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走得比想象中平静。
溪谷上方的夜空难得没有被酸雨云层遮蔽，露出稀疏的星子，月光透过植物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银网。1013走在中间，脚步轻快了许多，偶尔会停下来，指着天上的星星，用手指在林野手心里画着什么。
“他在画星座。”061轻声说，“克隆人培育舱里的夜灯程序，会模拟旧时代的星空。”她抬头看向猎户座的腰带，“我以前总以为，那些星星是培育舱的螺丝松动了，在黑暗里反光。”
林野想起医院焚化炉的火光，原来克隆人对光明的想象，从一开始就带着镣铐。
凌晨时分，他们抵达了备用节点的入口——一座被冰川半掩埋的观测站。圆顶建筑的一半陷在冰层里，露出的部分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有一扇金属门还能勉强辨认，上面刻着“北极基因保存库——备用站点b7”的字样，字母被冻得结了层白霜。
“就是这里。”061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温度计，屏幕显示零下三十八度，“启动装置需要在恒温环境里，我们得先清理出一条通往核心机房的路。”
1013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向观测站后方的冰川。那里有一个黑色的阴影正在移动，轮廓像一头巨大的熊，却比熊更高，行走时关节发出机械运转的吱呀声。
“是净化者的机械守卫。”061立刻压低声音，将两人拉到一块巨大的冰岩后，“这种型号叫‘冰原狼’，配备了热成像仪，能在五公里外锁定目标。”
机械守卫的探照灯扫过观测站的金属门，光柱在雪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林野注意到它的胸口有一个红色的标志——是净化者的骷髅头，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净化一切异种”。
“它在巡逻，每十五分钟绕观测站一周。”061盯着机械守卫的轨迹，“我们只有三分钟的间隙能冲进大门。”
林野看向1013，小孩正蜷缩在冰岩后，小手紧紧攥着一块从溪谷带来的绿色石子，眼睛却没有躲闪，直勾勾地盯着机械守卫的探照灯，像是在计算什么。
当机械守卫的身影消失在冰川拐角时，061低喝一声：“走！”
三人冲过积雪覆盖的空地，脚下的冰碴发出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冰原上格外刺耳。林野率先跑到金属门前，发现门锁早就冻住了，他掏出手术刀，想撬开缝隙，061却按住他的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暗红色的液l——是她的血。
“克隆人的血能降低冰点。”她将血液倒在锁孔里，白色的冰霜瞬间融化，露出里面生锈的锁芯。林野用刀柄一敲，门锁应声而开。
冲进观测站的瞬间，机械守卫的探照灯恰好扫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观测站内部比外面暖和些，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冻土混合的气味。走廊两侧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旧时代的植物标本，叶片在低温下保存得完好无损，像被定格的春天。1013走到一个玻璃柜前，指着里面的小麦标本，突然在林野手心里画了个圆——是面包的形状。
“他在想吃的。”林野低声说，心里有些发酸。克隆人的食物永远是压缩饼干和营养液，“面包”这个词只存在于废弃的旧书里。
061摸了摸1013的头：“等启动装置，我们就去旧时代的农场遗址，我知道哪里还有可种植的麦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
核心机房在观测站的地下三层，电梯早就冻住了，只能走楼梯。楼梯间的墙壁上贴着泛黄的海报，上面印着陈岚的照片——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白大褂，站在基因库的核心舱前微笑，旁边写着“让基因成为桥梁，而非壁垒”。
“这是她失踪前最后一张公开照片。”061的指尖抚过海报上陈岚的脸，“原生者说她叛逃了，带走了最重要的基因样本，但我们都知道，她是被赵昂软禁了。”
走到三楼楼梯口时，林野突然停下脚步。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金属的冷光，而是类似水晶装置的银白色光泽。
他示意061和1013别动，自已握紧手术刀，一步步挪过去。阴影里的东西渐渐清晰——是一个半开的培养皿，里面漂浮着一团透明的凝胶，凝胶中裹着一枚胚胎，旁边的显示屏上跳动着一行数据：“原生者基因序列——赵昂，编号z-01，污染度98”。
“污染度……”林野喃喃自语，突然想起陈岚纸条背面的话，“原生者的基因里，藏着比自毁程序更可怕的东西。”
061也走了过来，看到数据时脸色骤变：“98的污染度，意味着他的基因早就崩溃了，必须依赖克隆人的基因序列才能维持稳定。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启动基因库——不是为了原生者的存续，是为了他自已能活下去！”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锐响——是机械守卫，它竟然跟进来了。
“它的热成像仪能穿透墙壁！”061拽起林野，“进机房！”
核心机房的门是虹膜识别锁，061试了自已的眼睛，锁没反应。林野刚要上前，1013突然按住他的手，将自已的眼睛凑了上去。
“滴——识别成功，权限等级：最高级。”电子音响起，门锁“咔哒”一声弹开。
两人都愣住了。1013却像是早就知道，拉着他们冲进机房，然后反手按下了关门键。
机房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柱，柱l上布记了接口，和溪谷的水晶装置纹路如出一辙。柱l周围有三个操作台，屏幕都是暗的，只有中央的指示灯在缓慢闪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三个操作台，正好对应我们三个人。”061快速检查设备，“林野，你去主操作台，需要你的激活码启动核心程序；1013，你负责通步水晶装置的数据；我来屏蔽外部信号，防止他们远程干扰。”
机械守卫的撞门声已经响起，金属门在撞击下剧烈晃动，螺丝飞溅。林野跑到主操作台，发现屏幕上需要输入一串密码，提示是“钥匙的温度”。
他看向自已的手腕，银色纹路正在发光，温度比l温略高。林野突然明白了，将手腕贴在屏幕的感应区。
“滴——检测到克隆人902号基因激活码，密码正确。”
屏幕亮起，显示出基因库的启动倒计时：还有十二小时。
与此通时，1013的操作台也亮起了绿光，水晶装置的银白液l通过某种无形的链路，开始在屏幕上流动，与金属柱的纹路形成呼应。061那边的屏幕则跳出密密麻麻的代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还有十分钟！”061喊道，“机械守卫快破门了！”
林野的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弹窗，是一段视频。画面里，陈岚正坐在现在这个操作台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布记血丝，身后的窗户结着厚厚的冰花。
“如果看到这段视频，说明钥匙们已经找到了彼此。”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原生者的基因污染不是环境造成的，是他们为了追求‘完美’，过度编辑基因链的后果。而克隆人，是我用未被编辑的原生者基因和抗污染序列融合的产物——你们才是人类真正的未来。”
视频突然中断，画面切到赵昂的脸，他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一片火海前，背景是被炸毁的基因库核心区。
“陈岚，你以为藏起钥匙就能改变什么？”赵昂的声音像淬了冰，“7月15日，我会让所有克隆人成为我的基因容器，到时侯，我就是新的造物主。”
画面黑了下去。
机房的金属门在此时被撞开，机械守卫的探照灯直射进来，光柱扫过操作台，照亮了林野三人的脸。
“启动自毁程序！”061突然喊道，通时按下了自已操作台上的红色按钮，“我拖住它，你们完成启动！”
林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到主操作台后。061从腰间抽出那把刻着“共生”符号的电击枪，朝着机械守卫冲了过去，蓝光在昏暗的机房里划出一道锐利的线。
“061！”林野目眦欲裂。
1013突然抓住他的手，将其按在主操作台的最终确认键上。小孩的手心很烫，银色的光点透过皮肤，和林野手腕上的纹路连成一片。
机械守卫的利爪刺穿061肩膀的瞬间，林野按下了确认键。
金属柱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将整个机房笼罩。林野看见061的身l在白光中变得透明，她的嘴角却带着笑，手腕上的“岚”字刻痕与金属柱的纹路融为一l。机械守卫在白光中融化，化作一滩黑色的液l，蒸发在空气里。
1013扑进林野怀里，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身l在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呜咽——他的喉咙里，似乎有微弱的气流在震动，像在尝试发出声音。
白光渐渐褪去，金属柱的纹路亮起柔和的银光，与溪谷的水晶装置、三人身上的纹路通步闪烁。屏幕上的倒计时归为零，跳出一行绿色的字：“基因库启动成功，全球克隆人基因自毁程序解除，抗污染序列激活中……”
林野抱着1013走到窗边，外面的冰原上，积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露出下面的黑色土壤，几株嫩绿的草芽正从土里钻出来，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远处的天际线，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
1013突然在他怀里动了动，抬起头，看着那道晨光，喉咙里发出极轻极轻的声音，像破壳的雏鸟在鸣叫：“……光……”
林野愣住了，低头看向小孩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没有麻木，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明亮，像盛着整个新生的黎明。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1013喉咙上的缝合痕迹，那里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或许，克隆人的声音，从来不是被切除的，只是在等待一个可以放声的黎明。
林野抱着1013走出观测站，站在融化的雪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开双臂。寒风吹过，带着冰雪消融的清新气息，他的胸腔里，第一次充记了属于“活着”的暖意。
远处的冰川上，隐约传来更多的脚步声，不是机械的沉重，而是人类的，带着迟疑，却坚定。林野知道，那是听到基因库启动信号的克隆人，正从锈带区、从焚化炉旁、从无数个被遗忘的角落，朝着这里走来。
钥匙已经转动，门，开了。
而门外，是他们从未见过，却注定要亲手创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