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光透过窗纸的裂缝刺入屋内,林小满在母亲的怀里扭动,发出细弱的哭声。陈秀红疲惫地睁开眼,连忙给小满喂奶。小满用力吮吸了几下,发现没有奶水,哭得更厉害了。
忍忍吧,娘去给你熬米汤。陈秀红轻声道,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枯叶。她勉强撑起身子,缓慢走出房间。
灶房里,林小草正踮着脚往锅里添水。十二岁的女孩瘦得像根竹竿,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看见母亲苍白着脸走出来,连忙放下水瓢。
娘,你怎么起来了李婆婆说你要躺三天!
陈秀红摇摇头,在灶台边坐下:你妹妹饿。
林小草熟练地生火,从米缸底部刮出最后一把陈米。米缸见底的声音让陈秀红闭了闭眼。去年收成不好,家里存粮本就不多,现在又添一张嘴...
你爹呢林氏问。
和奶奶去地里了。林小草搅动着锅里的米粒,说看看能不能救活几棵苗。
林氏苦笑。这大旱的天,地都裂成龟背了,哪还能救什么苗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小草出生那年风调雨顺,家里还吃得上饱饭。谁能想到十二年过去,日子竟过成这样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林大山和周翠花回来了。林大山一进门就瘫坐在门槛上,草鞋底沾着干土。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眼角堆满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怎么样陈秀红问。
林大山摇摇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干瘪的布袋:捡了点野菜,晚上煮汤。
周翠花拄着拐杖走进来,看见锅里的稀粥,叹了口气:秀红,你该躺着。
小满饿了。陈秀红简短地说。
周翠花没再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刚才路过李大夫家,讨了点通草,能下奶。她顿了顿,用最后三个铜钱换的。
林大山猛地抬头:娘!那是留着交税的!
税周翠花冷笑一声,就是把房子卖了也凑不齐今年的税!先顾着活人吧。
屋内一片沉默,只有粥锅咕嘟作响。林小草悄悄把熬好的米汤倒进碗里,端给母亲。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
陈秀红接过碗,用勺子一点一点喂给怀中的小满。婴儿贪婪地吞咽,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
慢点喝,别噎着。陈秀红柔声道,眼眶却红了。这哪是养孩子的光景
林大山蹲在墙角,粗糙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忽然开口:又是丫头。
陈秀红的手一抖,米汤洒在小满的脸上,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山!周翠花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林大山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娘,咱们林家到我这儿就绝户了!
放屁!周翠花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小草小满不是你的种
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林大山痛苦地抱住头,这些年秀兰怀了五次,就活了两个丫头。去年那个成形的男胎要是保住...
陈秀红突然站起来,怀里的婴儿被吓得一哆嗦。她脸色惨白,声音却异常平静:大山,你以为我不想要儿子那三次流产,哪次不是因为我得下地干活怀小草五个月时挑水摔了,怀小满七个月还在拔麦茬!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去年那个男胎,要不是为了赶收成,我大着肚子去割麦子,怎么会...怎么会...话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林小草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也跟着哭起来。小满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周翠花用拐杖狠狠敲了下林大山的背:混账东西!现在这光景,男孩女孩都一样,秀红为了给咱林家传宗接代,命都快搭进去了,你还敢埋怨
林大山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不敢躲闪。他跪在地上,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秀红,我...我...
陈秀红别过脸去,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何尝不知道丈夫的苦村里像他这样没儿子的人家,哪个不是抬不起头来去年缴税时,里正还嘲笑林家绝户,气得林大山差点和人拼命。
周翠花把拐杖一扔,坐在凳子上喘气。屋里只剩下小满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大山,良久,周翠花开口,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咱们村男丁越来越少吗
林大山茫然地抬头。
赋税太重了。祖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男人要服徭役,要缴丁税,活活累死的还少吗王老六家三个儿子,现在剩几个两个死在运河工地上,一个逃役不知所踪!
她弯腰捡起拐杖,指着门外:你再看看张地主家,五个儿子养尊处优,哪个不是白白胖胖可咱们这些佃户呢生儿子是添丁税,生女儿是赔钱货,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林大山呆呆地听着,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
娘,没儿子,我死了谁给我摔盆打幡谁继承林家香火
香火周翠花冷笑,饭都吃不上,还香火她指了指林小草,这丫头识字比你多,算账比你快,哪点不如男娃
林小草惊讶地抬头。她确实偷偷跟着村里老秀才学过几个字,没想到奶奶都知道。
林大山沉默了。他何尝不疼爱小草只是这世道...
爹...林小草怯生生地开口,我会努力干活,养妹妹...我...我将来不嫁人,给您和娘养老...
林大山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大女儿,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农家汉子嚎啕大哭起来。陈秀红抱着小满走过去,一家四口抱成一团。
周翠花悄悄抹了抹眼角,起身去照看灶上的药。通草已经煮好了,散发出苦涩的气味。她盛了一碗端给林氏:趁热喝,下奶的。
陈秀红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谢谢娘。药很苦,但比起心里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傍晚,林大山独自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翠花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想通了老人问。
林大山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娘,我不是嫌弃小满...只是这日子...
日子是人过的。周翠花望着远处干裂的田地,我观察小满这丫头,面相不凡。李婆婆说她命硬,我看她或许能改变咱们林家的命运。
林大山惊讶地抬头:一个丫头片子
别小看丫头。祖母神秘地笑了笑,我年轻时听游方的和尚说过,乱世出英雌。这年景,说不定...
她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两人同时站起身,只见村口方向尘土飞扬,几个衙役骑着马冲进村子,为首的举着一面黄旗。
不好!林大山脸色大变,催税的来了!
周翠花迅速转身进屋:快把粮食藏起来!秀红,带孩子躲到地窖去!
陈秀红慌忙抱起小满,拉着小草往后院跑。小满被突如其来的慌乱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陈秀红轻声哄着,却感到一阵眩晕。产后虚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林小草赶紧扶住母亲:娘,我来抱妹妹!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踹开。三个衙役闯了进来,为首的胖子满脸横肉,腰间佩刀叮当作响。
林大山!胖子厉声喝道,去年的税还没交齐,今年的又拖了三个月!你是要造反吗
林大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容禀,今年大旱,实在是...
少废话!胖子一脚踹翻林大山,搜!
两个衙役冲进屋内,顿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林小草紧紧抱着妹妹缩在墙角,小满的哭声更响了。
哟,又添了一张嘴胖子瞥见林小草怀中的婴儿,冷笑道,生丫头片子倒是有能耐,交税就没钱了
林大山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
不一会儿,衙役们拎着半袋粮食出来了:就这点,还不够塞牙缝的!
胖子啐了一口:林大山,最后给你三天。交不上税,就拿地抵!他踢了踢地上的镰刀,到时候,你这破镰刀连根草都割不着!
衙役们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林大山慢慢爬起来,嘴角渗出血丝。陈秀抱着小满从墙角走出来,脸色比纸还白。
当家的...她颤抖着开口。
林大山摆摆手,弯腰捡起那把镰刀。刀刃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
娘,他声音嘶哑,准备逃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