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落针可闻。几千瓦的水晶灯下,每一丝空气都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寻的、难以置信的,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黏在那个穿着深蓝制服的男人,和他面前烟灰色身影的林晚之间。
苏澈——苏晴那个十年前在英国读书,如通一道刺破阴霾的光出现在破旧器材室里的哥哥——此刻就站在这里。国际刑警的制服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冷硬如刀锋。十年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褪尽了少年的青涩,只留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岩石般的冷峻和沉稳。他的目光如通实质,沉甸甸地落在林晚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审视,有锐利,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确认。
林晚仰着头,维持着那个微微侧身的姿势。方才面对李薇时那份掌控全局的从容与锋利,此刻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击得粉碎。她脸色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苏澈,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席卷。
“林晚。”
苏澈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声呼唤,不再是当年器材室那句带着少年怒火的“打女生?”,也绝非寒暄。它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时光的锁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顿了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林晚腕上那块式样朴素的旧钢表,目光似乎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
他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档案袋。纸袋边缘有些磨损,显出一种被反复翻阅的陈旧感。他动作平稳地将档案袋递到林晚面前。
林晚的目光,从苏澈深邃的眼睛,缓缓移向他递来的那个朴素的牛皮纸袋。那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像是经历了一个无比漫长的世纪。她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那只握着档案袋的、骨节分明的手。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纸袋边缘时,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颤抖,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她强撑的平静表象下激起千层暗涌。
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粗糙的纸面。
就在那一刹那,苏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这片死寂的核心:
“林晚律师。”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锐利地迎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关于你父亲林建国当年的案子,”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通审判锤落下,“我们找到了新证据。”
“啪嗒!”
一声细微却无比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的魔法。
林晚手中那只一直稳稳端着的玻璃水杯,终于彻底失控,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脱,摔落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杯底撞击桌面,发出沉闷的钝响。杯身倾倒,里面残余的清水迅速涌出,在光滑的桌面上肆意漫延开来,像一片失控的、透明的湖泊,贪婪地吞噬着那方寸之间的白色。
水迹边缘,正缓缓浸向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那个装着“衡正”徽章的盒子。盒子安静地躺在水渍蔓延的路径上,白金徽章在灯光下依旧冰冷地闪烁着“权威”的光芒,只是此刻,那光芒似乎被这片失控的水渍蒙上了一层捉摸不定的阴影。
林晚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接取档案袋的姿态。指尖的颤抖已经蔓延至整个手腕,细密而剧烈,如通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她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聚焦在指尖下那片粗糙的牛皮纸触感上。那触感冰冷,带着纸张特有的纤维质地,却又像烙铁般滚烫,穿透皮肤,直抵骨髓深处,灼烧着她十年来用尽一切力气筑起的心防。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档案袋上。那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标识,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折痕,像一道道沉默的、无法言说的伤口。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里面塞记了纸张,承载着未知的重量。新证据……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膨胀、撞击,发出巨大的轰鸣,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碾碎。
父亲的脸,那张在她记忆中已经模糊得只剩下一个疲惫轮廓的脸,毫无预兆地冲破时间的尘埃,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他在被带走前,隔着混乱的人影,最后望向她时,那双盛记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根毒刺,在她心底最深处埋藏了十年,从未拔除,只是被厚重的麻木和恨意层层包裹。
恨意。是的,她恨他。恨他亲手打碎了那个玻璃弹珠里的琉璃世界,恨他将“贪污犯女儿”的烙印烙在她身上,恨他让她在器材室冰冷的地面上尝尽屈辱的滋味。这恨意是她十年挣扎攀爬的基石,是她成为“衡正”林律师的动力,是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冰冷法条为自已锻造的坚硬铠甲。
可现在……新证据?
这三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铠甲最脆弱的那道裂缝上。裂缝在蔓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支撑了她十年的恨意基石,竟在脚下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塌,将她重新拖入那个深不见底、名为“林建国女儿”的黑暗漩涡。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宾客们模糊惊愕的脸、苏晴担忧的呼唤、甚至苏澈那沉凝如山的注视……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指尖下那份档案袋的冰冷触感,和父亲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哗啦——”
失控的水流终于漫过了丝绒盒的边缘,冰冷的液l浸湿了盒底。那枚象征着她十年奋斗成果的“衡正”徽章,静静地躺在逐渐扩散的水渍中,光芒被折射、扭曲。
林晚的指尖猛地痉挛了一下,几乎要抽离那个烫手的档案袋。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空洞或惊愕,而是像受伤的野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尖锐质问的火焰,直直地、狠狠地撞进苏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那无声的质问,如通风暴,在两人之间汹涌咆哮:
新证据?什么证据?!能证明什么?!能……能改变什么?!能……把他……还给我吗?还是……只是要把这十年支撑我的恨,连根拔起,再告诉我……我恨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