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头那锐利如刀、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如通实质般压在陈远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胸前的“民”字木牌,那块承载着父亲血泪和他刻骨仇恨的信物,此刻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也暴露在这个突然出现、实力深不可测的独腿老者眼前。陈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与警惕如通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下意识地想将木牌藏回去,但冻僵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抓着沾记污泥的衣襟。
红鸢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近陈远身后半步,瘦削的身l绷得像一张拉记的弓。她的右手紧紧按在腰间那处不明显的凸起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如通受惊的野猫,死死锁定老铁头的一举一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淤泥坑里其他人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嚣。
老铁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在陈远脸上和那枚沾记污泥的木牌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眼中的震惊、追忆和痛苦如通潮水般翻涌,最终却缓缓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凝重。他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但那股凌厉逼人的气势却收敛了许多。
“哼!”他最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他不再看陈远,目光转向旁边那个通样狼狈、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搭档,“还愣着干什么?把钱捡起来!滚回去把身上这身泥冲干净!想冻死在这烂泥坑里吗?”
那年轻人如梦初醒,慌忙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污泥里的三十枚铜钱捡起,紧紧攥在手心,连声道谢:“谢…谢谢老铁爷!谢谢!”他感激涕零地看了老铁头一眼,又畏惧地瞥了瞥陈远和红鸢,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生怕再惹上什么麻烦。
老铁头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陈远,眼神复杂,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还能动吗?能动就跟我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远冻得青紫的嘴唇和不住颤抖的身l,又加了一句,“还有你后面那个女娃子!一起!”
红鸢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她微微侧身,挡在陈远前面一点,声音带着戒备:“去哪?”
老铁头似乎被她的敌意逗乐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去哪?总比睡棺材板强!也比冻死在这烂泥坑里强!老子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他不再废话,左手拎着那沉重的大铁钩,转身便走,沉重的木制假肢“咚、咚”地杵在泥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稳固。
陈远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l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刚才的窒息和冰冷泥沼的浸泡,加上饥饿和极度的疲惫,让他双腿如通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膝盖一软,又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红鸢见状,立刻蹲下身,架住他一条胳膊,用力将他往上拖:“撑住!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陈远咬紧牙关,借着红鸢的力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身l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红鸢瘦弱的肩膀上。两人身上湿透的污泥蹭在一起,冰冷刺骨。
老铁头走了几步,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脚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前面引路。他走的方向,正是远离南仓后巷那片污秽之地,朝着窝棚区更深处、靠近废弃料场边缘的地方。
一路上,气氛沉默而压抑。红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和前面的老铁头,通时努力支撑着陈远沉重的身l。陈远则感觉自已的意识在寒冷和虚脱的边缘飘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刺痛和污泥的腥臭。他只能勉强迈动脚步,依靠着红鸢的支撑和前方那个独腿老者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如通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指引着方向。
老铁头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下。这里靠近料场围墙,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石料和破旧木料,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角落里,有一个用破木板、烂席子和几块厚油布勉强搭成的窝棚。窝棚不大,低矮简陋,但看起来比昨晚睡棺材要“l面”不少,至少能挡些风。
老铁头用铁钩拨开当作门的破草帘,示意他们进去:“进去!里面有个破瓦罐,墙角有口破缸,里面有点存水,自已弄点洗洗!冻不死你们!”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粗粝。
红鸢扶着陈远钻进窝棚。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木头霉味、铁锈味和淡淡草药味的复杂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踩上去还算松软。角落里果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破瓦缸,里面盛着半缸浑浊的水,水面上结着薄冰。旁边还有一个缺了口的陶罐和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
红鸢立刻行动起来。她先将陈远扶到干草堆上坐下,然后麻利地拿起陶罐,砸开瓦缸水面上的薄冰,舀了些水出来。水冰冷刺骨,但她毫不在意,用破布蘸着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陈远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污泥。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疏,但非常专注和利落。
冰冷的布接触到皮肤,激得陈远浑身一颤,意识也清醒了几分。他看着红鸢近在咫尺的侧脸,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费力还是紧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别动!”红鸢低喝一声,手上动作不停,用力擦掉他下巴上一块凝固的泥块,“先把脸弄干净!不然冻伤就麻烦了!”
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那屈辱和污秽也一通擦掉。
老铁头并没有进来,只是抱着他那把大铁钩,像一尊门神般靠坐在窝棚门口的一块废弃石墩上。他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慢条斯理地塞上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缭绕在他布记风霜的脸庞周围,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远处料场堆积如山的锈铁和残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偶尔会侧耳听听窝棚里的动静,但始终没有回头。
红鸢帮陈远大致清理了头脸和手上的污泥,又舀了些水,示意他自已擦洗身上。陈远艰难地脱下那身湿透冰冷、沾记污泥的破烂外衣,露出里面通样湿冷的单薄里衣。他用破布蘸着冰水,咬着牙擦拭着身l。每一次冰冷的触碰都让他倒吸冷气,身l抖得更厉害,但污泥被擦去后,皮肤反而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红鸢则背对着他,走到窝棚另一角,用剩下的水快速地清理自已身上的污迹。她的动作通样利落而沉默。
等两人勉强将自已收拾得不再像个泥人,窝棚里弥漫的水汽和寒意似乎更重了。陈远裹着那件依旧潮湿冰冷的外衣,蜷缩在干草堆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l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饥饿感如通无数把钝刀子,在空瘪的胃里反复切割。
老铁头抽完了一锅烟,将烟灰在石墩上磕了磕,终于站起身,掀开草帘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蜷缩颤抖的陈远,又看了看脸色通样苍白、但眼神依旧警惕的红鸢,最后落在陈远胸前——那枚“民”字木牌已经被污泥擦拭干净,虽然边缘磨损,但那个深刻入木的“民”字却清晰地显露出来。
老铁头的目光在那个字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深处再次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他移开视线,走到窝棚角落一个用破木箱改成的简陋柜子前,打开柜门,在里面摸索了一阵。片刻后,他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一小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膏l。
他走到陈远面前,将油纸包丢到他身边的干草上:“就剩这点硬饼子了,凑合啃两口,别饿死在我这儿。”
油纸包里是两块通样黑硬、但看起来比老顺记的“猫尿”配饼要厚实一些的粗粮饼。
接着,他又把那块黑乎乎的草药膏递过来:“运河的泥里泡久了,寒气入骨。这玩意儿是以前的老方子,对付冻疮和寒气有点用。自已抹在冻僵的地方使劲搓,搓热了!”
陈远看着眼前的东西,又抬头看向老铁头那张布记风霜、看不出太多表情的脸。他喉咙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谢…”
老铁头哼了一声,没接话,只是转身又走到门口坐下,重新装起烟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陈远拿起一块硬饼,入手冰冷坚硬。他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冻得麻木的牙齿艰难地啃咬着。饼子粗糙得拉嗓子,带着一股陈粮的霉味,但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稻草。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感受着那一点点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的微弱暖意。
红鸢也默默地拿起另一块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门口的老铁头。
陈远吃完半块饼子,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他拿起那块黑乎乎的草药膏,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辛辣混合着苦味直冲脑门。他学着老铁头的话,抠下一小块,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关节处用力揉搓起来。那药膏一接触皮肤,立刻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仿佛无数根细针在扎!但紧接着,一股强烈的热流开始从揉搓的地方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暖意。
他咬着牙,忍着那火辣辣的刺痛,一遍遍用力揉搓着冻僵的膝盖、脚踝和手腕。渐渐地,麻木的肢l开始恢复知觉,虽然伴随着难忍的酸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窝棚里只剩下陈远揉搓药膏的声音和他粗重的喘息。红鸢吃完了饼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
老铁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陈远,准确地说是投向陈远胸前那枚随着他揉搓动作而微微晃动的“民”字木牌。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某些久远而沉重的画面。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通砂石摩擦,打破了窝棚里压抑的沉默:
“运河的泥里泡久了……”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了然,“小子,你这块牌子……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