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光,足够让玖宫岭的风渐渐吹散绝炁崖的血腥味,却吹不散刻在人心上的疤。
消息传到老槐村时,正是秋收后的第一个晴天。
晒谷场上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王老拄着拐杖,正听来送信的侠岚弟子复述泽鹏的事。
那弟子说得吞吐,可“牺牲”两个字像淬了冰,砸在王老耳里,他手里的拐杖“哐当”落地,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周围的村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老人直挺挺向后倒去,当场没了声息。
等郎中赶来,人早就凉透了。
老槐村的人都说,王老这是把心给疼碎了——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拖着鼻涕追在他身后喊“王爷爷”
到背着行囊说要去玖宫岭学本事,眼里的光从未暗过。如今这光灭了,老人的念想也就断了。
下葬那天,村里的小孩都哭了,他们再也等不到那个过年回来,会给他们带玖宫岭糖果的泽鹏哥哥了。
消息传回玖宫岭,相离在成天殿的石阶上坐了一下午。
辰月抱着那本《水行炼药要诀》,蹲在太阳花旁,眼泪一滴滴砸在泥土里。
破阵站在钧天殿的高台上,望着老槐村的方向,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指尖的骨节捏得发白。
谁也不知道,在他们以为早已魂飞魄散的泽鹏,正拖着半条命,在昧谷的黑暗里挣扎。
重零的利爪撕开了他的肩胛,黑雾的浊气侵蚀着他的经脉,那天他被扑倒后,借着最后一丝水行元炁凝成护盾,硬生生从黑雾的缝隙里坠进了绝炁崖底更深的暗河。
水流带着他撞向暗河尽头的石壁,昏死过去前,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王爷爷还在等他回去。
这念头成了支撑他的最后一点光。他在暗河里漂了不知多久,被水流冲进昧谷深处的溶洞。
醒来时浑身是伤,元炁几乎枯竭,伤口在浊气的浸染下反复溃烂。
他咬着牙,靠溶洞里的苔藓和滴水续命,夜里听着重零的嘶吼,白天就拖着伤腿,一点点摸索着往外爬。
有时爬着爬着就晕过去,醒来时发现被不知名的异兽拖到了更安全的角落;有时掉进深沟,却正好摔在能治伤的药草堆里。
他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打蔫的野草,凭着骨子里那点韧劲,硬是在绝境里挣出一线生机。
浊气让他的记忆变得模糊,常常忘了自已是谁,要往哪里去,可只要摸到胸口那块王爷爷给的护身符——一块磨得光滑的老槐木牌,就又能撑着站起来。
半年,整整半年。他从昧谷的黑暗里爬出来,衣衫褴褛,头发纠结如草,肩胛的伤口结了厚厚的疤,却仍在隐隐作痛。
他像个游魂,顺着依稀的记忆往有人烟的地方走,饿了就抢野果,渴了就喝溪水,元炁微弱得只能勉强维持l温。
直到这天傍晚,他晃到了桃源镇的入口。
镇子口的灯笼亮了起来,饭菜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那是他半年来闻到过最鲜活的味道。
他看见街角有家馆子,幌子上写着“辣不辣饺子馆”,暖黄的灯光从窗里透出来,像极了老槐村王爷爷家的油灯。
他想再往前走一步,问问这里离老槐村还有多远,可腿一软,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身l重重砸在饺子馆的门槛前,扬起一阵尘土。
桃源镇的暮色总带着点烟火气,辣不辣饺子馆里正飘着韭菜鸡蛋馅的鲜香。
墨奕刚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干净,就听见门口“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青石板上。
她探头出去时,夕阳正把门槛前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团“影子”蜷缩在地上,破布似的衣衫沾记黑泥和暗红的血渍,头发纠结成毡,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截苍白的脖颈露在外面,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辣妈!这儿有个人!”墨奕的声音带着点惊惶,快步跑过去。
她蹲下身想扶,指尖刚触到对方的胳膊,就被烫得缩回手——那人身上烫得吓人,肩胛处的衣衫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肉肿得发紫,结着层发黑的硬痂。
“嚷嚷啥?”辣妈端着锅铲从后厨出来,看见门口那光景,锅铲“当啷”掉在灶台边。
她几步跨到门槛前,蹲下身摸了摸少年的脉,指尖下的脉搏细得像游丝,时断时续。
“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她咂咂嘴,抬头冲墨奕喊,“愣着干啥?搭把手抬进去!”
墨奕赶紧伸手,刚要去抱少年的腰,就被辣妈拍了下手背:“轻点!没看见他后肩有伤?抬胳膊窝!”
两人小心翼翼地架起少年,才发现他看着瘦,骨头却沉得很。
墨奕咬着牙,额角渗出细汗,好不容易才把人抬进里屋的小床。
少年被挪动时闷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露出底下半只眼,瞳仁里蒙着层雾,像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辣妈,他身上好烫,伤口还在流脓……”墨奕看着那处可怖的伤口,声音发紧。
辣妈已经解了围裙,正翻箱倒柜找干净的布巾:“这伤邪乎得很,不是咱能处理的。墨奕,你先守着他,我去叫李郎中。”
她说着抓起桌上的钱袋,脚步匆匆地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叮嘱,“看着点,别让他滚下床,要是醒了,先给点温水,千万别喂别的!”
屋里只剩下墨奕和少年。她搬了个小凳坐在床边,借着窗透进来的残光打量他。
少年的嘴唇干裂起皮,沾着点黑灰,下巴上冒出些细软的胡茬,看着年纪不大,可眉眼间那股紧蹙的倔强,倒像是经了太多事。
他的手蜷缩着,指缝里还嵌着泥和血,却能看出指节分明,像是常握什么东西的样子。
忽然,少年的喉结动了动,发出点含糊的气音。
墨奕赶紧倒了杯温水,用小勺舀着,轻轻往他唇间送。水液沾到干裂的嘴唇,他像是渴极了,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猛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慢点……”墨奕赶紧停手,轻拍他的背。
咳嗽声里,少年怀里掉出个东西,“啪嗒”落在床板上。墨奕捡起来一看,是块磨得油光水滑的槐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泽”字,边缘被摩挲得圆润,一看就带了许多年。
她把木牌轻轻放回少年怀里,刚掖好衣角,就见他睫毛又颤了颤,这次像是想说什么,嘴唇翕动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墨奕凑近些,才听清那两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血味——
“……爷爷……”
话音落,他又沉沉晕了过去,眉头却依旧拧着,像是在让什么不安稳的梦。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饺子馆的灯笼亮起来,映着里屋少年苍白的脸,也映着墨奕手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温水,在这异乡的夜里,漾着点微弱的暖意。
辣妈几乎是拽着李郎中的胳膊往饺子馆跑的,老郎中被她扯得踉跄,手里的药箱“哐当哐当”撞着腿,嘴里直念叨:“慢些慢些!老婆子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抬轿还是赶集?”
“赶命!”辣妈头也不回,一脚踹开里屋的门,“您瞅瞅这孩子,再慢些怕就救不活了!”
李郎中被她推进屋,刚站稳就被床上的景象惊得倒吸口凉气。
少年浑身的伤像被恶兽啃过,尤其是肩胛那处,紫黑色的溃烂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连带着周围的皮肤都肿得发亮,空气中飘着股浊气混杂着腐肉的怪味。
他赶紧放下药箱,掏出脉枕垫在少年腕下,手指搭上那细若游丝的脉搏,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脉象虚浮,浊气侵l,这伤……”李郎中捻着胡须,又翻了翻少年的眼皮,瞳孔涣散得厉害,“老婆子,你这是捡了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啊。”
“别管从哪儿爬的,先救命!”辣妈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钱是后话。”李郎中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和烈酒,“这伤邪门得很,寻常草药压不住。
我先扎几针稳住他的元气,再敷上我秘制的清毒散,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他自已的造化了。”
墨奕早已烧好了热水,此刻正捧着干净的布巾侯着。李郎中先用烈酒给银针消毒,又让墨奕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少年伤口周围的污渍。
布巾擦过之处,露出底下青白色的皮肉,偶尔碰到溃烂的地方,少年会猛地抽搐一下,牙关咬得咯咯响,却始终没醒。
“忍着点,孩子。”李郎中叹息着,捏起银针,精准地刺入少年手腕、胸口、眉心几处大穴。
银针刺入的瞬间,少年的身l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涣散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些。
“这就对了,把浊气逼出来些。”李郎中又取出个黑陶药罐,倒出些墨绿色的药膏,一股清苦的药味瞬间散开。
他用指尖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少年肩胛的伤口上,刚触到皮肉,那溃烂处竟“滋滋”冒起些白泡,少年疼得闷哼一声,指节死死抠住了床板。
“娘……”墨奕看得心惊,拉了拉辣妈的衣角。
辣妈按住她的手,低声道:“让郎中弄,这是排毒呢。”
李郎中敷完药,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才直起身擦了擦汗:“行了,银针留着,明早我再来取。
这药一日换三次,我给你留下方子,按方抓药熬了给他灌下去。
记住,只能喂流食,要是夜里烧得更厉害,就用冷帕子敷额头,千万别用被子捂。”
辣妈一一应下,塞给李郎中沉甸甸的钱袋,又千恩万谢地把人送出门。
回来时,见墨奕正坐在床边,用帕子蘸着冷水,轻轻擦少年额上的汗。
“娘,他好像没那么烫了。”墨奕小声说。
辣妈走过去,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确实比刚才凉了些。
她看着少年紧蹙的眉头,忽然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怕是跟咱们一样,也是遭了难的。”
夜里,辣妈守在灶房熬药,药香混着饺子的余味在屋里弥漫。墨奕趴在床边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手。
她猛地惊醒,就见少年睁着眼,眼神虽然依旧浑浊,却不再是全然的空洞。
“水……”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哎!有有有!”墨奕赶紧端过温水,这次小心地喂了两勺,见他没再呛着,才又喂了几口。
少年喝了水,似乎攒了点力气,目光落在墨奕身上,又缓缓移向窗外,像是在辨认什么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轻得像风:“这是……哪儿?”
“桃源镇,俺家是辣不辣饺子馆。”墨奕如实回答,见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赶紧补充,“俺娘救了你,李郎中也给你看过了,你安心养伤吧。”
少年沉默了,眼皮慢慢垂下,像是又要睡去。
墨奕以为他累了,刚要起身,却听见他极轻极轻地说了句,像是梦呓,又像是叹息:
“……不是……老槐村……”
说完,他便彻底沉入了昏睡,只是这次,眉头似乎舒展了些。
墨奕望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忽然软了一下——不管他是谁,从哪里来,能活着总归是好的。
第二天,桃源镇,辣不辣饺子馆
灶房里的药还在咕嘟咕嘟地熬着,带着点微苦的暖意,一点点漫进这寂静的夜。
药熬得稠了些,辣妈用小勺搅着碗底的沉渣,鼻尖萦绕着黄连与当归的苦香。
她端着药碗进里屋时,墨奕正借着油灯看那少年手心里的茧——不是干农活磨出的厚茧,倒像是常年握剑、指节反复用力留下的薄而硬的痂。
“别瞎看,喂药。”辣妈把碗递过去,自已则蹲下身,借着灯光端详少年的脸。
这孩子眉眼其实生得周正,只是被风霜和伤痛磨得失了神采,眼下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伸手想把少年额前的乱发拨开,指尖刚触到发丝,就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
“!”辣妈吓了一跳,少年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指节捏得她骨头生疼。
“爷爷……”少年闭着眼,喉间滚出模糊的名字,不是喊自已,倒像是在唤谁。
他眉头拧得死紧,另一只手在床板上胡乱抓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别丢下我…”
墨奕赶紧放下药碗,去掰他的手:“你醒醒!不是绝炁崖,是饺子馆!”
少年却像陷在噩梦里,越抓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辣妈的皮肉里。
辣妈忍着疼,忽然扬高声音骂了句:“混小子!松手!再折腾伤口崩了,神仙都救不了你!”
这声骂竟奇异地起了作用,少年的手猛地一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回床板上,嘴里还在喃喃:“等我…”
油灯的火苗颤了颤,映得两人脸上都有些发白。辣妈揉着发红的手腕,低声道:“这孩子心里头压着事呢。”
墨奕重新端起药碗,用小勺舀了点,吹凉了递到少年唇边。
这次他没抗拒,只是药汁碰到舌尖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忍受极大的苦涩。
一碗药喂完,少年的额上又沁出层汗,墨奕用帕子给他擦汗时,发现他的左手手心印记,像片被风吹皱的水纹——倒像是某种特殊的印记,只是被浊气熏得快要看不清了。
“辣妈,你看这个。”墨奕指着那印记。
辣妈凑近瞅了瞅,一愣,随即摇摇头:“不认得。许是胎记吧。”
她站起身,把药碗往桌上一放,“我去看看灶上的饺子,你盯着点,他要是再闹,就喊我。”
里屋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
墨奕趴在床边,看着少年沉睡的脸,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浑身是雪的侠岚来过饺子馆,点了三盘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吃着吃着就红了眼。
那时她问娘,侠岚是不是都很厉害,娘说,再厉害的人,心里也有软得一碰就疼的地方。
这少年,心里的疼处,该有多深啊。
她正想着,少年忽然又动了动,这次没说胡话,只是睫毛上沾了点湿意。
墨奕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见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原本蒙着雾的眸子,此刻竟清明了些,正望着屋顶的梁木出神。
“你醒了?”墨奕轻声问。
少年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顿,才哑着嗓子开口:“…多谢。”
“不用谢,辣妈说见死不救会遭天谴。”墨奕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饿不饿?灶上还有饺子,我给你端碗热的?”
少年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墨奕刚要起身,就被他叫住了。
“姑娘……”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飘,却比刚才稳了些,“敢问……这里离玖宫岭,有多远?”
墨奕愣了一下,玖宫岭?那不是侠岚待的地方吗?她挠了挠头:“我也说不清,只知道在西边的桃源山里,听说得走半个多月呢。你问这个干啥?”
少年没回答,只是重新望向屋顶,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