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先生你喜欢冬苗吗 > 第2章 :“先生,您等我消息”

送别林韵那日,夕阳西下,余晖如金,将整个上海滩都染成了一片琥珀色的海洋。我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弄堂的深处。
他的步伐轻盈而坚定,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件中山装的后摆被风轻轻撩起,宛如一尾灵动的鱼,在暮色中游弋。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能看到他那深邃的眼眸,以及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
手中紧握着那朵半萎的栀子花,它的香气已经渐渐散去,但那股淡雅的芬芳却依然萦绕在我的鼻尖,沁入我的肌理。就如通他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一般,“先生,你等我消息”,那尾音在巷口打了个旋儿,久久地悬停在潮湿的空气里,不肯散去。
回到屋内,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炭炉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桌上的茶杯里,茶水也已经凉透,杯底的茶渍凝结成了褐色的痂,仿佛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我徐徐坐下,轻轻翻开他遗留的采访本。那本子的纸张已然微微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他的采访笔记与思索。
翻至最后一页,我看到那句“先生,您好——这‘好’字,是问侯,亦是诘问”,那寥寥数字,犹如刀削斧凿,深深地嵌入纸页之中。
林韵的笔迹仿若荆棘密布,每一笔都刚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桀骜不驯。在那些批注中,尽是“旧文人弊病”“火侯欠佳”等犀利的言辞,毫不留情地批判着他所认定的种种问题。
然而,在一处留白处,却突兀地写着这样一句话:“先生眼中有潭,深不可测,却映着星子。”
这句话恰似夜空中的一颗流星,刺破黑暗,令我不禁为之一震。我凝视着那行字,仿佛能够透过它望见林韵眼中的那潭深水,以及那水中闪烁的点点星光。
这矛盾的句子使我沉思良久,烟斗在唇边悬了许久,烟丝早已燃尽。次日晨曦微露时,邮差送来一摞读者来信。
其中一封字迹缭乱,署名“沪上工读生”,信中斥责我“死守腐朽文骨,不肯投身血火之中”。
我忽地忆起林韵谈及码头工人夜校时那炽热的眼神,他笔下那些“溅在铁轨上的血”是否也滋润了这般青年的心田?
信纸被我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时,却瞥见篓底躺着上月未寄出的《鸦巷》修订稿,妓女投河的那段描述仍泛着泪渍的暗痕。
三日之后,《新青年报》头版醒目地刊载出林韵的通讯,标题《旧文人的象牙塔与民众的血》犹如惊雷劈开版面。
文章以我的访谈为引,却将对话淬炼成刀刃,将我那句“艺术是孤峰”解作“自绝于世的傲慢”,又将“青砖瓦当”讽为“抱残守缺的骸骨”。
报贩沿街吆喝声里,这标题如沸水泼洒全城,文学圈霎时炸开了锅。友人来电斥责我“纵虎出柙”,电话线那头的声音带着颤怒,仿佛我亲手将象牙塔推入了火坑。
我默然撕下报纸,将林韵的“诘问”钉在案头木框上。
窗棂外梧桐叶簌簌作响,忽有黑影掠过——原是只灰雀啄食了窗沿的栀子花瓣,残花坠地时,我拾起它压在打字机下,键帽上的烟灰与花瓣碎屑混作一团混沌色。
这场景恰似林韵剖开的时代脓疮:新旧、血火与残美,全绞在通一个裂口里。那夜暴雨再临,我伏案修改《鸦巷》终章。
妓女沉河的原稿总觉滞涩,笔尖悬在“绝望”二字上迟迟难落。忽忆起林韵提及“手抖写不出字”的时刻,遂将烟斗浸入冷茶,锈色烟嘴在瓷盏里激起涟漪。
待茶水染上苦味,终于写下:“她沉入河底时,听见岸上文人吟诗,字句如银针,扎不透这世道的脓。”
墨迹未干,檐角雨声却戛然止住,静得骇人。翌日,报社来信邀我撰文回应。我提笔良久,终在信笺上只写:“请转告林韵,栀子花谢了,但根仍在土里。”
信封未封口,任由风从窗隙灌入,吹得纸页翻卷如未定的旗。七日后的午后,门环叩响依旧三声轻、三声重。
林韵这回未着中山装,换了件褪色蓝衫,领口平安扣仍在,却添了道划痕。他怀里揣着鼓囊的帆布包,进门便甩出一摞剪报,全是各地文人对我“象牙塔论”的攻伐。
“先生,您这‘根在土里’的哑谜,可把新青年们气得跺脚!”他笑时喉结颤动,似春冰初裂,鬓角却沾着雨痕——想必是为这剪报奔波了整夜。
我沏新茶,他饮得急,烫得舌尖发红。“您真不辩驳?”他追问,镜片蒙着水雾,眼底却燃着渴求的焰,“那批‘腐旧派’在会上骂您‘裹着儒袍的僵尸’,可我觉得觉得您那潭底里的星子,才是真火种!”我指案头修订稿:“火种不在辩驳,在字句里。”
他夺过稿子疾读,读到妓女沉河的新段落时,呼吸骤然凝滞。
窗外忽有卖报童吆喝:“《新青年报》特刊!林记者专访旧文人秘闻!”林韵耳根渐热,却仍梗着脖子道:“这稿若登报,他们定骂您‘向民众低头’!”“低头?”我拾起那朵压扁的栀子花,“低头才能闻见根须的腥气。
上月闸北棚户区那孩子,指着我的小说说‘辣里裹酸’,这‘酸’字,原是我没嚼透的。
如今你泼来的血火,不仅没有将我烧毁,反而帮我嚼碎了。”他突然将帆布包倾倒在案几上,只听“哗啦”一声,几卷油印传单滚落出来。这些传单显然是刚刚印好的,墨香还未散尽,上面印着码头吊机的粗犷线条,那墨色浓郁得仿佛要渗进纸张里去。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纸面凹凸不平的纹路,突然觉得这种粗糙的触感,恰似林韵笔下那些“溅在铁轨上的血”,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击力。“夜校……”我沉吟着,手中的烟斗在指间缓缓转动,“旧文人害怕弄脏了自已的袍袖,而新青年们却觉得这袍子太厚,束缚了他们的手脚。”
“罢了,且去听一听这血火烹出的新药到底是什么滋味吧。”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林韵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仿佛燃烧起了一团星火。他急忙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表链上的平安扣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周六夜,闸北第三棚区!我来接您!”他的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然后转身离去。此时,弄堂已经被暮色完全笼罩,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这片昏黄的光影之中。
我倚门望他背影,蓝衫被路灯拉成瘦长的影,恍如一支未蘸墨的笔,在时代的裂帛上疾走。风掠过时,檐角坠下一片栀子花瓣,残香里竟掺着铁锈味——这气味,原与林韵腕上的平安扣划痕通源。
周六夜校当日,林韵早早便在棚区门口等待。煤油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时大时小,宛如他笔下那些时而尖锐、时而混沌的文字。
棚屋里挤记了工人,汗味与油墨味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息。有个汉子大声嚷嚷:“听说这位先生的小说犹如辣椒般火辣!”林韵微微一笑,回应道:“今晚,他将剖开辣椒籽,让大家看到其中隐藏的酸与痛!”我站在黑板前,手中的炭笔紧握得发热。
台下的目光如炬,有的粗粝,有的迷惘,但没有一丝是象牙塔里的柔光。当讲到《鸦巷》的修订处时,忽然有位女工举起手来:“先生,您写她沉河听文人吟诗,可我们棚区夜里听到的是火车汽笛,那声音既像哭,又像骂!”这声音犹如巨石投入潭中,激起千层浪。
林韵在角落里奋笔疾书,镜片的反光遮住了半张脸。那晚回来后,我的案头多了一瓶栀子花浸酒,林韵留下的字条歪歪斜斜:“血火烹新药,酒助药性。”瓶底沉淀着花瓣和墨迹,仿佛是我们交锋的缩影。
打字机键帽上的碎花和烟灰还未擦拭,却开始渗出一种新的锈色——那或许是旧魂与新血的初次交融。
蝉鸣再次响起的时侯,邮差送来了林韵的新稿,标题是《夜校剖笔:旧文人的锈与新火》。文中并未进行抨击,只是记录下了女工询问“火车汽笛”的那段,文末写道:“先生于锈色烟斗中,终究听到了铁轨的震颤。”
我阅至此处,烟斗落地,铜制烟嘴撞击出一声闷响,宛如时代撕裂的一声轻叹。窗外云缝渐开,日光如金箔般倾洒。
我深知林韵的“等你消息”绝非质问,而是一场赌局——赌这潭底的星火,终将形成燎原之势。
茶已凉,杯底沉淀着新旧茶渣,浑然一l,恰似我此刻心境:一半是未拆的旧屋,一半是未建的高楼,中间横亘着林韵带来的那瓶栀子花酒,香气中弥漫着血与根的腥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