那个雪夜。
他没走通风口,而是提着魏庸,一步步走出窑门。阳光正好,照在他沾满血污的皂隶衣裳上,也照在残剑的豁口处——那里沾着魏庸的血,红得像老鬼手背上的疤。
“周大人,”沈砚之将魏庸推给衙役,“人证物证,都齐了。”
周御史望着他,突然老泪纵横,对着他深深作揖。周围的衙役不知这疤脸衙役是谁,只觉得他手里那柄裹着旧布的残剑,比任何刀枪都更让人敬畏。
沈砚之没受那礼,转身往城外走。他知道,朝堂上的清算才刚开始,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还会反扑。但他不怕。
残剑在腰间轻颤,像在和他说,该去给老鬼买两笼热包子了。
风穿过南城的破窑,带着烟火气,也带着点暖意。雪化了,天,终究是晴了。
周御史在朝堂上递上账册的那日,京城刮起了东风。
沈砚之没去金銮殿,只在午门外的老槐树下站着。树影里藏着顺天府的衙役,是周御史特意派来护他的——魏庸虽被擒,可他背后的“皮影”余党仍在暗处,据说连内阁学士张敬之都与他们有牵连。
残剑裹着新换的蓝布,是周御史府里的老仆给的,布角绣着朵半开的梅花,像极了听风阁那面褪色的酒旗。沈砚之摸了摸布面,想起老鬼总说他那旧布太寒碜,该换块像样的。
“沈大侠,周大人让您进去。”一个小吏从宫门内跑出来,额上渗着汗,“张学士在殿上质疑账册是伪造的,还说……还说您是北狄细作,故意构陷忠良。”
沈砚之扯了扯嘴角。张敬之是镇北王的儿女亲家,当年镇北王倒卖军粮,他从中分了三成利。这些账册上,明明白白记着他的名字。
他跟着小吏往殿内走,青石铺就的甬道泛着冷光,两侧的石狮子眼窝空落落的,像在看他这个江湖人如何闯这帝王家的龙潭。
金銮殿内,檀香混着朝服的皂角味,压得人喘不过气。周御史捧着账册跪在中央,花白的胡子抖得厉害,张敬之站在丹陛旁,官帽上的孔雀翎在日光下闪着油滑的光。
“陛下,”张敬之转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洪亮,“此等江湖草莽,焉知不是受北狄指使?镇北王镇守边疆多年,劳苦功高,怎会通敌?”
皇帝没说话,目光落在走进殿内的沈砚之身上。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在殿内的金光里像条醒目的界线,隔开了江湖与朝堂。
“草民沈砚之,”沈砚之没跪,只拱了拱手,手里的残剑“当啷”一声杵在金砖上,“有物证呈给陛下。”
他解下腰间的油布包,里面是那半枚北狄王族玉佩,还有魏庸义肢的碎片——义肢关节处刻着个极小的“张”字,是张敬之当年亲手题的。
玉佩被内侍呈给皇帝,龙椅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皇帝年轻时也曾戍过边,认得那玉佩上的北狄王族徽记。
“张敬之!”皇帝的声音像寒冬的冰棱,“你还有何话可说?”
张敬之脸色煞白,瘫跪在地上,官帽滚到沈砚之脚边。殿内的文武百官大气不敢出,只有周御史捧着账册,脊背挺得笔直,像边关那道挡着风雪的城墙。
沈砚之没看张敬之,只望着殿外的天空。东风卷着云,像老鬼手背上的疤,被日光晒得发亮。
三日后,镇北王党羽被连根拔起,抄家的清单从张府一直铺到街角,里面竟有半箱孩童的骨头——是被他们掳去给北狄练邪功的边民子弟。周御史捧着账册,在朝堂上哭了整整一个时辰,鬓角的头发全白了。
沈砚之没留在京城领赏。他去南城买了两笼热包子,往乱葬岗的方向走。老鬼的木牌还立在那里,月牙形的刻痕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在对他笑。
他把包子放在木牌前,自己也捏了一个,咬下去时,肉汁烫得舌尖发麻,和那天老鬼塞给他的一样。
“老鬼,”他低声说,“账册递上去了,那些人,都得偿命。”
风卷着包子的热气往远处飘,像是老鬼在应他。
他起身往城外走,残剑依旧裹着蓝布,只是不再斜挎在腰侧,而是背在身后,像背着整个边关的风雪。有人在城门口拦住他,是周御史派来的信使,手里捧着块金匾,上面写着“忠勇可嘉”四个大字。
“周大人说,陛下要封您为护国公。”信使的声音带着敬意。
沈砚之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雁门关:“我是江湖人,镇不住官印。”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刻着“断水”的旧铜钱,递给信使,“烦请周大人把这个,放在边关的忠魂祠里,挨着老陈和老鬼的牌位。”
信使还想说什么,沈砚之已转身走远。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蓝布裹着的残剑在背上轻轻晃,像在哼着边关的调子。
后来江湖人说,“断水剑”沈砚之没再回酒馆,也没入朝堂。有人在雁门关外见过他,牵着匹老马,马背上驮着药箱,专给戍边的兵卒治伤,脸上的疤在风沙里,竟柔和了许多。
有人问他,当年那柄残剑去哪了。
他总是笑,指了指关隘上的烽火台:“在那呢,守着边关,比我管用。”
烽火台的砖缝里,确实插着半截剑身,豁口处结着层厚冰,像极了那年雪夜,他在酒肆里添炭时,火盆里爆出的火星。
雪落了又融,边关的风依旧烈,只是再没听说有北狄敢来犯。往来的商队说,关隘上的残剑会发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
而沈砚之,就住在烽火台旁的破庙里,枕着残剑的剑柄,听着风声里的马蹄,像在等一个送热包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