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炖骨,夜风磨刀,且听我一句一句给你剐开这口陈年旧锅。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时侯,我听见门轴发出一声老猫叫春似的尖笑。那笑声钻进耳蜗,贴着鼓膜挠,挠得我心口发毛。
我叫罗宝,三十年生,十年离乡。今儿个,我回来了。
鞋底踩上村口的青石板,一股湿凉顺着脚心爬上来,像有人把冰碴子塞进我的袜筒。
我抬头,先看见那棵老槐树——它还在,黑黢黢地站在月光里,枝桠像一把把倒插的骨刀。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仿佛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瞧,罗家的崽子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骂自已:怂货,树还能吃人不成?
可那树影偏偏压在我脚面上,冷得我一哆嗦,像踩住了自个儿的影子,拔不动腿。
“宝儿——”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树后绕出来。我奶奶,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罩上蒙着灰,火光像害了痨病的肺,一喘一喘。
我嗓子眼发紧,喊了声:“奶。”
奶奶咧开嘴,缺了门牙的嘴黑洞洞的,像一口没盖的井。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连说两遍,第二遍声音低下去,像说给地下的什么人听。
我跟着奶奶往家走。
石板路还是那条,缝里长出的青苔却比记忆里更厚,一脚踩下去,“噗嗤”一声,像踩烂了一截腐肉。
奶奶走前面,背弯得像一张拉记的弓,影子拖得老长,把我也套进去。
我心里犯嘀咕:十年,村里人怎么一点没变?
三叔公蹲在墙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照出他半边脸,皱纹里夹着黑灰。
“哟,宝儿回来啦?”他咧嘴笑,牙齿白得过分,像用石灰刷过。
我点头,喉咙却发干——三叔公十年前就死在了山沟里,捞上来的时侯身子肿得跟鼓似的。
我眨眨眼,墙根下只剩一堆烟灰,风一吹,散了。
我头皮发麻,手心沁出冷汗,黏糊糊的像捏了一把鼻涕。
奶奶回头,催我:“快走,黑天了。”
她的声音像从瓮里飘出来,闷得我耳膜发胀。
老宅立在月光里,像口倒扣的棺材。
门楣上的漆掉光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被雨水泡得发黑,像一截泡烂的人骨头。
我伸手推门,门却自已开了,发出“咯——”的一声,像有人躲在门后笑。
屋里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灶膛里冷透了的柴灰味,呛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灯绳在头顶晃,我拉一下,灯泡亮了,昏黄的光像一碗稀薄的粥,照得屋里一切都浮肿。
我放下行李,抬头,看见神龛上供着一张泛黄的相片——
相片里是我爷,可他嘴角竟慢慢咧开,露出一个与我奶奶一模一样的黑洞。
我猛地后退一步,脚跟踢到个硬物。
低头,是个木箱。
箱盖没锁,我蹲下去,指尖刚碰到盖沿,一股凉气顺着指甲缝往里钻,像有根冰针在指骨里戳。
“别碰……”
我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女声,轻得像蚊子哼哼,却吓得我差点坐地上。
我四下瞅,屋里只有我和灯影。
我咽口唾沫,嘴里发苦,像含了片生锈的铁。
箱子还是被我掀开了。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旧照片,最上头那张,是我七岁那年,在老槐树下拍的。
照片里的我笑得很欢,可身后树干上却多了一只手,惨白,指甲盖泛着青,正搭在我肩头。
我手指一抖,照片掉下去,露出底下的一封信。
信封薄得透光,写着:“罗宝亲启”。
我的名儿,是我爸的字迹。
我心口发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
我抽出信纸,纸脆得跟蛾子翅膀似的,一碰就掉渣。
上头只有一句话——
“别回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字迹被水晕开过,像哭花的脸。
我背后忽地一凉,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听见自已心跳声大得吓人,“咚咚咚”,像有人在敲门。
门真的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湿意,像用指节蘸着水敲的。
我嗓子发紧,问:“谁?”
没人答。
门缝里飘进来一股味,甜腥,像煮烂的槐花拌了血。
我浑身汗毛竖得跟刺猬似的,手摸向门闩,却摸到一手黏腻。
低头,门闩上缠着一缕头发,黑里透红,像浸了油。
我僵在原地,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音贴着门板,钻进我耳朵里,像一根头发丝在鼓膜上搔——
“宝儿,开门呀,奶奶给你送汤来了……”
我手心全是汗,黏得握不住门把。
门外,奶奶的声儿又飘进来,这回带着笑:“趁热,喝了就不怕了。”
我怕的就是这碗汤。
小时侯,奶奶常说,夜哭鬼最爱钻空子,喝了汤,鬼就闻不见人味。
可今儿个,这汤味不对,甜得发苦,苦里又裹着腥。
我嗓子发干,舌头黏在上颚,像被胶水糊住。
门缝底下,渗进来一线黑水,慢慢晕开,像张扭曲的人脸。
我后退,脚跟踢到木箱,“咚”一声,震得照片哗啦啦响。
那声音像一串笑,又像一串哭。
我头皮炸麻,忽听见屋顶瓦片响——
“哗啦啦——”
像有人在房脊上爬,脚步轻得像猫,却踩得瓦片碎响。
我抬头,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有双眼睛盯着我,湿冷,带着怨。
我咬紧牙关,摸到桌上的火柴,“嗤啦”划着。
火苗跳起,先照亮我的手指,再照亮墙面——
墙上,竟映出一道影子,瘦长,脖子歪着,头发垂到腰,正一点点朝我俯身。
我手一抖,火柴灭了。
黑暗重新扑上来,比刚才更黑,像有人把墨汁灌进我眼睛里。
我听见自已牙齿打战的声音,“咯咯咯”,像嚼碎冰碴。
门外,奶奶的声音忽远忽近:“宝儿,乖,开门……”
我攥紧那封信,信纸被汗水泡软,字迹糊成一片。
我心里骂自已:怂货,回来干啥?
可脚却不听使唤,一步步往门口挪。
指尖刚碰到门闩,一股透骨的冷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摸到一块冻了十年的肉。
我猛地缩手,门却自已开了——
月光泼进来,奶奶站在门槛外,手里端着一碗汤,碗里漂着几片槐花,花瓣边缘却透着红。
她咧嘴笑,黑洞洞的嘴越张越大,一直裂到耳根。
我听见自已喉咙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奶——”
奶奶身后,老槐树的影子伸进院子,枝桠像手臂,正一点点合拢。
风穿过树梢,发出“呜——”的一声长哭,像女人的哀嚎。
我眼前一黑,只觉那碗汤的热气扑在脸上,甜腥,滚烫,像一口浓血。
我醒来时,天已微亮。
我躺在老宅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被面潮得能拧出水。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窗棂外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
我抬手,指尖还沾着黑水,黏腻,发臭。
我起身,冲到院里,阳光照下来,却冷得刺骨。
老槐树下,落了一圈新鲜的槐花,花瓣边缘却带着血痂。
我蹲下去,扒开树根旁的土——
土里,露出一截小小的指骨,指骨上套着一枚铜戒指,戒指内圈刻着“宝”字。
我认得,这是我七岁那年丢失的戒指。
我喉头发紧,胃里翻江倒海。
转身,奶奶站在屋檐下,手里空空的,没有碗。
她看着我,嘴角一点点扬起,声音轻得像风:
“宝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黑洞洞的,像两口没底的井。
我听见自已心跳声在胸腔里狂奔,却无处可逃。
老槐树的影子慢慢爬过来,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兜头罩住。
风停了,院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土里那枚铜戒指,闪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