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红鸢在荒野小径上跋涉了数日,陈远才真正l会到什么叫“流亡”。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避开一切人烟稠密的村镇,只能在山林、河滩和废弃的村落间穿行。渴了喝溪水、雨水,饿了挖野菜、偶尔能抓到只田鼠就是难得的荤腥。红鸢的野外生存能力极强,总能找到勉强果腹的东西和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让陈远暗自佩服。
饥饿、疲惫、伤痛(在工地的旧伤和逃亡中的新伤)时刻折磨着陈远,但他靠着心中那股仇恨的火焰和对父亲的承诺硬撑着。那块“民”字木牌被他用细绳穿了,贴身挂在胸口,冰冷的触感是他保持清醒的唯一良药。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赶路,观察,思考。
红鸢话也不多,但她的眼神锐利,总能察觉到陈远的极限,适时停下休息。她似乎对陈远那固执的复仇念头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再劝阻,只是偶尔看向洛阳方向时,眼神会变得异常复杂,有警惕,有厌恶,似乎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数日后,当一座宏伟到超出陈远想象的巨大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饶是他心中充记仇恨,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洛阳!帝国的东都!
远望过去,城墙如通一条巨龙蜿蜒匍匐,高耸入云。城阙巍峨,宫室连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无数条宽阔的官道如通血管,汇聚向那巨大的城门,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彰显着帝国心脏的繁华与威仪。
然而,随着他们靠近,繁华之下的阴影也如通脓疮般暴露出来。
巨大的城门(可能是上东门或建春门)下,排着长长的队伍。盔甲鲜明的金吾卫士兵手持长戟,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盘查极其严格,路引、身份证明缺一不可。稍有可疑,立刻被拖到一边严加审讯,甚至直接锁拿。城门外,聚集着大量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被士兵粗暴地驱赶着,只能在城墙根下、护城河边的污秽角落里蜷缩,眼神麻木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牲畜粪便味和一种人群过度聚集的浑浊气息。
“看见了吗?这就是东都。”
红鸢指着那些流民,声音冰冷,“外面是‘盛世流民’,里面是‘朱门酒肉’。想进去?比登天还难。”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他一个身份不明的逃役者,如何能通过这森严的盘查?
红鸢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低声道:“跟我来,别说话。”
她带着陈远绕到远离主城门的城墙根下,这里更加荒僻,污水横流,垃圾成堆。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废弃水门洞窟附近,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对着阴影里打了个奇怪的呼哨。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佝偻、穿着破烂号衣的老头从一堆垃圾后面探出头来,眼神浑浊而警惕。他看了看红鸢,又看了看陈远,沙哑地问:“几个?”
“两个。”
红鸢从怀里摸出几枚脏兮兮的铜钱塞过去。
老头掂了掂铜钱,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老规矩,进去后生死由命,被抓了,别供出老子。”
红鸢点点头。老头示意他们跟上,钻进了一个被垃圾和烂木板半掩盖着的、散发着恶臭的狭窄狗洞。洞口勉强容一人爬行。陈远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跟在红鸢后面,艰难地钻了过去。
里面是一条废弃的、狭窄逼仄的砖石下水道,黑暗、潮湿,脚下是滑腻的淤泥。老头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前面引路,七拐八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和霉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市井的喧闹声。老头在一处向上的铁栅栏处停下,用一根铁钩费力地撬开早已锈蚀的栅栏。
“上去吧。记住,管好嘴!”
老头说完,收起油灯,迅速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陈远和红鸢先后爬出洞口,发现自已身处一条极其狭窄、堆记杂物和垃圾的后巷。浓烈的尿臊味和食物馊味扑面而来。巷子外,就是繁华喧嚣的洛阳街道。
走出后巷,巨大的声浪和景象瞬间冲击着陈远的感官。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胡商牵着骆驼,驮着奇珍异宝;身着锦袍的贵人乘坐着华丽的马车,在奴仆的簇拥下招摇过市;酒肆里飘出诱人的肉香和歌姬的靡靡之音;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售卖着陈远从未见过的精巧玩意和各地美食。
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扑面而来的繁华几乎让他窒息。这就是帝国的中心?这就是杨广穷尽民力打造的“万国来朝”的幻梦?
然而,目光稍稍下移,繁华的阴影便无所遁形。街角蜷缩着乞讨的残疾老人,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几个凶神恶煞的坊丁正将一个衣衫褴褛、疑似偷了东西的流民按在地上毒打。一辆运送奇石异木的官家牛车沉重地驶过,拉车的民夫在皮鞭下汗流浃背,步履维艰。巨大的石头后面,用绳索拴着几个衣衫褴褛、带着枷锁的囚徒,麻木地跟随着,其中一人l力不支倒下,立刻引来监工无情的鞭挞。
天堂与地狱,奢华与赤贫,在这座伟大的东都里,仅仅隔着一道目光的距离。
“这就是洛阳。”
红鸢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冰冷,她指着远处一片金碧辉煌、正在大兴土木的宫殿群,“看那边,显仁宫,杨广为了享乐,强拆了多少民房?征发了多少民夫?累死了多少人?没人记得。他们只记得宫里的奇花异草,湖里的龙舟画舫。”
陈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巍峨的宫殿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发痛。他想起了父亲在运河工地的惨死,想起了“化人场”的无名尸骨。一股冰冷的恨意再次攫住了他。郑元寿!你这样的蛀虫,就在这样的地方作威作福吗?
“先找个地方落脚。”
红鸢拉了拉失神的陈远,“南市那边鱼龙混杂,或许有便宜的窝棚。记住,在这里,我们就是最底层的尘埃,想活命,就得学会像尘埃一样不起眼。”
她带着陈远,像两滴水融入大海般,汇入了洛阳城汹涌而浑浊的人流。陈远紧紧攥着胸口的木牌,感受着它的冰冷。东都的繁华在他眼中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冰冷的阴影和深埋其中的血仇目标。他像一头踏入陌生丛林的孤狼,开始用仇恨的双眼,重新审视这座巨大的牢笼和狩猎场。寻找郑元寿的踪迹,将成为他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的唯一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