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九千错
摩羯大鱼
很久以后,我回顾我的一生。
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由一个凡人到半魔的僵尸,再由一个僵尸到旷世的魔王。
而这一路,始终有一人陪在我左右。
这个人,是我的义父。
1
琳琅,琳琅。男人唤我,欲仙欲死,为你豁出命去也甘愿。
我与他半抱着滚入床榻,伏在他身上,问:真的我不信。
这是青楼,天底下谎话最多的所在,无论是男人说给女人,还是女人说给男人,出了这个门,下了这张床,皆做不得数的。
不过,我爱听。
男人油腻的手缠上来,调笑着,不信你尽管把我命拿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化身青楼女子半个月来,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条大鱼。
岂能放过。
趁他销魂,要他命。
纤纤玉指在男人背后化作利爪,獠牙正待张出口,男人倏忽一闪,在我手中不见了。
魔气将他转移去了别处。
我不满,五脏六腑如火焚,要血,我要血,怨怼扭头看着魔气来处。
义父!
魔气中走出冷峻苍白的年轻人,黑发黑袍,不怒自威。
我仅着小衣,把外裳慢慢穿上,一只手臂肌肉不复紧绷,迅速腐朽。
颜燮来到我床前,道:那人品行欠佳,血质劣,不好喝。
知道,我千挑万选,故意挑了这抛妻弃子、无情无义的混蛋。
为何
我杀好人,会遭雷劈。
……颜燮叹气摇头,在床边坐下。
我腐朽的皮肉开始脱落,来不及找寻新猎物,扑进颜燮怀里,勾着他脖子,把嘴凑上他颈侧。
皙白的薄皮,一咬就破,血涌入我喉间。
我急于抚慰体内焦躁,对着他大快朵颐,感觉有只手轻轻护上我后腰,防止我跌下床去。
颜燮保持这般姿势安静坐着,任我索取。
上次吸他血还是五年前。
不知过去多久,他问:好过些了吗
我的唇自他颈上撤离寸余,牙印和两个血洞肉眼可见地消失,他肌肤光洁如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不愧是至尊的魔躯,真叫人羡慕。
我饮血,不啻于凡人醉酒,总有一阵意识朦胧,需要缓冲,因此只是恹恹地点头,算作回应,仍不愿离他颈间,贪婪细嗅。
颜燮身上有清冽的幽香,好生神秘,我欲罢不能,嗅了又嗅。
再嗅,他便有些不耐烦了,推开我脸,属小狗的么
抬起我手腕查看,见皮肉恢复紧致细腻,于是将仍处在瘫软的我打横一抱。
不要,我勾着他脖子抗议,我不回魔界,我要留在人间。
他不听我的。
也懒得反驳。
等我意识清醒大半,睁眼,人已在魔界,大冥宫。
颜燮轻轻将我放在地上,肃声道:再敢不经我许可乱跑,罚你禁闭。
2
我是个凡人。
三百年前,凡人皇帝沉迷求道,宠信一妖道为国师,祸乱朝纲,残害忠良,使得妖邪横行于世。
我父亲是位清官、直臣,食皇粮,忠君上,一心为国为民。因谏言太过刚烈,惹怒那妖道国师,祸及全家。
我父亲知道大势已去,不愿受辱,宁可自我了断。
在房子周围堆满干柴,他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我母亲,亲自锁了房门。
他点了火,先杀我母亲,再杀我,最后是他自己。
希冀一家人共赴黄泉。
他一刀劈向我母亲,我母亲身子软了半边,看见角落里吓呆的我,眼中突然涌现浓重不舍。
她不再引颈受戮,用尽一个母亲毕生的力气,破开窗户,将我推了出去。
我当时年仅十岁,跌落在地上,呼喊着叫妈妈。
好孩子,别害怕,长大以后记得做个好人。母亲流着泪,笑着安慰我,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返身回去阻挡父亲。
大火蔓延,她与父亲同归于尽。
我眼睁睁看着火吞了我的家,和我的父母。
耳边回荡着母亲的遗言,我拼命摇头,说我不要。
凭什么要做好人
为什么要做好人
我的爹爹妈妈难道不是好人
如果好人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有眼,让我也成妖成魔,为祸作恶。
我诅咒,我发誓。
大火烈烈,国师的爪牙接踵而至。
许久没吃上这等极品嫩肉了。他们围着我垂涎,一个个怪物从人皮里剥落。
我被啃食、撕扯……剧痛当中,生死一刻,我看见了神明。
他于半空里漂浮着,俯视人间,俯视我。
黑压压的气泽围绕于他,他神情冷漠,孤傲的眉眼,在我看来,同母亲拜过的那些菩萨如出一辙。
同样的宝相庄严。
神仙哥哥,救救我……我竭力朝他伸出手。
他讥笑,我可不是什么神仙。
你真想成魔
想。我想。
只要能活,成什么不可
他仿佛听见了我心声,缓缓点头,好罢。
重重的魔气朝我压下来,伏在我身上的怪物们顷刻化灰,我身体一轻,又一重。
——比皮肉被活活撕裂更剧烈的疼是骨头被碾碎、重塑。
有那么一瞬,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直直望着天空,脑子一片空白。
耳边千万喧嚣咆哮而过,那是我自己痛苦的嘶吼与宣泄。
混沌里,一点冰凉点在我眉心。
神仙哥哥……抑或是这只魔,他清越的嗓音响在我耳侧。
以吾之血,渡你成魔。
那时起,颜燮将我带回魔界,说我是他的女儿。
故而魔族上下称我为公主。
3
我不知如何做公主。
也不太会做女儿。
不死不活,非人非鬼非魔。
三百年浑噩,到如今,醉心流连人间,屡屡触犯颜燮的逆鳞。
半夜里,天边炸开响雷。
怎么我没杀人也劈我!我委屈捂耳朵,往颜燮寝宫跑。
隔着殿门,倒悬的一只人高的老蝙蝠落到我面前,化成一白头老翁,尖声教训我:
三百多岁的大姑娘了,还当自己是十岁小孩儿呢,动辄半夜往王上寝宫闯,合适吗
我道:合适。
老严吹胡子瞪眼,还待再说,里头颜燮道:让她进来。
我得意对老严扮个鬼脸。
颜燮侧卧在床,单手支着脑袋,一副被吵醒的形容,道:只是普通下雨打雷。
那我也怕。我飞速上床,熟门熟路钻他被窝,拱到他怀里。
他睡衣松散,长发披落,比白日多一分慵懒,垂眼看我,道:手。
……我讪讪将手从他衣襟伸出来。
颜燮啊颜燮,我道,你是个魔,这么要脸作甚。
你叫我什么
……我不甘心地道:义父。
这还差不多,他随手落下结界,隔绝雷雨声,又挥灭床头一盏孤灯,睡吧。
我不情愿地扭动。
翻过来,覆过去。
手指暗中摸索,触到他腰结。
他忽然道:以后不许像今日这般,勾引凡界男子。
我手缩回来,道:啊
捕食的方式可以简单些。
不好吧……那多不礼貌
他翻身,背对我。
好端端不知怎么,生了气。
我贴上去,晓得义父不喜欢我在人间久待,可毕竟我要吸人血维持生命,而且我全家被那妖道所害,我总得把他找出来。
大不了返家勤勉,不一消失就是两三个月,好不好
我边说,边往他后颈吹气。
他巍然如山:少拿你对付外头野男人那套对付我。
无趣。
不过玩玩而已,有什么的。
我霎时规矩躺回去。
只是那天雷耳朵虽听不见,却专往人心上敲,咚咚,咚……一下一下,振聋发聩,无所遁形。
这就是天道降罚的可怕之处了。
我心颤得厉害,肝胆俱裂。
少不得要求颜燮庇护,揪着他一片衣袖,小声唤:义父、义父~
黑暗中,那人影翻转回来,将我纳入手臂中。
进而有金色符文在床的上空流淌,充斥满整个寝宫。
大慈大悲广心咒,上达天听,是低语,是妥协,是请求。
颜燮对天道低头,自损功德三百,换我一夜安寝。
4
颜燮也不怎么会做父亲。
三百年前他将我领回来,隆重向魔界族众宣示我的存在。
领我走过通向王座的长阶,我穿着他送我的红衣,被他牵在手里,分外醒目。
听无数魔的欢呼。
做了十年的人,见惯了人的面孔,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个嘴巴,五官端正。
除了被国师爪牙撕扯那次,那次我命在旦夕,甚至没把怪物看清。
更别提如此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青面獠牙,狰狞恐怖,畸形怪状。
害怕颜燮侧眸,目光落在我与他相握,微微颤抖的手。
我挺胸道:不怕!既选择了做魔,与魔为伍,我才不怕。
尽管嘴硬,却揪着他衣角不放,他去哪里,我跟去哪里。
谁叫他是这泱泱地狱,唯一长得像人的魔。
他携我威严入坐,眼角余光瞄着我,勾了勾唇角。
到了夜间,阴森更甚,到处鬼影幢幢,恐惧在少了半边身子的鬼侍女来服侍我洗漱时达到巅峰。
我抱着枕头,惨叫着去爬颜燮的床。
他将我拎下去,公主有自己的宫殿。
不不不,我就睡这里。
非但睡这里,还抱紧他不放,头深埋他胸膛,你听,有鬼叫。
他道:我只听见一个小姑娘在鬼叫。
是不是!不是我自己听见,他也听见了。我越发笃定,必是索命女鬼。
他哼声轻笑,真是个小麻烦。
怕死的小麻烦。他将我拎至身侧,容许我安寝他身侧,躺好。
我坚持抱头躲进他怀里。
一连百八十天。
颜燮的怀抱冰凉,比尸体还冷,我依偎着他,觉得无比安心。
害怕过后,是新奇。
惊讶于魔界的一花一草一树木。
以一个十岁孩子的眼,看参天的黑木,不生叶,只扭曲的枝干,像一节一节被焚烧过后的枯骨,结朱红的浆果。
魔界的色彩没有浅和淡,地是黑的,草浓绿,树是黑的,天是灰的,月是红的。
一如颜燮,晶亮的发是黑的,华丽的袍子是黑的,宝石般的眼睛是黑的,眼尾是淡红的,唇是深红的。
他带我看晚霞,深得不一的紫色,红色萤火自草丛里飞出来……
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指着黑木枝丫上头的浆果,能吃吗
他抬手,树干主动弯腰,朱果低到我眼前。
我欣喜摘一枚品尝。
下一刻皱着脸,呸呸呸,又苦又涩又酸!
他捉弄我得逞,开心低笑。
我仰头望着他,呆呆的。
义父。
什么
以后要多笑给我看才好。
他笑容收敛,不自在转身。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皮肉腐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要死了吗,义父。
他抱我在腿上,划开自己颈侧,边问:就这么怕死
我盯着血线自他瓷白的颈子蜿蜒流出来,染红了我的眼,顾不上回答,骨子里的饥渴驱使着我咬上去。
没有章法,只顾痛饮。
血的滋味浓醇甘甜,又香又绵。
他歪着头,被我吃痛,制止道:够了。
身体的腐烂已修复,但我置若罔闻,如一头饥饿多时的虎。
他不得不强行将我掰开,我的血于你是毒药,只能救急,不能多喝。
我意犹未尽,舔着舌尖,问:为什么
喝多了,你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魔,再也回不去了。
我捕捉到他话里的机巧,原来我并未彻底变成魔
没有。
为什么
你太小,入魔的苦楚你承受不住。
我想起四肢百骸化作齑粉又重聚的痛,心有余悸,点头赞同。
半条命魔化尚且那么痛。
好吧。
我咂咂嘴,看着他。
被我咬过的地方,半点痕迹不在。
义父,再给我喝一次,就一次。
生平从未尝过的美味,毒药也认了,多喝一点点不要紧的吧。
小孩子哪懂节制。
我对着他颈子咬下去,摔了个大马趴,他化成黑雾,遁了。
小气。
颜燮从这时起教我捕猎。
从一只魔兔开始,到一只鹿。
奔走黑魔林,任我跑缓跑急,他总能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
看我用魔气击倒白毛黑花纹的魔鹿,走近俯身,伸出尚显稚嫩的锋利指甲,剥皮、饮血、吃肉。
有时会遇上沼泽,咕嘟咕嘟冒绿色的脓泡,半边小孩子的脑袋从中露出来,大大的眼睛凝视我。
我惊喜发现它跟凡人孩童长得特别像。
高兴回头,义父,快来看!
颜燮道:这是沼蜗。
我友好站在沼泽边上弯腰,打招呼:你好呀。
它腼腆把脑袋缩回去,须臾,整张脸激动伸出泥泞。
我只看了一眼,尖叫着转身往颜燮身上扑,救命!
它它它只有那半张脸!底下是蠕动的长白须子,吊着长长的脖颈,还在不断往外爬。
颜燮好像格外喜欢看我出糗,笑着揽住我,伸手盖住我眼,沼蜗很友好的。
可是它长得好难看!
不许以貌取人。
我自颜燮的指缝里回头偷看,沼蜗已慢吞吞爬出了沼泽,站直以后居然比树还高,六条藤蔓似得胳膊腿,背负一只透明的大壳。
远看像个驼背。
它受伤地看了我一眼,往丛林深处挪。
我目送它,升起一股愧疚。
忽然,颜燮道:嗯,是挺难看。
……希望沼蜗没听到。
随着我杀戮的能力越来越自如,我的猎物变成了人。
先是颜燮将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人类孩童送到我眼前。
他像刚来魔界的我,一味只是缩在墙角害怕地哭。
一丝反抗也不会。
我尝试对他下嘴,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我。
他不知我是谁,只看我跟他长得一样,所以把全部生还希望寄与我,姐姐,你救救我,我要回家找妈妈……
我对颜燮说,我下不去手。
换了一个人类女子。
那女子刚烈,奋起反抗,唾骂我:
看你模样分明是个人,为何自甘堕落,与妖魔为伍!
农妇、老翁、老媪、粗壮的男人……
我接连受挫,心情跌落,全身皮肤在发痒,那是将要腐败的征兆。
我迷茫了。
找到颜燮,问他:我还算不算是‘人’
颜燮道:你说呢
我饮生血,食生肉,自然不是人。
可我心脏还跳动,我怕冷怕疼。
我还有良知。
我不知道。
只觉无力,无助。
十年的人生和小半年的魔生不足以使我彻悟。
凄惶看着颜燮,发着抖。
颜燮叹气,对我招手,过来。
我乖乖依附过去,他划开颈子,给我吸血。
不必受别人的声音干扰,让别人定义你。
我知道了,半晌过去,我吃饱喝足,给自己下定义,我是一只半身入魔的僵尸。
并亮出青黑色的指甲给他看。
而义父,你是我在这个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世人不容我,不要紧,颜燮容我。
颜燮失笑,餍足了,又来讨巧卖乖了。
我是义父的什么呢我不依不饶,我要你说。
他默了默,道:你是我的琳琅。
就这难掩失望。
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特别呢
但我义父不惯着我。
除却发病的日子,大多时候我在魔族过得很快乐,我偶尔捕猎,捎带往山谷里采魔菇。
颜燮在身后替我拎着魔花编的篮子。
我见了那鲜艳瑰丽的菌子,忍不住往嘴里塞。
别吃,颜燮道,你记住,魔界之内,越是美丽妖冶的事物越危险。
我道:最美丽妖冶的是义父,义父也危险吗
完全一句无心的好奇发问,不知怎么,颜燮的脸却染了绯色,板着脸呵斥,道:放肆。
第二天,让老严教我读书。
读人类的圣贤书。
辨是非,学道理,之乎者也,循规蹈矩,人伦纲常。
我烦死了。
都入魔了,竟还要上学,岂有此理。
我抗议。
老严便敲我手板子,你懂个甚,凡人百种卑鄙,然而他们发明了最伟大的文字。
那你不要强塞道理给我。
他:那你不要再用古怪的词汇来形容王上。
你凭良心说,我义父不美丽妖冶吗
……老严气结。
我再问:还有这些道理,因为是圣人说的,就一定对吗圣人难道没有犯错的时候
当然有。
你如何敢保证他说的其中一条道理就是对的怎么敢教我
老严的蝙蝠脸都给气白了。
经千百年论证,世人约定俗成,道理就是常理,常理就是道理,不管你服不服,都给我听!
男人只能爱女人,女人只能爱男人。
长辈不能爱晚辈。
人妖殊途。
阴阳两道。
神是好的,魔是坏的。
凭什么为什么
我当然不服。
老严说不过我,打不服我,只好找颜燮告状。
颜燮是魔尊,有诸多繁务,忙里抽空,拎我到跟前,道:
老严跟随我一千年,我头一回知道,蝙蝠也能炸毛。
……
说说罢,你在闹什么
我道:不爱听老严读书。
我想跟义父在一起,我为逃课,花样百出,你处理事务带上我,我给你帮忙。
颜燮从头到脚打量我,他坐着跟我站着快一样高。
他笑:倒忙吗
瞧不起个谁。
我可是知道呢,左不过是那天界的老头隔三差五来烦你,他们一走,你就皱眉头,独自枯坐半天。
他们下次来,我帮你咬死他们。
颜燮双眉蹙起。
我:呐呐呐,就是这种表情。
他:你听谁说的
我看也看到了呀。
我的事你不要管。
那我读书的事你也不要管。
干脆你这个人,我也不管了,你看如何
……我哑火。
识时务道:我错了。
唯恐他生气,我挨近想接着赔礼,嗅到一股清冽幽香。
真是奇怪,自从喝了他的血,便总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然后被吸引。
这时他问:你书呢
我:丢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抬臂,书出现在他手上。
他翻看,问:学到哪了
我随手一指,情不自禁,向着他颈子嗅上去,明明没发病,仍渴望他的血。
他今日的黑中衣领襟上绣了两排琥珀色粒珠,我牙尖儿叼着那小珠子,鼻尖在他颈间蹭。
他单手将我拎远,划定一半书页,这些,在我回来之前背完。
义——父——!!!我哀嚎,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四大皆空,简直能立地成佛。
他警告地点了点我脑袋,意思是要我好自为之,起身而去。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这天晚上,等颜燮回来,我对他说:你带我去人间吧。
我想起人间有监狱。
*
据我父母死去不过一年多,人间比我走时更乌烟瘴气。
战火四起,皇帝被迫退位,那妖道国师弃主而去,不知逃匿到哪里。
颜燮问:可要义父帮你报仇
我摇头,自己的仇自己报。
夜,是妖魔鬼魅的狂欢。
然而颜燮一出现,它们便四下逃窜,街头巷尾须臾干干净净。
月亮晒在长街,银光泼地。
颜燮牵着我手慢慢走,我看见我俩的影子挨在一处。
我道:义父,你把魔气收敛一下。
他道:已经收敛了。
啊……那就是妖魔鬼魅胆子太小的过错。
颜燮在牢狱外等我。
穷凶极恶的人类,是我的饕餮盛宴。
我从死囚堆里获得生机。
吃饱了,出来牵回颜燮的手,他递我一块手帕。
我不明所以。
他直接擦我挂满血迹的嘴。
小姑娘要学会爱干净。
哦。
自此三百年。
人间是我的屠宰场。
从前不知道,竟有那么多血液浓稠至黑心烂肺的人类,吃也吃不完。
我由颜燮带着来,变成自己偷着来。
随着时光流逝,我一天天地长大了。
身体抽高,腰肢婀娜,有了一对胸脯,圆脸变了杏脸,眉眼具备风情。
照一照镜子,红衣穿在身上,不再莹润可爱,而是美丽妖冶。
懂得了在意自己的美丽。同鬼侍女前往鬼市,买许多胭脂水粉。
颜燮诧异我今日怎么不黏着他,走到我寝宫一看,往常面无表情的面孔露出震惊。
我坐在镜前,感觉良好,反复地照,我好看吗义父。
他拿过妆台上的巾帕揉搓我的脸,把猴子屁股似得胭脂和胜涂墙一样厚的水粉擦去。
端详我两条仿若虫子短粗的眉毛,无奈拾起青黛笔。
他抬着我脸,描绘我的眉。
细细的有些痒。
我看着他,苍白的肌肤,英俊的面容,阴郁的眼睛。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我心头滋生——他这般娴熟,是不是之前替什么人画过眉
继而惊觉,我对颜燮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是否生来是魔
如果不是,他因何成魔
他遇见我之前那漫长的生命当中,可也有另外的小姑娘陪他度过
第一次,我有疑问没有立即问出口。
明知我义父有问必答。
但我没有问,反而把这个念头压往心底,没来由地生了闷气。
我甚至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他道:怎么了
没怎么,我别过脸,不想打扮了。
他扳正我肩膀,镜中同时映出我和他,他站在我身后,通过镜子看着我,我的琳琅不施粉黛已足够好看。
一句话把我哄好。
万一他只是单纯手稳呢
再之后,我前往人间,学会了利用自己的美丽。
我只需向那些男人勾勾手指头,觅食就变得那么容易。
他们个个嚷着可以为我死、为我把心剖出来。
等我真得这么做了,他们又惊恐尖叫,唾骂悔恨,上一刻的真心化作这一刻的假意,有趣极了。
我游走于各色坏男人中间,得享凌驾他们的快乐。
有时过于沉溺,忘记了颜燮,也不再渴望他一个人的血。
5
我知道颜燮不满意,我没有按照他期望的,长成一个乖女儿。
可那又怎样。
次日清早,我被颜燮叫起来,随他前往一处仙境,据说是灵力充沛之地。
他授我吞吸吐纳,与日月参光,汲取天地精华——一个魔,教我修仙。
我晓得他是为我好,这副皮囊披挂三百年,吸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顶用。
如同凡人病入膏肓。
等哪天我腐化成一具骨架,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既是这样,不如及时行乐。
我没耐心打坐,修炼进度缓慢,收效甚微,有这时间,我去找几个男人,找一找我的仇人,岂不爽快。
又或者——义父,不如教我彻底成魔。
从前年幼,他说我受不住成魔之苦,如今我是大人了。
颜燮盘膝端坐我对面,身后是悬崖峭壁,苍山耸翠,白云雾皑,清风拂荡他眉间。
他睁眼看我,说:魔是自毁,仙才得重生。
修得仙以后呢
成神。
成神以后呢
居九重天,灵魂不朽,永寿无极。
大冥宫在十八层地狱,岂非离义父越来越远
这仙不修也罢。
我疑惑:义父从何通晓修仙之法
颜燮垂眸,沉默不予做答。
第一次,他对我有秘密。
我探身爬到他眼前,近在迟只对着他,颜燮,你生来就是魔吗
他眼底划过一抹戾色,仿佛我触及了他的隐痛。
让我成魔吧,把我变成跟你一样的人。我凑上他的唇,他一惊,乱了方寸,被我欺身一压,抱着我坠下悬崖。
耳旁有风呼啸,云雾打湿我的脸,我贴紧颜燮的身体,肆意攫取他的吻。
反正摔不死。
最终落在崖底,他垫在我身下,捧着我的脸,望进我眼睛。
他说:你不要成为跟我一样的人。
我道: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
因不好好修仙被关了禁闭,闷在屋子里数珠宝——
满地都是,幽暗里熠熠闪辉。
我的这位义父从不在身外之物上短缺了我,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也给。
银河里的星星也肯拿来与我挂床帐。
老严说天上的公主都没有这个待遇。
天上的公主我没见过,但人间的男人总用华翠首饰来取悦我,在我眼里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他们还自诩难得。
我装作极喜欢,演戏演得好不累。
与这些死物较劲整整五日,我不认错服软,颜燮真得不来见我,也不放我。
我生气了。
他就这么希望我修仙,与他分道扬镳,相隔天地之远他是有多讨厌我。
我也讨厌他好了。
愤而离家出走。
返回人间,阳春三月,美景良夜,居于市井坊间,至繁华热闹处。
融入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凭栏张望,一一分辨人心,寻找猎物。
散出去寻找仇人的魔气一缕缕收回来,我挨条查验,又散出去。
凡人肉眼瞧不见,只当这倚栏的美貌小娘子寂寞,我从数双色眯眯的眼睛挑拣一双,对那人一笑,勾勾手。
那人便急不可耐,提步上楼来。
忽而,对面乐坊响起一阵天籁,一白衣乐师登楼吹箫。
春风,明月,他周身清气袅袅。
有意思了,居然是个仙。
有了仙,俗物显得更俗,我一把将那爬上来的色狼推下楼梯,绣帕迎风一展,吹过去,挂上他的箫。
他抬头,朝我辗然温笑。
6
就此与涵光相识。
涵光是位地仙,深山修行百年,难登造诣,故而游行人世间,寻一段因果。
他不介意我一身魔气。
我看人看物只看心,不看外表。他说。
而琳琅你的心,尤其明亮。他还说。
我道:我就不同了,我看你容貌,越看越像我失散多年的故人。
他于是又笑。
他真的很喜欢对我笑。
笑容浅浅,温润如玉。
我骗他说我是误打误撞,入了魔道的僵尸,没奈何辗转于人间,他竟也信,好单纯的一个仙。
叫我不忍心吸他的血了。
实际上我没吸过仙血,也不知好不好喝,会不会跟我的魔血产生排斥,加速我的灭亡。
种种顾虑,便没有对涵光下手。
但不妨碍我喜欢跟他在一起,朝夕相对,看他害羞。
他典雅高贵,洁身自好,平等恒爱万物,宽宏、大度……及所有美好于一身。
难怪世人尊崇仙人,憎恶妖魔,其实有道理。
他带我游览天际,御风飞行,送我漫天梨花雪。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
这日,涵光外出打酒,我正摆杯筷。
阴风刮至,颜燮现身。
他看了一眼桌上成双成对的碗筷,怔了怔。
自我离家出走,快过去两个月,期间不知发生何事,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唇色呈现淡淡的白。
跟我回去。他道。
我说:不要,我在人间过得很快乐。
魔界的风景我看了三百年,早已生厌,我喜欢人间,每日都有新热闹。
更何况我还有了喜欢的人,才不跟你回去,受你管束,修那无聊的仙。
要修你自己修。说到底我跟你什么关系,不过一小段露水缘分,你还真把自己当我爹爹了不成我有爹爹,而我爹爹早死了,跟我娘亲一起。
以后我去哪是我自由,不用你管。
第一次,我见颜燮对我动怒。
他冷冷看着我,气到发抖,比山重的气泽压下来,我同涵光寄身的茅屋化为灰烬。
我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准备好了被他一掌劈死,他手举起来,又放下去。
我抱着脑袋,听他道:我……我不逼你修仙了,可以吗
语气充满乞求。
我怔愣抬头,见他唇色愈淡白,眼尾愈红,那么骇人的魔,那么虚弱。
我道:我想成魔。
他:绝无可能。
颜燮,你爱我吗
我突然的发问,使他狠狠一愣。
他眼中闪过慌乱,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也生气,转身不想再看到他,那你走吧,我死也不跟你回去。
他道:……喜欢我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不要听废话。
站了许久,身后迫人的气场骤然一空。
我身体随之松快,心却被沉重的失落压满。
涵光回来了,惊讶看着我脚下的灰推。
这是……
我强打精神,方才我义父来过了,忘了跟你说,我义父也是魔。
涵光:很强大的魔吗
我不置可否,可惜了,我们的家,还有你精心烧制的饭菜。
这倒不打紧。涵光宽慰对我笑笑,挥袖,茅屋眨眼恢复原样。
难怪人家都说,妖魔擅长毁灭,神仙负责创造。
席间涵光好像突然对我义父起了兴趣,拐弯抹角地问东问西。
我借三分醉意,半开玩笑半恐吓,其实我义父是魔尊,你怕不怕
涵光惊诧,眼底的恐慌藏不住。
我笑: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呢。
他扶我靠着他肩膀,体贴安慰:你同他吵架了
是啊,我要他爱我,他却半点不将我放在心上,只想把我推远,让我修仙。
爱!
怎么
你……他……他既是你义父,便算作你长辈,你们岂可乱来
我冷笑。
涵光见我不高兴,识趣岔开话题,他让你修仙也是为了你好。
我道:你也觉得修仙好哪里好
不必天天劳心劳力,想着吃人,走到哪里都受人膜拜,这还不好
说起来,涵光,仙人行走世间,不就为了斩妖除魔,你当真要我做你的妻
妻子自当另做别论,他将我揽紧,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轻声呻吟,假装不经意,将我皮肉开绽的手臂展示给他看。
他大惊失色,你这是怎么了
我自卑,胆怯,捂着手臂难堪,被你发现了,我比你想象的更卑劣,我靠吸食人血为生,你可嫌弃我
他露出少许厌恶之色,很快收敛,将我搂回去,道:
不离不弃。可惜仙血会使你比烈火焚身还难受,不然你就吸我的血,吃我的心,乃至把仙骨剔给你,让你吸我的骨髓,又有何妨。
记住你说的话。我感动。
斟酒一杯,喂到他嘴边,为你的真心干一杯。
酒是他打的,菜是他做的,他自觉天衣无缝,杀我就在今天。
我笑吟吟,看着他把酒喝下去。
像每个痴心的女子,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他拉着我手,你义父不会再来找你了罢
那可说不定。我道,语气冷下来。
索性我们换个所在。他笑着站起来,又跌坐下去,原地动弹不得,看着我,变了脸色。
我托腮,悠哉对着他,看来你至少这句没骗我,魔血与仙血的确相冲。
涵光苦笑:琳琅,你这是作甚。
我笑着反问:我的血滋味如何
他叹道:我究竟哪点对不起你
你不认得我是谁
他仔细端详我,摇头。
可是我记得你呀,国师大人。我手指划过他胸膛,抚上他的脸。
修了仙根,改头换面,便将过去全然抹杀,转而正气凛然地斩妖除魔,扶卫苍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凭你也配
久违的称呼。他瞪大眼睛,再也笑不出来,茫然道:你、你是谁
他半点不记得了,自己为虎作伥时踩过的蝼蚁。
那就不必记。
死在不知是谁的恐惧里,我可以是他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青黑的指甲按进他眼睛,轻轻将他一只眼球挖出来。
他惨声大叫:妖女,妖女,你这个孽障!
吵死了。
我另只手插进他喉咙。
血溢满手指,我尝试舔了舔,舌尖刺痛。
果然不能喝。
涵光倒在地上抽搐,亲眼看着我将他剥皮、拆骨、剖心……意识清醒到最后一刻。
7
我大仇得报,想起颜燮。
他醋得差不多了……吧
该回去哄哄了。
老严在殿前踱步,异常焦急,见我如见煞星,恨不得上来打死我。
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他。
义父呢
天后娘娘要见你!
天后
不认得,没听说过,不见,我只要义父。
老严一把将我推进殿里。
殿中端立一位神女,周身万象金印浮光,凛然不可侵犯。
亮眼得与暗沉的大冥宫格格不入。
你是琳琅吗
我点头,有何贵干
她近前一步,金光逼得我睁不开眼。
她道:你可知你义父因何成魔
我一直想要知道。
但若由这位什么天后嘴里说出来,我突然不那么想知道了。
我对她有股莫名的敌意,来自女人对女人的直觉。
她神情哀伤至极,颜燮从前也是神族。
至于我,我……曾是他未婚的妻。
我转身就走。
他不爱我。她急道,或许曾经爱过,如今他爱你。
爱过也是爱,我步伐加快。
你找不到他,没人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我猝然回转。
她捧出一枚金灿灿的果子。
此乃我天界至宝,长生果,六界当中仅此一枚,你这样的小孩子吃了,即刻能够成神,他让我送来给你。
我义父呢
她自顾道:颜燮自成魔以来,在地狱尊无二上,威胁天帝之位数千载,不将天界遣派的使臣放在眼里。
我夫君拿他无可奈何,苦于寻他破绽不得,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两个月前,他忽然回到天界,求这长生果,我夫君恨他,如此机会怎会放过,要他拿出求人的诚意。
他生受万道雷刑,许诺归降天界,任我夫君处置。
我道:我义父六界无敌,他为何不直接抢
我问得理直气壮,天后愣了愣。
她道:……这果子须得天帝金光修为加持,才有成效。
原来如此。
为何偏偏由你来送
旁人颜燮信不过,我夫君虽对着天道起誓,颜燮走后不伤你分毫,但我夫君……他心性难猜,颜燮一手抚养他长大,深谙他为人。
抚养
你义父是天帝的叔父,自天帝幼时继位,便由颜燮悉心教养。
看出来了,颜燮真不适合带孩子。
我道:……那你
我与颜燮命定姻缘,成婚在即,不想却被天帝觊觎,她死死咬唇,他罔顾人伦,强要了我。
不觉有泪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说他讨厌颜燮,讨厌他一副高高在上,自视清高,天帝之威,怎容旁人压过自己
而我,那件事过后,我碍于羞耻,不敢向别人说出真相,加上天帝他说他是真的喜欢我。
怕不是他还向你许诺,应承娶你,给你天后尊荣,所以你毅然抛弃颜燮,嫁了天帝。我冷眼看她,我瞧不起你。
她深深望着我,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如你这般活得洒脱恣意。
我一怔。
该死的是那天帝。
后来呢
她道:后来我与天帝生儿育女。颜燮在天界威望日益高过天帝,天帝找我商议,就算不为他考虑,也得为孩子将来考虑。
你没当过母亲,等你当了就知道,一个母亲若为儿女计,愿意赴汤蹈火,不择手段。
那时早已时过境迁,一边是爱我的夫君和孩子,一边是昔日恩断义绝的旧情人,若是你,你偏向哪一边
我吸了口气,你杀了颜燮
是,我杀了颜燮。
她道:我先是找颜燮哭诉当年真相,让他明白我并非移情别恋,而是迫不得已,引他怜悯之心,愧疚之情。
他怒不可遏,说要惩治天帝。自省当年对我不够上心,未能及时察觉我有苦难言,害我泥足深陷。
我看着他,自我当了天后,与他形如陌路,我以为不会再对他心动,可我……可我……天后垂眸,我问他,心里是不是还有我。
你希冀得到什么答案我道,他心里不会再有你,莫说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就算你没有嫁人,你既已与他退婚,他便不会多做纠缠。
天后讶然抬头。
颜燮也是如此说。
我气道:他再帮你,不过出于道义使然,你却利用他的愧疚,杀了他。
一柄诸神法器捅进他心口,几乎没柄。他惊愕,本可以抬手杀了我,但他说,也罢,是我欠你。
我懂,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再也不欠我了。我与他的恩怨就此斩断,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天后久久失神。
我夫君趁他重伤,把他打入地狱,期望他永不超生。
不曾想他非但活了过来,还镇压十殿阎罗,成了新的魔尊,比做神时强大百倍,让天界措手不及。
这时候,他有了你。
我明白了。
难怪颜燮不肯爱我。
难怪颜燮说喜欢他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伤了他的心,他还为我去向仇人送命。
都没能等到我哄他。
我对不起颜燮,此次是背着天帝偷偷出来,当我还颜燮的债。
天后将长生果送到我眼前,颜燮让我替他告诉你,不必挂念他,你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看着那散发诱人香甜的果子。
吃了就能成神,无需靠人血苟活,逍遥天外。
颜燮知道我最怕死了。
我道:我不要这东西,我只要颜燮。
天后道:颜燮此时说不定已经死了。
我的义父没有那么容易死,我死要见尸。
别傻了,你小小三百岁魔族,如何与天抗衡
你一定有法子,否则你何必来何必多费口舌,与我说一番前因后果
天后脸上悲苦敛去,慢慢绽放出诡异的笑意。
果然,她道,只有女人才懂女人,他们男人只想着征服,哪里想过理解女人呢
话音未落,她猛地攻向我,将长生果打入我胸口,压着我坠落。
我恨你,嫉妒你,羡慕你,她厉声道,你毁灭吧。
8
我从不知地狱还有第十九层。
天后将我四肢钉死在血水泥泞里,居高临下看着我。
这是颜燮当年成魔的地方,你要么烂在这里,要么成为比他更强大的魔,自己走出来,这是能救他的唯一途径。
别让我失望,我在天界等着你来报仇。
我呛出一口血,勉强睁眼看着她,为什么
我恨天帝!恨整个天界!她恨声道,他算什么东西,配让我委身,让我为他生儿育女。
我也曾是凤族的天之骄女,生来备受宠爱,身份高贵,有如意郎君,我本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是天帝,他趁颜燮巡游在外,一夕之间毁了我。整个天界都知道,却都装聋作哑,我彻夜哭喊求救,哭到嗓子出血,无一人敢应。
他们只会在事后对我指指点点,拿我的苦难取乐。
我求父母为我报仇,我父母却劝我为了族人忍受,木已成舟,不如将就,背着我与天帝达成协议,将我卖给天帝。
我无颜再见颜燮,只能忍气吞声,与天帝虚与委蛇,伺机报复。
天帝监管我甚严,不许我与颜燮见面,我好不容易说动天帝,去见颜燮。
颜燮果然要帮我惩治天帝,可当我提出要他连同我父母族人一起杀死,为我颠覆整个天界,他却犹豫了。
既然这样,我要他有何用,不如将他先杀了。
她字字泣血,响彻十九狱。
雍容端庄不再,几近疯癫,恍惚成魔。
我对着她,只觉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我竟不恨她。
来前我的孩子俱被我杀死,我已无回头之路,若你攻上天界,我愿为你开路。
她平静下来,巡视四周空旷的黑暗,颜燮将你保护得太好,这里才是地狱的真面目,你慢慢感受。
她说完,对我温柔地笑了笑,一刹那,我想起了我的娘亲。
她死前一刻,也曾这样对我笑。
9
天后带走了唯一的光。
黑暗瞬间吞没我。
我在血水里泡着,逐渐呼吸清凉,全身经脉前所未有舒畅,摆设似得心脏平稳跳动,凝固的血液活了过来,重新开始流淌。
那颗长生果起效了,将我分化成神。
然而……
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有什么在涌动。
巨大的力量撕扯我。
耳边响起无数声音——
瞧啊,一个半死不活的异类。
她早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她坏。
她懦弱,贪生怕死,笑得太假,穿一身红衣,招摇给谁看呀。
不伦不类,叛逆狂妄。
我本能地逃,躲也躲不掉,发出的微弱反抗在众声面前如石子入海,被淹没得彻底。
避无可避。
巨大的黑暗与绝望,脑海中反复出现,爹爹妈妈的死,大火烧了房子,怪物啃噬我的骨头。
死囚的血浆溅在墙上。
妇人插着腰骂我,我丈夫老实本分,都是被你们这些贱人带坏了!
一张张血色尽失的死人脸。
一个格外清晰的声音从身后抱住我,粘稠的四肢缠上来,极具魅惑,认了吧,沉湎在此,臣服于我。
地狱在哪里,你就该身在哪里。
还没发现吗你是不容于世的怪胎,一直以来,无人爱你。
认了。
我认了。
狼狈倒地,发出一声沉闷,归于荒芜。
声音们扑上来,数不清冰寒的利爪,将我分食。
骨肉被刮干净,剩一副骨架。
我分不清那是冷,还是疼。
只想睡去。
琳琅。
另一个声音响在我灵台,高于所有声音之外。
不必受别人的声音干扰,让别人定义你。
义父……
对,我还有义父,我还有义父。
他生死未卜,等我去救。
不能认输。
如果颜燮也曾在此成魔,为什么我不能
一簇火星跃动在我遗骸,那是名为颜燮的执念。
火焰燃烧过的地方,有血肉肌肤新生。
我有人爱……
那个魅惑的声音一顿,道:什么
我说我有人爱!有人包容!!!
轰然大火,点亮地狱。
声音尖叫着后退,我自火中站起来,无穷的力量在我体内澎湃。
我蔑视密密层层显形的鬼魅妖魔。
它们一旦暴露在光下,就不堪一击,变得可笑又滑稽。
我笑了:错的是你们。
不是我该呆在地狱里,而是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地狱。
我要众声皆惧我。
10
血,我要血,源源不断的血。
成魔后的第一件事是饿。
不同于从前那种时断时续的补充汲养。
我甚至等不及分辨好坏,抓过活物就啃……
饱餐过后,空虚紧随而来,于是更加饿……
等稍稍回神,身后尸骨成山。
这是……我干的我目睹尸山,只是看着,心底没有一丝情绪。
等等,我是谁
我茫然举着双手,新生的指甲锐利。
我……是谁来着
一个老蝙蝠妖朝我走来,我道:你是谁
你如今知道你义父为何不让你成魔了吧,他道,成了魔,人性泯灭,六亲不认,只剩杀戮。
我义父
他叫颜燮,也曾坠入深渊,地狱成魔,狂戮万千生灵。事后清醒,他无比痛苦。
蝙蝠妖喟叹:他浑噩入世,偶然路过一户官宦人家,傍晚霞光极美,有一小女孩儿独自在花园蹒跚学步,他将她提起来,欲要吃她。
那小女孩儿送花给他,口齿不清,叫他神仙哥哥。
蝙蝠妖道:你想起来了吗
我摇头。
慢慢你会想起来,然后后悔成魔。蝙蝠妖失望转身,唯有亲身感受过,才知成魔的煎熬,而只要感受过,就再也回不了头。
站住。我道。
我:能否为我念一段大慈大悲广心咒。
蝙蝠妖目露惊讶。
11
七天以后,我想起来了。
但我不后悔。
我没有后悔的时间。
我走出大冥宫,数以万计的魔众唤我王上。
我还是喜欢被叫做公主。我说。
不带一个随从,我一人足以杀光整个天界。
何况我还有一位帮手。
天后在天门等我,端静秀丽,笑容温婉。
我化了最美的妆容,她道,你现在就杀我吗
不,我牵住她温软的手,我给你力量,去杀你想杀的所有人。
她去了。
去前她告诉我她有名字,她叫霓霜。
她是她自己。
我站在原地,抬头,面对半空里闻风而来的天兵。
经不起一个弹指,还不够尽兴。
我畅通无阻,入紫霄宝殿。
血自台阶蔓延而下,霓霜提剑站在包围圈,脚下是遍地尸体。
各路仙神严阵以待,中央宝座上的天帝气急败坏:反了你们了!
我上前废了他四肢,把他踩在脚下,坐上他的宝座。
他神躯不死,只顾叫骂。
我笑问座下仙神,我义父呢
众人毛骨悚然。
天帝叫嚣:谁敢告诉她,就是抗旨!
至死也维护天帝尊严。
还真的没人敢告诉我。
我只好挑出十个人来杀了。
天帝忍不住求饶,天后!天后救我!
霓霜看也不看他。
她有自己的名字,我踩着他肉滚滚的肚子,白痴。
继续目视众人,再问最后一遍哦,没人回答就把你们全杀了。
有人急忙站出来,供出一个地方。
你只管去,霓霜道,此处交给我。
我点头,将天帝踢到她眼前。
12
无尽渊。
万丈悬崖,酷寒冰狱,魔也能感受到冷。
我看到被数根粗壮冰凌贯穿身体,挂在半空的颜燮。
他的身下全是冻结的血迹。
我伸手,魔气在掌心聚拢,一时竟不知该碰他哪里。
他似有所感,昏沉的头抬起来。
我慌忙想起自己眼下是个魔,怕不是要把他气死,仓促变回僵尸版琳琅。
他眯眼打量我半晌,不可置信:琳琅
我捧着他脸,我来救你了。
你没吃长生果
算是吃了。我含糊道。
为何没有成神
……大意了,我心虚道,先救你出去再说。
我抚摸那些冰凌,义父,你不生我气了吧
他因伤势颇重,眼睛有些黯淡,狐疑看我良久,问:你指哪件事
我道:离家出走,说混账话气你……之如此类,我跟你诚心认错,不算晚吧
他目光狐疑中带了提防。
我:我这样知错就改的好孩子,若一不小心闯一个更大的祸,你不会不要我吧
比如说
我一掌击碎他身上冰凌,纯正的魔气不可抑制地冒出来,他闷哼一声,落在我臂弯。
我牢牢扶住他,道:就是……推翻了个区区天界而已。
他只消看一眼我焕然全新的面貌,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随他走出无尽渊。
他在前,我在后。
他脚步虚浮,却不愿让我扶,看着狼藉的天界,张了张口,无话可说。
半天,他道:还是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
我深感受伤,我如今不可爱了吗
你一个魔头,有脸说可爱
我正要反驳,远见霓霜疾步走来,洁白裙子染血,但她神情愉悦。
我一把将颜燮捞起来,飞离天外。
霓霜变成一个白点。
颜燮道:做什么
我道:不让你跟她见面。
你与她里应外合,你变成眼下这样,她居功至伟,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反目成仇
义父怎么知道
我不会自己猜么
我不承认,我没想成魔,都是霓霜陷害我。
颜燮冷笑,不是你识破她意图,不但不跑,反而添油加醋,激她为你助力
肯定不是。
颜燮深深叹气。
义父……我忐忑扯他衣袖。
你安生吃了那果子,独自快活去不好吗他轻声道,我为神的时候他们杀不死我,难道现在就能杀死我了
可是我想见你。
你就只为见我
对啊。
他不想跟我说话了。
13
老严问:作何蹲在这门口
嘲笑我:从前是个小丫头,王上的寝宫说闯就闯,如今力量强过王上几倍,却懂了礼数,难得,真难得。
我没心思与他拌嘴,这次闯得祸非同小可,再不懂点礼貌,义父这辈子也不能原谅我了。
他恐怕是在生自己的气。
为何
气自己没护好你呗,倘若他思虑再周全些,交代得再详尽些,你何至于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你才鬼样子,我成魔的模样不好看吗
好看,美丽妖冶。
……
但你老实说,想不想大开杀戒
想,太想了,饥火中烧,每时每刻都想。
只不过为了义父,在强行压抑。
老严道:巧了不是,你刚来的时候,王上也这样说。你没来之前,我们连大冥宫都没有呢,魔族原本是不需要家的。
那义父是怎么熬过来啊,我道,有秘诀没有
王上成魔之前好歹是万年的神,你一三百岁的小僵尸,过分压抑自己,难保不被心魔反噬,自求多福吧。
不管了。
穿门而入,直扑床榻,义父救我。
颜燮阖眸养伤,闻言睁眼看我,眸色清冷。
我道:义父别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吧。
他道:正在怪你。
……我道:要怪到什么时候
难说。
我好饿。眼巴巴看着他,目光流连他脖颈。
他认命一般,抬手,过来。
不了不了,我后退一步,我现今没有自制力,怕一发不可收拾,要了你的命。
我有那么弱
在我眼里,万物都弱,义父你懂的。
……
不然义父念经给我听。我小心翼翼凑过去,钻进他怀里,抱住他腰。
淡淡经文在寝宫浮现。
鼻间全是颜燮身上的幽香。
经文戛然消失,颜燮扶住我肩膀的手一抖,颤声道:骗子,不是说不要了吗
小僵尸与魔头的噬咬不可同日而语,我按着他,忍一忍,我浅尝一下,就一下。
许久之后,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我放开颜燮,道:义父对不起。
他面如白纸,额前全是冷汗,指着门口,滚。
天天道歉,吸血一次没落下。
颜燮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大大小小各种新伤。
我有了颜燮,倒是不想咬别人了。
但颜燮未免太惨,且他还打不过我,每每被我压制得死死的。
我检讨一回,觉得这样不行,前往颜燮教我修仙的山,清心寡欲几天。
后来的后来,魔性到底去了几分,不那么急迫想要品尝血腥。
但,颜燮身上的伤还是没断过。
老严拿我教育每一个新魔族。
远离那女魔头,千万别被她看上,否则你们的下场会跟王上一样惨。
新魔族不懂事,追问:到底有多惨
老严道:下不来床那么惨。
新魔族们缩脖,好惨。
隔着一株巨大魔芋,我朗声道:义父,我忽然好想抓几个新来的孩子尝尝鲜。
对话被偷听,新魔族们吓得原地跳起来,四下逃散,老严跑在最前面。
颜燮坐在我身后不远处风亭,指尖捏一枚晶莹棋子,吓唬小孩儿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笑,手被撞了撞,一页信纸在我面前成形。
天界更新迭代,新继位的女帝霓霜邀我和颜燮前去赴宴。
我去可以,我对颜燮道,你不许去。
颜燮无甚所谓,点头道:好。
我踱到他身后,腻在他背上,但一去就是好几天,我舍不得跟你分开,干脆我也不去了。
他手上棋子颤巍巍落了地。
他轻轻吸气,推开我少许,发自肺腑道:你还是去罢。
颜燮,你居然烦我!我不敢相信,从前我贪玩,一走两个月,也不知是谁,遍地找我。
我还真有些怀念那时候。
我道:你完了。
我很认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