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后无情
摩羯大鱼
封后大典当日,萧逐尘携我手走过长阶,立于丹陛顶端。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我想起与萧逐尘初遇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好天。
一晃眼辗转半生,我与他都已不再年轻。
底下山呼海啸的称颂声中,我转头看萧逐尘,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我好奇发问:陛下,这世上有你绝对不能吃的东西吗
他想了想,道:苦。
还以为陛下到死不能吃一丝亏。
他辗然温笑,袖下握住我手的指尖微凉。
折在皇后手上怎能算是吃亏,朕求之不得。
这一句,至我与他决裂那一刻为止,我一直是信的。
1
今是我四十岁的寿辰。
按照往年惯例,必要在祈欢殿大宴三天,百官齐贺一场。
但今年不一样。
七日前我与萧逐尘大吵了一架,吵得阖宫人尽皆知,萧逐尘本就在病中,被我激得呕了血。
他晕倒之前,下令我禁足思过。
而我与他吵架的原因,是我将我俩的长子给打了个半死,并一手弄进了天牢。
萧逐尘责我心狠手辣,我责他心慈手软。
我与萧逐尘成婚将近二十载,共育两子一女。
——次子应煜,乖巧懂事。
——小女儿德柔,活泼伶俐。
这俩孩子基本没用我们操过心。
唯有长子应鸿,性情乖戾,是个旷世的魔王。
当初群臣上书要求立太子,萧逐尘来找我商议,我就犹豫过。
大魏祖训是立长立嫡,这两样应鸿都占。我和萧逐尘不是将死规矩看得那么重的人,尤其萧逐尘,因一些年少往事,使得他很不敬畏萧家祖宗。
需知选定一国储君,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合不合适。
是萧逐尘劝我半宿,下半宿拿美色诱惑我,才让我打消了顾虑。
美色诱惑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言辞起了作用。
他说孩子慢慢教育就是,你若今晚错过了我,往后半月就别想得到我。
那我这暴脾气,我能轻易受他威胁吗
当即将他扑倒,狠狠报复。
报复的结果是次日萧逐尘罢了一回朝。众臣见怪不怪,下午折子文书抬到寝宫,我坐在床边,一份份念给萧逐尘听。
萧逐尘靠在床上软枕,脸色尚未恢复红润,斜睨我的目光含怨,青丝如墨披散,堪堪遮掩了颈间醒目红痕。
陛下要脸,死活不肯带着印章示人,你说这能怪谁。
到这,分歧尚未出现。
应鸿从小到大,我和萧逐尘在对他的教育上虽然常有意见不合,也不至于决裂。
我奉承的是说不听就揍,孩子不能太惯纵。
萧逐尘走的是慈父路线。孩子们在我这里挨了揍,往往奔去他那里,萧逐尘温和笑一笑,三言两语说得孩子们心服口服。
等我反应过来萧逐尘是个不折不扣的白莲花,三个孩子已经跟他格外亲了。
直到今年,萧应鸿满了十八岁。舞象之年,叛逆狂妄,我能理解。
毕竟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我也曾背着父母写日记,对月强抒怀,有不愿说出口的秘密,跟父母较劲,让往东绝对往西。
过后回想,虽则傻缺,却也是值得一段怀念的光阴。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青春年华,萧应鸿的叛逆期要比寻常孩子来得更猛烈一些。
面对他突然的沉默寡言与呛毛竖刺,我放下笤帚疙瘩,主动对萧逐尘道,我们要对阿鸿多多包容。
萧逐尘深感惊讶,惊讶过后点头赞同,很是。
我又道:帐先给他记着,等他弱冠那天,一起清算。
……萧逐尘无奈失笑。
时值秋风萧瑟,他脸色日益苍白。
萧逐尘年轻时候身体受过重创,手脚筋断了一遍,后来被我师父用蛊虫替他接续上了,每逢秋冬,蛊虫蛰伏,萧逐尘便格外难熬,有时到了难以下床的地步。
孩子们不知其中缘故,只道父皇身体不好,秋冬时候易发作反复。
德柔年方八岁,尚且知疼惜她父皇,午饭过后拎着两条锦鲤,说是自己下水摸的鲫鱼,送给父皇补身体。
我与萧逐尘沉默一霎,反应不一。
萧逐尘:你下水了
我:闺女,这是锦鲤,不是鲫鱼。谁告诉你鲫鱼能补身体
德柔无师自通,舅妈生了小弟弟,母后领我去舅舅府上瞧的时候,我听底下人说要给舅妈喝鲫鱼汤,说是大补。
我乐不可支。
乐着乐着,听萧逐尘阴恻恻问德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泅水
德柔支支吾吾,眼睛不由自主朝我这里瞟。
萧逐尘:母后说要对父皇保密,不让你说
德柔点点头,与我道:母后,是父皇自己猜出来的,就不算德柔告密了吧那明日说好的上屋顶看星星,还作数吧
萧逐尘似笑非笑,上屋顶话是问德柔,目光却是灼着我。
我心虚别头,捞起闺女拎出去,让外头候着的嬷嬷带走,把遭殃的锦鲤放生回湖里。
回来时萧逐尘倚在榻上,捧着茶,面带嗔怪。
我解释,是你说大魏的长公主要文武双全,我不带她飞檐走壁,她如何学武
狡辩,他一眼识穿我,分明是你自己想上房揭瓦,拿孩子当借口,还教她下湖……
我打断他,四五个侍卫在岸上候着,还有人划舟在湖里等着,你闺女能危险到哪去。
我不由分说除了萧逐尘的外衣,将他按在榻上,盖上薄毯。
女孩子也不必保护太过,我像她这么大,早被我爹散养在大漠自生自灭,与狼共舞,我不也长大了吗
我拆了他发簪,使他躺得松快些。
缎子似的一把滑凉青丝,从我手里散出去。萧逐尘侧身面对我,揉着发僵的手腕,叹了口气。
注视我的眼眸明澈若雪,蕴着缱绻的意味,一根发丝沾落在他薄唇,我伸手替他去拨,指尖划过他脸,肌肤细腻可破。
我就纳了闷了,同样是四十岁的人,怎么萧逐尘全然不见老态,岁月除了添他端凝的气韵,令他风度越发持重,其余仿佛把他饶过了。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今后每晚拿蛋清糊脸,两个起步。
我气不过,萧逐尘,你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年轻好看,合理吗
萧逐尘闻言微怔,有吗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招人垂涎,还是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
远的不说,单说上个月,齐太师八十大寿,咱俩去看他,你没瞧见他家女眷的眼睛都快粘在你脸上了,特别是太师那才年满二十的小孙女,太师巴巴叫她到你跟前奉茶,你不懂那是几个意思吗
你这醋吃得好没道理,萧逐尘捏捏我的脸,我不是推托腕子疼,让你替我接了吗
我冷哼,那是我去了,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就自己接了
接了人家的茶,免不了就要搭上几句话,一来二去的,齐太师三朝元老,赶话劝你广纳后妃,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逐尘拿眼波横我,皇后眼里,朕竟如此没用,是旁人想摆布就能摆布的吗
别的事情上是不能,美色当前,谁知道了话又说回来,萧逐尘,你有没有后悔这辈子只娶了我一个,没有像别的帝王那般三宫六院
萧逐尘眯眼思忖,是有些后悔。
我:……
我猛地起身,起到一半被他搂着勾在榻上,吻缠绵的落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气喘吁吁放开我,满意了非要把自己醋到动怒,你可愈发稳重了。也不想想,我这辈子哪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我仍小心眼地道:赶着年轻,你现在选秀还来记得及。
萧逐尘含笑看我,可惜朕谁也瞧不上,就算旁人倾我慕我,不过因为我是皇帝,有地位加持,于她们有利益牵扯,哪像皇后,什么也不图,单纯贪图朕的美色。
这倒是。
今日份的没事找事达成,我好了。
重新扶他躺平,我道:将养着吧,回头变成残废,就嫌弃不要你了。
说完,替他揉搓手腕。
他半阖着眼,反手在我手背拍了拍,低声道:
方才只是说笑,你在萧逐尘一无所有时收留了他,从那时起,他心里除了你再也装不下别人,莫说什么三宫六院,立你为后他都觉得委屈了你。
雪棠,不妨再小气一点,掌心拢得再紧一点,不许把我丢给别人。
我窃喜一阵,突然寻思过来,说谁小气呢!
他笑着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下午大抵还有政务。
我在旁守着他,嬷嬷却立在外间朝我招手。
——德柔把大她四岁的亲哥萧应煜架到树上,下不来了。
2
阿煜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胆小,斯文得过分了,半大小子,小老头一样沉稳,比他妹妹还要端庄。
也不知随了谁。
首先可以排除我,我活了四十年,不知老实为何物。
他父皇也不这样。
萧逐尘年轻时候,一度是我的劲敌。
我是前朝北月侯之女,自小对武学兴趣浓厚,六岁那年,我爹从江湖上请来一位隐世高手,授我武艺。
十六岁,我小有成就,入了高手四大境地的指凡境。背着所有人离开北月,女扮男装,去江湖新秀比赛上拿了个天下第一回来。
可把我得意坏了。
我自诩举世无双,没得意超过一炷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我师父是个酒桶,在旁边翻我白眼边喝酒,道:这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他说他有个昔年好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后来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利禄,要当救世之臣。
师父道:听说他在京都收了个徒弟,人家与你同岁,十四岁即入‘指凡境’,比你还要早两年,只不过人家低调,人家不爱现。
我一万个不服,告诉我,这人是谁
师父道:当今太子,萧逐尘。
……我默了默,那您这位昔年好友是
师父:当今太傅,李执。
我道:啧。
我长这么大,除了去比赛那次,从未离开过北月,对李执李太傅只闻其人,不见其面。
我听说他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大能人,被天下学子视为师表。
我道:师父,既然是好友,怎么人家李太傅能武能文,功成名就,反观您,除了每天偷喝我爹的好酒,啥也不是。
师父举着酒葫芦撵我,气的胡子一抖一抖,我呸,那是他愚蠢!非说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也不睁眼瞧瞧这乱世,苍生皆苦,他一个人救得过来吗!
我听我爹提过,今上宠贵妃,信奸佞,搅得天下乌烟瘴气。纷争迭起,群雄割据。
只是这些离十六岁的我太遥远了,我们北月丰饶,兵强马壮,我眼前所见,即是百姓安居乐业,不知外头风雨如晦。
我心里只有个人的胜负。
我以为师父是嫉妒李太傅。
我师父怒道:还不是你这个当徒弟的不行,有本事你去打败萧逐尘,给你师父争个光啊!
我:你当我不敢去
你就是不敢去!
你看我敢不敢去!
自那日起,我更加努力练剑,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托人寻了张萧逐尘的画像挂在房里,激励自己。
我娘以为我早恋了,盯我盯得死紧,指着萧逐尘的画像忧心忡忡,道:苏雪棠,你这个审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画像上的萧逐尘,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虬髯茂密。
我热血沸腾道:没毛病,他就该如此孔武有力!
我娘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一年后,我爹自北月封地前往上京,参加年祭。
我死活要跟着去。
入京以后,我随父进宫,于宴上混迹,想方设法找虬髯大汉的身影。
趁人不备溜出来,误入花园深处。
当时碧空如洗,繁花如锦,有一人立在花间小径,低头送一只蝴蝶回花丛。
暖风撩扯他袍袖,凤蝶振翅在他玉也似的的透明指尖,迟迟不愿离去。
他另只手小心翼翼赶了赶,蝴蝶便飞到了他肩膀。
他神情微窘,我要去赴宴,你跟着只会被人捉走。
我觉得这蝴蝶很有眼力见儿。
上前几步,那人闻声侧眸,目光与我隔空相撞,我探问的话卡在喉间,忘了要说什么。
倒是他先开了口,你先过。避身让出路给我。
我道:向你打听个人,你知道去哪能找到太子萧逐尘吗
他一愣,嘴角绽开一点笑意,你找萧逐尘作甚
我不假思索,打败他。
……你与他有仇
只要打败他就没有,事关荣誉,我要与他比剑。
他笑容扩大几分,道:你可以先跟我比,我跟萧逐尘差不多,打败我就等于打败他。
你我将他上下打量,目光停在他蜂腰,一定很好抱,我不打花瓶。
想来又是一个不知道萧逐尘何在的仆从,算了,我绕过他,接着找。
走出两步,倒退回来,那人站在原地目送我,肩上蝴蝶落回他掌心,我握住他手,惊走了蝴蝶。
我挑眉,你不知道我有多厉害,伤了你就不好玩了,等我打败萧逐尘,你可愿跟我回北月
他笑吟吟道:你若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
懂了,此人的美貌是拿脑子换的,非要跟我打一架、受个伤。
我满足他这个心愿,去何处领剑
他折下桃枝两截,一截递与我,点到为止。
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
他:……
与他过了不到十招,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受到了冲击,坐在花底下挫败地哭,哭自己井底之蛙,在宫里随便偶遇个弱不禁风的花瓶都能将我打败,那孔武有力的萧逐尘得厉害成什么样
这辈子我还有资格跟他比试吗
回去以后师父不得把我笑话死
一腔努力付流水,我越哭越凶。
落花簌簌,那美人依坐我身旁,欣赏我流泪,笑道:打不过就哭鼻子,北月的郡主这般没有担当吗
赢了我不够,还奚落我,报方才被我调戏之仇。
我后知后觉,这美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是我不哭了,站起来道:你若见了萧逐尘,帮我转告一声,让他明年等着我!
他微笑点头,从容文雅,仿佛方才杀招凌厉的人不是他。
我愤慨难当,猛地伸手抱了他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荣誉与美色,今日无论如何我得得逞一样。
我走出很远,回头,美人还留在原地,手臂僵硬伸展,脸上写满震惊。
我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宴上,有人自我身后经过,老师那位挚友的徒弟我今日撞见了,实力不可小觑,但是比学生略逊一筹,老师可以放心。
一个稍显平稳的声音回道:既是赢了,你脸红什么
……她耍流氓。
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我那位挚友……本来也没正经到哪去。不过殿下,以你的功夫,难道躲不开她吗
殿下,那小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她帮我挽救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蝴蝶。
我心念一动,回头去寻,但见人头济济,场上喧哗,说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在京城耽搁十余天,始终未能如愿与萧逐尘一见。
回去北月,果不其然被我师父笑话了一整年。
次年,我信心十足地再战萧逐尘。
于上京皇宫御花园,同样的小径,同样的位置,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时间我有种错觉,他是不是专为在此等我
四周悄然,貌似宫人们都被远远支开了,我近前,问道:今年蝴蝶没有缠着你不放
见到我那一瞬,他眼笑眉舒,我在等它来。
我折花两枝,分一枝予他,我先过你这关,再战萧逐尘。
他接过,我道:不客气,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别人。
他:……
这回,他赢我用了三十招。
我瞪着他,良久良久。他道:你若不哭,来年我还折花送你,可好
我举着花枝转身走了,明年,我必赢你。
他在我身后道:你不想见见萧逐尘其实……
我头也不回,让他等着我。
此时再不知道这美人是谁,我就是个傻子了。
回北月以后,我把房里那张上当受骗画像的换下来,自己画了一张贴上去。
我娘来看,道:这门婚事我同意了,何时把这小伙子娶回来
我心里攒着劲,一言不发地擦剑。
外出练剑时路过书房,听我爹他们在其内讨论时政,叹息李太傅是扑火的飞蛾,想一手稳住动荡,谈何容易。
听到太子二字,我驻足扒窗户,我爹回头看见了,对我招手,敢不敢进来听。
苏家的儿女,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糟粕观念,我只比大哥小两岁,我爹天天撺掇我赶超我大哥,你大哥接触的这些东西,你有没有兴趣也学上一学
现在我有了,我爹欣慰且莫名。
我在这间书房,知道了何谓道义,真的有人甘做旁人眼里的傻子,逆流而上,千秋万岁,本心无违。
每一位百姓都是一只蝴蝶,有人漠视不管,觉得无关紧要,袖手旁观;就有人赴汤蹈火,视每只蝴蝶重千钧,甘为天下溪。
我劝师父对李太傅好点,去京都请他喝杯酒。
我师父道:打他不听我劝阻,远离江湖、跻身朝堂那一天,我就与他分道,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和李太傅常有书信往来,多半是李太傅给我师父写,信中说一说自身处境。
我师父回两个字:活该。
回完又觉不妥,将信纸团揉了,再度提笔,思来想去,仍是活该。
活该的纸球散了一地,信纸剩下最后一张。
师父叹口气,写:江南不老,旧人未去,当善自珍重,以期来日,共饮桃花酒。
师父写罢,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把信胡乱塞给我,让我帮他寄出去。
他拎着酒壶上了屋顶,对月独酌。
北疆的月亮大而皎洁,师父说他和李太傅年轻时候的理想很简单,青山可依,溪水可傍,结屋两三间,足矣。
如果没有这破世道就好了。
而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容不得人有理想。
这一年,对我来说分外漫长,发生了很多事。
皇后病重,年祭推迟,等我去往京都,春天已经离远了。
花园里的花开过了季,萧逐尘消瘦许多,笑容里带着憔悴,我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他。
那是我用北月独有的桑离花拼凑的蝴蝶,用水晶封存,可以看上一生一世。
我说:今年不比了,明年等我。
走前我抱了抱他,不耍流氓那种抱。
次年,萧逐尘的外祖父与母亲相继去世,他失去母族支持,在京都举步维艰。
贵妃怂恿今上废太子,立自己的儿子为储。
今上允了,将萧逐尘幽禁别宫。
不久之后,京都学宫翻出一篇讨檄昏君的文章,今上震怒,查不出文章源头,迁怒于阖宫学子,坑杀数百人。
李太傅当堂叱骂桀纣残虐,被赐车裂之刑。
满朝文武,人人只顾自保,无一人站出来为李太傅说话。
只有萧逐尘站了出来。
今上亲手割断了萧逐尘心底最后一丝血脉亲情。
他被驱逐出京,未能走出城门,遭到新太子安排的数名高手围攻,武功被废,手脚筋被挑,下落不明。
等这个消息传至北月,已过去数月,我想去京都找他,奈何我母亲病了,我脱不开身。
师父道:我替你去吧。
师父自从听闻了李太傅的死讯,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他无悲无喜,淡淡说:顺便把李执的碎尸收一收。
师父走后,时局骤变,各地诸侯不再只是小打小闹,纷纷争抢地盘,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谋自己的利,谁都想称王。
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两年后,北月桑离城被围,父兄皆被隔绝在外,我独自守城。
一连四十七天,矢尽兵穷,我手下仅剩百名将士坚守城门,城中百姓开始易子而食,我阻拦得了一个,阻拦不住十个、百个……
那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第四十八天,士兵告诉我,城门下有人。
我登上城楼,看见了萧逐尘。
两年了,他坐在轮椅中,风尘仆仆,形销骨立。
他仰头来看我,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安了心。
他说:路过此地,我来回礼。
很多很多年后,忆起往事,萧逐尘总说是我收留了他,其实若没有他不远千里的奔赴,苏雪棠早已死在了桑离城。
他带来了援兵,带来了粮草,带来了那只桑离花做得蝴蝶。
我不知道这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是他,能做到也不稀奇。
援兵的领将蒙霍,后来成了开国功臣,位列大魏龙虎榜之首。
一个人得多自恋,才能给自己起名叫萌货。
盛世太平,他仅剩的梦想是娶个媳妇,每天来我耳边叨叨,皇后娘娘,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介绍个对象
我给他介绍了很多,但他是个直男,死直死直。
这都是后话了,当下我推着萧逐尘,在城中疯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把萧逐尘带回家,他一眼看到了我房中的画像,经年悬挂,有些褪色。
画中男子长身玉立,风骨斐然不减。
再遮挡已是来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让他看,看,我多挂念你。
是吗他道,还以为你是为了激励自己。
……我对着轮椅中的他,不觉悲从中来,蹲身抚摸他手腕,什么安慰的废话都是多余。
他垂眸看我,目光柔软,这下我打不过你了,不该高兴么
萧逐尘,我想为你讨个公道。我道,他们不肯好好听你说,那咱们换个方式说,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血债血偿。
萧逐尘道:正有此意。
甚好,甚好。
我站起来,搓搓手,萧逐尘,我这人生性懒散,活在当下,没什么大志向,可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借给我,我把江山打下来送给你。
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怕他被我吓跑了。
我娘生前曾指着你这幅画像问我,我什么时候把你娶回来,若我以江山为聘,你可愿……可愿……话到临头我拐了弯儿,可愿随我征战四海
萧逐尘将我的羞赧看在眼里,笑道:我说过,只要你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此话如今依然作数。
我:那么赢走你的心,算不算赢
他道:算的。
蒙霍那点兵不足以打天下,我从我爹那里要走一半兵力,我大哥把我熊了一顿,说我脑子里有浆糊。
师父江湖上歪门邪道的朋友众多,从西域寻来一种蛊,接好了萧逐尘的手脚。
此后七年南征百战,荆棘塞途,苦头吃尽,刀山火海一一淌过。
起初萧逐尘是我的军师,后来他是我的夫君。
战中一切从简,我俩婚礼操办得仓促,好在洞房这个环节,我认真对待了。
……乃至过于认真了。
我和萧逐尘二十六岁那年,四海平定,社稷一统。
我赶在萧逐尘生辰当天攻下京都,权当送他的礼物。
老皇帝垂危,已然痴傻不认人。
他的弟弟——那新太子,居然不反抗一下,就束手就擒,好生让我瞧不起。
萧逐尘只看了这些人一眼,无视这些人的哭嚎求饶,轻飘飘地道:全部处死吧。
就因为这个,萧逐尘登基以后没少受人诟病,说他弑父杀弟,伤天害理。
听得多了,很难不令人往心里去。
有一段时间,萧逐尘噩梦连连,我半夜醒来,看他在殿中来回踱步。
月光将他影子拉得瘦长,我将外袍压在他肩头,他回身抱住我,额头抵在我颈间。
我顺着他脊背,轻声问: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他低低嗯了一声。
萧逐尘梦中的童年,总充满温情,父皇还是慈爱的,弟弟还是可爱的,小胖手牵着他衣角,哥哥哥哥地叫,得了糖不忘分他一半,踮着脚往萧逐尘嘴里送。
皇后严苛,倒是贵妃喜欢宠溺孩子,一手牵上一个,带他们去放风筝。
这些人无一例外,最后都变成满脸是血的恶鬼,伸着手来向萧逐尘索命。
我轻吻他额头,道:你没有错,是他们先对不起你。
那时阿鸿才六岁,不知怎么也醒了,偷跑出来寻父母,我把小崽子扛回去,他软趴趴伏在我肩膀,我要跟爹爹娘亲一起睡。
我道好,把他放在我们的大床,床边摆着应煜的小摇篮。应鸿爱极了他的小弟弟,觉也不睡了,一味晃着摇篮贪看。
我与萧逐尘站在一旁看这兄弟俩,快要被可爱死了,果然孩子还是自家的好。
萧逐尘道:但愿我们的孩子将来不必走我走过的路。
我保证: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以后又有了德柔,三个孩子我们一视同仁,对待他们并无不同。
可是不是……正因为谁也不偏颇,反而才生祸端。
我不知道。
3
我儿应煜,在树上手脚并用箍着树干,像只抱树猴。
我上树,避开他惨兮兮伸来的手,道:少年,你有两条路,一条是下边有梯子,你自己爬下去。
阿煜大眼滢滢,孩儿选第二条。
第二条就好办了,母后把你踹下去。
他:……
你看,这树不算高,下头还有青草地,你摔肯定摔不死,顶多断条腿,养养就回来了。
阿煜强忍不哭,母后不能把我带下去吗
能啊,母后不愿意。
……
德柔在下头大喊,母后,不许你欺负二哥!
二哥,你看我看我。她身先士卒,在梯子爬上爬下,蹿了好几个来回,很容易很好玩哒!
成功让她二哥生无可恋。
这样,我循循善诱,你若自己爬下去,母后就给赵爷爷写信,让他给你买一件墨家机关阁的机甲来,大件儿,带暗器,还不告诉你父皇。
赵爷爷就是我师父,老头子这些年越发像个孩子,让他在京城养老,他呆不住,号称盛世承平,他要云游四方,动辄不见影踪。
我命令他每年至少出现一次,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他答应得很不情愿,但还是会照办,每次回来都给孩子们带礼物。
阿煜正是被他带上了不归路,这孩子胆小却心细,对机关甲械到了痴迷的程度,课余时间能把自己关屋里研究一整天,忘餐废寝。
起初他瞒得严密,直到一日德柔偷溜进他屋子里玩,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竟把自己困在了里头出不来。
德柔通过嗓门优势,招来不少人,大家围着屋子谁也进不去,德柔年纪太小,等得焦躁无比。应煜听学未归,我说不行就把房子拆了吧。
众人正要动手,萧逐尘下朝路过,上前看了一看,好不容易把德柔解救出来,利箭四面八方齐发射,给了萧逐尘好大一个惊喜。
当时应煜还不满十岁。
也就是我眼疾手快,要不然此时我已是太后了。
傍晚,应煜回来,见他父皇等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大捆箭,顿感不妙。
萧逐尘道:把门关上,父皇同你谈谈心。
谈心的结果是,爱好继续保持,危险之物成年以前不准再碰了。
应煜从此只能做些会动的小猫小狗,逗他妹开心,好不憋屈。
我可怜他,时不时背着萧逐尘,托师父买几件复杂机甲,哄一哄阿煜。
正好最近师父给我传信,说江湖上出了个神秘组织,我一定感兴趣,让我择空出去看一看,我还没来得及回信。
这个条件一开出来,阿煜眼睛锃明瓦亮,道:要带双重暗箱的,还要有木翼!
我:行。
阿煜开始酝酿。
我也不催,静静等着。
半晌过去,他终于鼓足勇气,伸腿,未及迈出一步,又把腿缩了回来。
我:……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自己生的,不能踹。
还是得鼓励。
我道:没关系儿子,尽管磨叽,错过了晚膳你就饿着。
德柔在树下,攥着两只小拳头替她二哥使劲儿,二哥最棒!二哥最棒!
阿煜:……
我想起一个问题,你作何要爬上来呢
阿煜指了指我身后的鸟窝,里头雏鸟嗷嗷待哺。
小鸟掉下来了,德柔不敢拿,又怕侍卫们粗手粗脚碰坏了小鸟……
所以你就替她送上来了
嗯。
我欣慰道:这点你还真随你父皇。
父皇也恐高
那倒没有,有一种轻功叫飞云踏月,这棵树你父皇年轻时候踩在脚底都嫌矮,接着克服吧,崽。
……
阿煜千难万险地下了树,小脸惨白。
我拍拍他肩膀,做得不错,赶明儿挑战个更高的。
儿臣告退。应煜朝我行了礼,仪态不要了,发足狂奔。
德柔在后头追,二哥等等我!你答应给我玩那个木鸢大鸟!
跑不几步,小丫头又跑回来,道:母后,今日大哥同二哥吵架了。
我道:哦
大哥好凶好凶,问二哥想不想当太子。
你二哥怎么说
二哥很生气,问大哥此言何意……母后,大哥此言何意当了太子可以多吃糖吗
我缄默,心情复杂。
二哥不让我告诉你和父皇,说你们会生气,小丫头语气不安,感觉自己是小叛徒,可我不想要大哥和二哥吵架。
我摸摸她头,你俩哥哥闹着玩呢,不打紧,你就当没有这回事。
哦。
小丫头心大,得了这一句,追着她二哥而去,大鸟大鸟!
我来到东宫,把萧应鸿身边的人叫至跟前,问询太子的近况。
不知不觉间语气严厉了些,几人战战兢兢,言太子除了日常课业与参与理政,往国舅府上去得较勤。
说话的宫人顾忌国舅是我亲哥,未把话说通透,但不妨碍我自己明白。
我当然再明白不过。
我这位兄长,身居大将军高位,已是位极人臣,然而……
人心不足蛇吞象。
4
我心烦意乱地回了寝宫,将将行至门外,内里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应鸿的质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宫人们侯在门外,大气不敢出,我拨开人群,入内。
碎瓷撒了一地,萧逐尘披衣坐在榻上,长眉深拧,面有愠色。
他跟前的应鸿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猩红,明艳的脸此刻看来颇为狰狞。
他恶狠狠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萧逐尘道:坐下来冷静冷静,否则我此刻说什么你能听进去
应鸿讥讽地笑了,你这一套不管用了,父皇。面对杀父仇人,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你要如何。萧逐尘声音也冷了,杀了朕,为你族人报仇
未尝不可一试。应鸿直直盯着他,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何况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此话一出,萧逐尘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徒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哑口无言。
萧应鸿轻蔑对他笑了笑,倨傲转身,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看见我,脸色微僵。
我抄起门栓,掂了掂,不趁手,改摘挂在门边的青锋剑,缓缓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母后没有听清,有种你再说一遍。
萧逐尘扶榻站起,朝我望过来,雪棠……
说就说!萧应鸿满脸桀骜,父皇能够弑父杀弟,踩着亲人的鲜血登上皇位,母后自小教导儿臣,要以父皇为榜样,儿臣自当效仿!
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没吝啬半点力气。
他踉跄后退一步,捂着脸不可置信,眸中闪过愤恨,下一瞬凌厉朝我攻来。
给他请最好的师父学武,到头来他用在父母身上,叫人如何不寒心。
我反拧了他手臂,将他推到地上,他胳膊传来脆响,碎瓷扎进掌心,惨叫一声,眼泪渗出眼眶。
我剑柄指着他,天天说要揍你,何尝认真对你动过手,今日我不教训你一回,你永远长不大。
萧逐尘挡在他身前,拦我道:够了。
我挽住他手,怒向萧应鸿,跟你父皇道歉!有些话无知外人说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费心尽力养你十八年,未曾有一日对不起你,他连大魏的未来都欲交付你手上,你凭什么中伤他!
果真如此吗父皇。萧应鸿捂着受伤的手臂,慢吞吞站起,这么一会儿功夫,疼的满面冷汗,然而他神情愈加猖狂。
我这个太子,究竟是你们的期望,还是给二弟铺路的工具,父皇心里真的不清楚吗
萧逐尘怔住,转身失神看着他,难以相信,是谁教你如此大逆不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应鸿抹去腮边的一滴泪,这么些年,我折节读书,未敢有一丝懈怠,也未尝有一日快活。
我除了要承受源源不断的刺杀,还要被臣子们质疑、责难,日夜心惊胆战。
反观应煜和德柔,他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不舍得让他们受一点委屈。我曾问过你们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因为我是储君,肩负江山社稷,故而要立身,要行己,要能所不能。
事实真是如此吗如果我是你们亲生的,这些我信。可我是吗试问谁会放着亲生血脉不顾,立一个异族仇人之子,谁会!
我摆明就是一颗棋子,替萧应煜挡灾消难,扫清障碍的垫脚石罢了。
萧应鸿!我忍无可忍。
萧应鸿彻底疯了,我不姓萧,别再这么叫我,我嫌恶心。
父皇。他以嘲弄的口吻对萧逐尘道,我最后叫你一次父皇,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你走过的路,我迟早也要走上一遭。
萧逐尘话音冰寒至极,你觉得你自成羽翼了,是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请父皇拭目以待。他带着满手鲜血,大步走了。
我要追上去将这逆子逮回来,萧逐尘道:算了,由他去吧,此事追问根底,并非阿鸿一人之过,他年轻不知轻重,若无旁人从中作梗,挑唆阿鸿……
我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他疲惫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越过我往内殿走去。
我拦住他,把话说清楚。
我累了,雪棠。
宫人默不作声上前收拾地上狼藉,看我与萧逐尘对峙,一时不知该不该退下。
我旁若无人,只看着萧逐尘,萧应鸿可是你捡回来的,他变成如今这副德性,难道全是我哥挑唆的错吗
你还不如孩子呢,他心里有怨气至少敢说出来,你敢吗
萧逐尘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我,你定要同我吵架吗
谁心里还没点脾气,我道: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把这孩子捡回来。
那是我和萧逐尘成婚不久,西域小国眼看中原四分五裂,也想分一杯羹,趁乱进攻。
其中有个部落叫羌吴,人数不多,野心不小。
他们袭营时我不在,萧逐尘自己解决了,等我回来,他怀里多了个小婴儿,战场马肚子底下捡的,不知父母是哪个,应该不是中原人。
羌吴小族全灭,想要送回去也不知给谁。
萧逐尘问我:留下吗
我道:留下留下。
战时条件极差,我俩又是第一次当父母,萧应鸿这个崽还贼难带,那真是一段又累又幸福的日子。
我俩虽一早商量好,无论今后有几个孩子,阿鸿都是老大,绝不偏心,但其实萧逐尘在萧应鸿身上最是用心。
老二应煜出生时,大局已定,天下中兴,他没吃过什么苦,德柔更是不用说。
只有应鸿跟着我俩颠沛流离,萧逐尘觉得亏欠他,倾尽所有弥补,使他童年没有缺憾。
这孩子聪明,果敢,也闹腾,我时常觉得自己养了个哪吒,万幸家不住海边,要不我得每天去浪里捞他。
揍是没少挨,记性一点不长,打死他我也想不到,他今日会说出这番糊涂话来,句句往萧逐尘心上捅。
其实选他当太子只有一个原因,他合适。
不告诉他身世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他多心,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比不上应煜与德柔。
西域早已归属大魏,哪有什么异族之分,这秘密未必能瞒住,等应鸿再大些,告诉他也无妨。
只是这个话,不应该由我哥来说。
他更不该添油加醋地说。他安的什么心,我再清楚不过,萧逐尘也清楚。
我恨死我哥了,但我眼下能怎么办。
那是我亲哥,我儿时跟在他屁股后头跑的次数,不比现在的德柔与阿鸿少。
我第一次上战场,他为我挡刀,半条命舍给我,留下了终身的病痛。
我爹娘临走,都说让我俩互相照顾,我打天下的时候,我哥也一直照应。
我只能把气撒在我最亲的人身上,怒怼萧逐尘。
孩子养到最后养成了白眼狼,你可谓自作自受。
萧逐尘脸沉下来,冷冷拂开我手,离开了寝宫。
也好,彼此冷静冷静。
我对周围宫人道:都管住自己的嘴。
宫人们唯唯诺诺。
到这,也只是我们家内部的矛盾,孩子不懂事打一顿就好了,不行就两顿。
夫妻更没有隔夜仇,往昔萧逐尘与我冷战,我睡他一睡,保准让他服服帖帖。
再者不久之后是我的生辰,大喜的日子,他好意思不理我吗
此事过了三天,我正试大宴要穿的礼服,宫人回禀说,萧逐尘中毒了。
幕后凶手不必找,萧应鸿自己承认,是他干的。
5
我匆匆赶至宸阳宫,打眼瞧见萧应鸿门外贴墙垂头站着,应煜与德柔一边一个,忐忑又茫然,陪他站着。
我径直略过他仨,内里外间乱哄哄,太医院孙院首带头迎上来行礼。
我道:陛下如何
脚下不停,边说边往内间走去。
孙大盛算是自己人,跟在我身后,先是道:陛下性命无虞。
又郑重看我一眼,晓得娘娘处乱不惊,但您是不是也太不惊了,就算与陛下冷战,也不至于这般隆重地来笑话陛下在儿子手上栽了跟头吧。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未及脱下的礼服,懒得辩解,什么处乱不惊,那都是我强装出来的。
我心里实则慌乱得厉害,看人带重影,之所以还能保持面上的四平八稳,全凭一股子信念支撑——我与萧逐尘不能同时倒下。
孙大盛回道:毒是下在茶水里……
我问:致命吗
孙大盛眼皮一跳,所幸陛下察觉及时,入口的茶水不多,微量毒素于龙体无碍,只是陛下少不得要生受几日苦楚,等毒解了就好了。
是以说这毒致命。
孙大盛:……
孙大盛躬身道:臣在竭力委婉了,娘娘看在臣昔年随您打过仗的份上,自己在心里悟一下得了呗,放过臣这个不起眼的太医。
我反省一息,收敛情绪,道:说得对,辛苦了,你去罢,嘱咐手下人多备些伤药。
孙大盛:啊
龙床上,萧逐尘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冷汗湿了鬓角,显然不怎么好受。
我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勉强睁开眼,虚捏了捏我手,道:阿鸿或有隐情,你切勿冲动……还有,别告诉阿煜跟德柔。
我道:放心,我省的。
他复又昏昏沉沉睡去。
我替他掩好薄被,脱了碍事的礼服外袍,步出殿外,令人关上殿门。
三个孩子并排站着,德柔抱着应鸿一只手臂,缩成一只鹌鹑,眼睛里写满害怕。
应煜欲言又止,我对他道:带你妹妹找个远地方玩一会儿。
发生何事了,母后……
去。
应煜牵着德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站到萧应鸿面前,道:把头抬起来,敢做不敢当吗
他应声抬头,脸上写着两个字:不服。
我按捺冲动,道:你父皇说你有隐情,来,我听听你有什么隐情。
没有,他道,我言行合一,说弑父就弑父,怎么了。
好样的。
我必须承认,有那么一霎,我对他动了杀心。
那你听母后说两句。
我道:此处风景太好,咱们换个地方说。
我揪住他衣襟,不顾他挣扎跳脚,将他拖到天牢,把我和他关进去,门锁死。
狱中看守不明所以,惶惶要去禀报萧逐尘。
我道:谁敢去
众人钉在原地,屏声敛气,不敢稍动。
萧应鸿被我扔到墙角,受伤的手臂撞在墙上,痛吟出声。
这个地方最不缺刑具,我捞到什么是什么。
我道:怪父皇母后苛待你是吧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父皇哪次不是不问缘由地支持你,他对你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你如今大了,许多事情不用跟父母报备,放手去做就是,江山任你翻覆,朝野任你驰骋,你哪怕玩出花来,我都可以依着你。
可这一次,你触到我底线了。
三天前你说出那样一番话,我姑且念你是乍然得知自己身世,凄惶无措,有口无心,这一次呢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不该对萧逐尘下手,你给我记住,他是我的命。
我不知道自己打了他多久,开始他还反抗,后来一动不动,墙上血花四溅,等我回过神来,牢房外求情的人跪了一地。
呼吸间痛楚难抑,这也是我从小捧在手里长大的孩子,谁又懂我心里的悲怆。
我丢了手中的鞭子,跨过散落一地的刑具,迈出一步,衣袍被一只血手攥住。
萧应鸿气息微弱,你怎么不干脆打死我
我冷笑,这你要感谢萧逐尘,你得亏是他捡回来的,你但凡是我捡回来的,这会子已经被我打死了。
终是有人去报了萧逐尘,他奔至铁牢外,目睹他大儿子的惨状,心都要碎了,苏雪棠,把门打开!
我拒绝:瞧,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你把这玩意儿废了吧。
跟你没有关系,萧逐尘苍白指尖抓住牢门,身子摇摇欲坠,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管,不用你插手。
气话收回去,我不爱听,我随手抄起一柄长烙棍,不废也行,我帮你杀了他。
你……他怒不可遏,忽然捂胸低头,咳出一口血。
我一下子着了慌,开门扑出去接住他,他不领我情,将我推开,虎毒尚不食子,苏雪棠,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专克你心慈手软。我气道,将他打横抱起。
他手仍伸向萧应鸿,我道:多操心操心你自己,他不比你耐活
我把他送回床上,他恼恨我无情,下令我禁足思过。
思就思,我道:你别后悔。
6
我思过的第七天,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岁生辰。
期间礼部来人请示,问我过不过。
我道:太子半死不活,陛下半死不活,这日子过不过了都难说,本宫还有心情过生日
礼部的人擦着汗走了。
当天下午,我后悔了。
我管萧逐尘和萧应鸿的死活做什么,人俩才是亲父子,我就该把生日过一过,毕竟新衣服都做了。
于是我对宫女们道:把二殿下和公主找来,本宫要在自己宫里寻欢作乐。
萧应煜与德柔两个小脸苦成一对,面对满桌美味佳肴前,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肯动筷子。
大人吵架,孩子跟着遭罪。
我故作喜气,吃饭,愣着作甚。
母后,应煜指着殿门外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头正奏乐正舞得欢,小心翼翼道,父皇和大哥还病着,咱们是不是有点……有一点点过分了
德柔附和:嗯嗯嗯。
我道:从今以后你们没有大哥没有父皇,只有母后,开不开心
德柔多实在,我可以选父皇吗
拉倒吧,漏风破棉袄。我转头问应煜,你呢
我次子善良,承载着我全部的希冀,道:我选母后。
实话吗
母后对不起。
……
无儿无女一身轻,我安慰自己。
给德柔碗里贿赂个鸡腿,我不动声色问:这些天可曾去见过你父皇
德柔道:父皇要么卧床睡觉,要么就在批折子,忙得很。我只见了一次,父皇说母后生日快到了,问我准备礼物没有。
那你准备没有
德柔忙不迭掏出一个比她拳头大的夜明珠。
难为她揣到现在。
我问:这是你准备的,还是你父皇帮你准备的
德柔为难,父皇说母后爱财,那我又没有钱。
别听你父皇瞎说,母后我明明视钱财如粪土。我将夜明珠收进囊中。
我:可曾见过你大哥
德柔点头,去时舅舅也在,我没跟大哥说上话。
我难以自制不生气。
说谁谁到,宫人来禀,国舅爷在外求见,说是来为娘娘贺寿。
我道:本宫眼下在禁足,见不了外臣,他的好意本宫心领,请国舅爷回去罢。
应煜此时偷瞄我一眼,我道:有话要说
他踌躇道:大哥真的是父皇捡来的孩子吗
怎么
儿臣想请母后别放弃大哥,他觑着我脸色,母后打完他就算消气了,好不好不要让父皇废太子。
因为废太子关乎国之根本
因为有没有血脉相连,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看着他,你大哥可是叫嚣着要杀你。
应煜抿唇,大哥不过是说气话,我相信他不会。
我也相信,德柔跟着凑热闹,大哥待我最好了,每次出宫都给我带玩具,我想要什么他第二天就给我送来。
上次我被镇南王家的大坏蛋欺负,我跟他说公主报仇十年不晚,让他给我等着。大哥知道了,说仇得当场报,领我回去臭揍一顿那个大坏蛋,大坏蛋至今见了我还绕着走呢。
……正好,解开了我一个疑惑。
我说上回怎么镇南王家的小世子离席更个衣,回来额头还能肿一块,他说自己平地摔了一跤……
母后母后,德柔过来摇我的手,血缘到底是个东西,很重要吗反正我不管,我只认这么一个大哥,你原谅他这一遭,求求你了。
敢情这俩孩子是为萧应鸿求情来了。
不知道他们若是得知萧应鸿给萧逐尘下毒,还会不会这么想。
一家人正该互相信任,你们做得很好,我道,只是萧应鸿不见得愿意承你们的情。
德柔:我只要对大哥发动我的撒娇技能,他还有什么不答应唉,当家里唯一的小可爱真是累。
应煜接茬:母后顺便也原谅一下父皇
提起萧逐尘,我心里哽得慌,无话可说,只好搬出家长们必备的名言。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少管。
俩孩子走了以后,我遣散戏台,独自喝闷酒,带着酒气潦草入睡。
半夜人静虫鸣,我警觉睁眼,多年军旅生涯告诉我,我床上有人。
我起身去点床头的灯,身后那小年轻已依附上来,紧实的肉体紧贴我后背,喃声道:……娘娘。
7
人言道四十而不惑,可见年纪上来了也不尽是坏事。
比如现在,我就淡定许多。
一霎间,我甚至想通了几件事情。
我转身,就着灯影端详那小年轻,依稀记得,是戏班子里的某一个,白日在台上见过。
我避开他凑上来的吻,道:你觉得陛下好看吗
他一呆,随即道:陛……
歌颂的话省省,直说。
他咬牙:陛下绝色无双。
那么问题来了,本宫睡绝色睡了快二十年,普通长相的你缘何觉得自己能勾引得了本宫谁给你的勇气
……
我笑着拍拍他脸,衣服穿上吧。
他捡起床角的单衣,披上下床,跪地。
我问:多大了
……十九。
跟我大儿子差不多,我看他的目光几乎是怜爱了,谁派你来的
他以头触地,不肯言语。
是萧逐尘我猜,不能够,他深知我审美,不至于给我安排这么次的人。
小年轻:……
那就只剩下国舅爷了。
我话音方落,殿外脚步纷沓而至。
我叹道:现在你可以过来抱我了。
我俩这里刚抱上,门被推开,一群人声势烜赫,最前头站着萧逐尘。
七八天不见,萧逐尘瘦了一大圈,我精心把人调治许多年,盼着他长了点肉,一朝回到起点。
这笔账我记下了。
我放开了小年轻,半褪的衣襟提上,道:来给我过寿吗,陛下
萧逐尘独自近前几步,居高临下打量我和小年轻,出奇平静。
与我四目相对一阵,他道:你就这么个审美
我:还行,比你年轻。
他点点头,宫中尚有废殿几间,皇后自己挑一间。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当真要如此对我我真是伤心,我朝律例,废后当有两个下场,陛下擅自替臣妾去掉一个选择,对臣妾不公平。
我道:比起幽禁深宫,臣妾更愿发配城外白云观,余生为大魏修行祈福。
他:……
他:朕劝你谨慎,再选一遍。
我提醒道:众目睽睽,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好收回
再说我与……我朝向小年轻,你怎么称呼
小年轻早已吓傻,磕绊道:免、免刘姓贵。
我点头,再说我与小贵情深意合,天雷地火,我决心把自己许给他,绝不背叛,说实话萧逐尘,我现今瞅你这张脸,那是发自肺腑的生厌,不想再与你同处一片屋檐。
萧逐尘叫人把小年轻带下去,走近床畔,灯影照在他脸,没有半分血色。
他整个人微微发颤,扶住床柱。
我春风满面,快下旨,我等不及了。
他道:得以离开朕,皇后很高兴吗
此时殿内只剩了我和他。
我起身抱住他,这具身体发着烫,那纤背上两片肩胛骨硌手。
走前有没有话跟朕说
有,我道:多少天了,毒还没解,孙大盛他个废物。
他灼热的呼吸贴在我颈边,跟我说声抱歉,我把你留下。
我捧上他脸,深情道:别难为小贵。
……他一把推开了我。
次日,朝野传遍,皇后与戏子私通,德行有亏,难立中宫,被贬为庶人。
8
白云观位于城郊白云山,是个年久失修的女观,历来作为收留废妃之用。
我去时寒风肃杀,落叶飘零,观内除了一位守门的奶奶,别无旁人。
我与奶奶说不上十句话,奶奶打了三回盹。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闻几声狗吠,斜径小路上拐进来一个人。
那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看去十七八岁,穿一身绿润润的袄裙,步伐很是脆生。
这么一个小姑娘,前呼后拥四条狗,惊得我身后押送的宫人们齐齐后退。
她好奇打量我,大婶,进香的大相国寺在对面,往前走五里就是,你来错地方了。
我:……
我:你叫我什么
她:我叫您‘阿姨’也行。
她是行了,关键我不接受。
怎么我每晚两个鸡蛋清的力度不够吗
没关系。
人到四十,心态要稳,要接受自己正在老去,所以我决定与这丫头势不两立。
我将她晾在一旁,转身对来送行的人道:有劳诸位,请回吧。
宫人折身:皇后娘娘可有话要我等传达给陛下
我还未答话,小丫头惊乍道:大婶你是皇后!天爷,我见到活的了!
我道:不用每句话都加一句大婶。
她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压根不管我说了什么,大婶你就是传说中给皇帝老儿勇戴绿帽的皇后!
她一激动,她身边的狗们也跟着激动,眨眼间将宫人撵得一个也不剩。
我道:遛狗不牵绳,牢房夸你刑。
她:大婶你牛哇,你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你太飒利了,皇帝又怎么了,男人是块碳,不行咱就换。
我面无表情往观内走,路过大门,奶奶倚着门睡得稳如泰山,方才一场人仰马翻的混乱,她丝毫不受影响。
奶奶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我在后院站了一站,面对满目断壁残桓,我道:我今后住哪
小丫头自发跟上来,道:我不介意大婶住我隔壁,只是咱们这里条件你也看见了,很苦。你是娘娘,初来乍到,肯定住不惯。
我挑了个离她房间最远的位置,挺好,行军打仗时我连湿柴垛都睡过,这才到哪。
大婶你还打过仗!她跳起来,两眼放光,你简直是我的神!你跟我讲讲打仗的事儿,好不好
我:不好,离你的神远点,我跟你势不两立。
她:求你了,姐!
我:你再叫一遍
我年轻貌美的姐!
我:勉为其难给你讲讲。
丫头名唤小丁,是守门奶奶捡来的弃婴。
小丁除了去山下镇子采买,没怎么离开过白云山,唯一的爱好是捡流浪狗。
我俩花了整整三天,处成了朋友。
我开始帮她遛狗,遛着遛着发现其中有只不大对头。
我道:小丁,你来看,这一只……它是不是一匹狼。
小丁道:啊
小丁恍然大悟,我说它怎么叫声跟别的狗不一样,别的狗都是‘汪’,它每次都喊‘嗷呜’。
我:这匹狼你在哪偷……捡来的
后山山洞外边。
当时就没大狼出来追你吗
没有啊小丁道,不过我被老虎叼走、被熊瞎子抱走过。
……我道:你能长这么大,也是奇迹。
可见小丁是个有福之人。
住进白云观没几天,我哥来看我。
我立在山门,看他一步一瘸地艰难登山阶,他这条腿就是为我伤的,其后常年疼痛,经受不起一点刮风下雨和劳累。
我道:哟,这不是苏大将军吗哪阵风把您刮来了。
苏明棠仰头皱眉,跟了萧逐尘,别的本事没学会,阴阳怪气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他将手中食盒往我跟前一提,你最爱的肘肉烧饼,看看凉了没,尝尝还是小时候那个味儿不
我讥笑,不敢当,我怕有毒。
苏明棠剜我一眼,你哥还能害你
你害我还少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夫离子散是谁害的,如果不是你,我能沦落到这般田地
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往亲妹子床上送人,送你倒是送个差不多的!你看我像退而求次的人吗
……
他喟然叹气,我知道你对我心里有埋怨,我这不来了吗
他道:请我进去坐坐
我让开一条缝。
小丁在院中给狗梳毛,见有人来,略显拘谨,我道:没事,你忙你的,别把此人当人看。
我哥走在前面,气定神闲,当没听见。
他进屋打量我房间,道:萧逐尘竟如此狠的心,打发你来住这种……
我打断他,少挑拨离间了,就我和萧逐尘眼下这破碎的关系,还有继续恶化的空间吗你有事说事。
他清清嗓子,道:安排那小戏子给你,确实是哥的不对。
你不对的只有这一件事我冷笑,萧应鸿本就不省心,让你灌迷魂汤灌成什么样了都。
小雪,我这是为了你好。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萧逐尘留下这个孩子,更不该答应立这个孩子为太子,这孩子天生一身反骨,异族狼心狗肺的血性不改,不会跟你们一条心。
你看,我仅是轻轻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吗,小小年纪,羽翼未丰,他就敢弑父。
他迟早得知道自己身世,此事你们瞒不住。若等萧逐尘百年之后,阿鸿继承了大统,到那时再知道,他焉能不恨你,不对你施加报复
届时你怎么办就算你不顾自己,应煜和德柔呢,你也不为他们考虑与其到那时无力反抗,任其宰割,不如趁萧应鸿未成气候之时,防患于未然。
此话说给萧逐尘听,他不会答应。你这位夫君,懦弱有余,果决不够,极易感情用事。当初你从咱们爹那里讨兵力保他,我就觉得你被美色所迷,失去了理智。
早听我的,选萧氏皇族一位幼子扶持,何来今日之忧患
我几乎要被他说动了。
我道:你既肯定萧应鸿不是个东西,还尽心尽力亲近他作甚
那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而已,我就是要逼他走上绝路,好让你们夫妻看清此子的真面目。萧应鸿给萧逐尘下毒在先,又遭你一顿毒打,他就是想回头,也得掂量掂量你们能不能容得下他,何况以他的性子,他也不会回头,所以他如今只能依附于我,唯我是从。
但是你放心,哥哥可以跟你发誓,最后登上皇位的,一定是你的儿子,我的亲外甥阿煜。
我道:懂了,阿煜是比萧应鸿好拿捏一些,或者还有德柔,你扶一位小女帝上位,岂不更得心应手一个‘挟天子令诸侯’让你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苏明棠脸色逐渐凝重,小雪,这天下本就该是我们苏家的天下,当初若是没有你,没有我们苏家军,哪有他萧逐尘的今日
到最后我们苏家又落得了个何种下场爹战死沙场,我被拘禁京城,兵权尽失,百遭忌惮。
你为他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他好时视你万般好,一个不称心,你就得被罢黜,被驱赶,你这次离宫,他可对你流露出半分不舍
我摇头。
我可听说,太师的孙女过两日就要入宫了。
我忽地站起,啥
你的孩子将要管别人叫母亲,你的床榻将被侵占……
岂有此理!我将桌上茶杯扫落在地,那可是我千挑万选的黄花梨木大床!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这张床上宠幸萧逐尘。他这人讲究,不肯在别的地方试,我这才挖空心思,把我们的床布置得往死里舒服。
凭什么别的女人说占就占了。
别的我都能忍,这事儿决计不能忍。
我:哥,什么时候反,你给个准话,我支持了!
我哥:……
我哥:你就为了一张床
不,你说得对,我想通了。怪我,竟不识大哥一番苦心,我道,到头来繁华一场空,不如把这繁华握在自己手里。萧逐尘不仁,我只好不义。
而且萧应鸿这逆子,的确不能再留了。
我哥:早该如此。
我:你有什么具体章程,跟我说说。
我哥不言语了,一味看着我。
这是不信任我,怕我假意投诚,套他的话。
我不急,打开食盒,摸出烧饼当他面慢慢吃。
上头烀了一层凝固的油,早已不是儿时的味道。
凉得透彻人心。
一个烧饼尚回不去从前,何况是人呢
直到我快将一只烧饼吃完,苏明棠方道:哥哥自有主张,不必你操一点心,你在此安心住着,等着当太后即可。
行啊,我道,到时候我垂帘听政,让阿煜封哥哥为摄政王,大魏江山咱们兄妹尽在掌握,想想就痛快。
不愧是我的妹妹。苏明棠站起,烧饼好吃吗
不好吃,下次你给我带个滚烫的来。我道。
好。他告辞转身。
我若当得成太后,不出意外的话,只能有一种情况——萧逐尘死。
哥,我叫住他,萧逐尘所中之毒,也是你送给阿鸿的吗
苏明棠不无得意,其实是两种毒,一种至毒有解,一种温暾无解,无解之毒藏在剧毒之下,不易察觉,沾一星半点即可让人缓慢致死。
原来如此,骂孙大盛骂早了。
我问:此内情……阿鸿是否知晓
我没告诉他,左右萧逐尘逃不过一死,告诉他没有意义。
我心再也无法起一丝波澜,木然点头。
他看着我,需要我告诉你是何种毒吗
不用,我说了支持你,萧逐尘的死活便与我再没有干系。
我适时表示出我的难过。
苏明棠拍了拍我,你到底与他多年夫妻,一时伤心也是应该的,等此事过去,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说的是。我抹去眼泪,是他负我在先,我没什么好伤心,他眼里,捡来的野孩子都比我亲,你不知道在天牢,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发了多大的火,让我下不来台……
隐约听底下人说了。
是吗,我皮笑肉不笑,哥哥真是没少往宫里安插眼线。
苏明棠正要解释,我摆手,没有怪罪哥哥的意思,你未雨绸缪,安插得好。
9
送走苏明棠,我跟小丁说我要下山一趟,小丁看着天色,天快黑了,你要去哪
我道:偷人去。
小丁兴奋了,山路不安全,要不我借条狗陪你一起
一狼三狗,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和丁崛起。
她多少有点看不起我的武艺。
我婉拒,趁夜进城,入宫。
碧瓦琉璃灯万盏,叶子金黄,秋意浓。
我回避巡夜的宫人与侍卫,蹲上殿顶,远远看见萧逐尘牵着德柔的手,踏过满地银杏飘零。
我家没有晨昏定省那一套,但德柔每晚临睡都会来缠萧逐尘一个时辰,萧逐尘等她困了再把她送回去,从不假他人手。
政务繁忙,他很珍惜每日这一小段与女儿独处的时光。
德柔总是挂在脸上的烂漫不再,小脸愁苦成一团,抬头望萧逐尘,父皇,母后什么时候回来
萧逐尘不知该怎么回答,骗她道:快了。
母后为什么要走
她想在父皇与舅舅之间选一方着脚。
德柔似懂非懂,不选不行吗
萧逐尘顿了顿,又顿了顿,突然泄气,同时口吻稍显负气。
是你母后自己非要选,不伤筋动骨不罢休。
德柔自己想通了,只要母后离宫不是因为生气就好。
萧逐尘道:她怎会生你的气
我这么乖,德柔捧着自己脸,母后爱我还来不及,当然不会生我的气,但她生不生父皇你的气,我就不知道了。
比如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答应让那些小姐姐们进宫。
小姐姐三字咬得极重。
尤其那个讨厌的太师孙女。
好孩子,在这儿等着她亲爹呢,我幸灾乐祸,抱臂看萧逐尘如何跟女儿交代。
他这人对待孩子向来有耐心,从不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搪塞孩子,闻言低头看着德柔。
他若有心说,理由可以找出许多个。
例如你舅舅续弦的舅妈是太师家族的旁支,你舅舅一介武官,搞事需要文臣的帮助。
他借百官催促朕扩充后宫的档口,安排一个太师家的姐姐进宫,咱们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再例如,是你母后执意出宫,先不要的朕,朕报复她一下子,让她追悔莫及。
结果萧逐尘俯下身,与德柔齐平,用最简单易懂的言辞,说最阴险的话。
你看我们家这么大,多些人陪你一起玩不好吗你若将她们逐一赶走,也是你的本事,父皇绝不干涉。
我:……
借我女儿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还锻炼了德柔,防她长大了不会宅斗,寓教于乐了属于。
德柔那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手法,哪家闺秀招架得住,我先为闺秀们默哀一刻钟。
德柔被他诓得斗志昂扬,原来父皇准小姐姐们进宫,不是为了他自己,竟是为了我。
感动,特别感动。
父女关系之亲密,又进一步。
德柔当下将亲娘抛之脑后,牵起她父皇的手,一路唱着歌,蹦蹦跳跳,别提有多快活。
路过阿煜的寝宫,父女俩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震住了脚步。
我偷摸在屋顶,随他俩并行至此,一听声音就知道,师父给阿煜买的大件儿到了。
这傻孩子,钻研也不背着点人。
萧逐尘凑近殿门半步,一只飞镖嗖地飞出,千钧一发,萧逐尘把德柔揽在怀里,背身一护。
我本能张手,蹿下屋顶一刻,飞镖擦过萧逐尘手背,扎进了远处盆景。
盆景应声四分五裂,我重新躲回殿脊,冷汗刷地下来了。
问就是后悔,好端端许诺给阿煜买什么大件儿,吃饱了撑得我。
必须挑个好日子,把萧应煜揍一顿。
萧应煜夺门而出,自知闯祸,心虚给他父皇行礼,垂首等着挨训。
萧逐尘将流血的手背在身后,捡起飞镖看了看,问道:你自己伤着没有
阿煜摇摇头。
萧逐尘:夜深了,早些就寝。
阿煜意外又惊喜,父皇……不责罚儿臣么
想必你已知错,往后多加小心就是。萧逐尘将那枚磨得钝边的飞镖交回阿煜手中,再说你也长大了,父皇相信你自己有分寸。
阿煜不断点头,儿臣把宫人们都遣散才敢上手,下次儿臣……儿臣把暗器都换成棉花球!
萧逐尘一笑,按按他肩膀,回头父皇请一位墨家的师父进宫教你,你意下如何
真的吗阿煜振奋不已,随即想到什么,脑袋又耷下去,可赵爷爷说机关术学来无用,便是在江湖上也是个不入流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学好了无非当个锁匠,上不了台面,我真的可以学吗
萧逐尘道:业无高卑贵贱,只要你喜欢,它就有用,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儿臣很喜欢很喜欢,儿臣保证学好机关术的同时,不荒废学业。
阿煜眼神雪亮雪亮,一提起这个,他就不困了。
儿臣觉得世人对机关术有偏见,倘若将机关术加以利用,除了可以当锁匠,还能帮助人们上天下海入地,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
孩子又开始天马行空,我恨不得跳下去,拎着他耳朵给他塞进被窝。
敢不敢放你亲爹回去歇息!
萧逐尘站在冷风里听完了阿煜的滔滔不绝,德柔已经抱着他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他安顿了儿子,送了闺女,回来路上,萧应鸿在花园练剑练得风声水起。
养了小半月,看来他伤是好了。
萧逐尘步子略顿了一顿,准备不动声色地与他错过,铛,长剑钉在他身前树干,拦住了他去路。
阿鸿态度轻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萧逐尘,我适才这一招,比你当年如何
看咱家孩子多么坚毅,言必行,行必果,说不认爹就不认,连父皇都不叫了。
次子靠鼓励,长子主要靠遏抑,你稍微没把他控制住,他转头就能给你上天,还顺带把天炸了。
萧逐尘深谙此理,所以道:差得远。
说的却也是实话。
萧应鸿跟个炸毛鸡似的,憋着不服,拔剑再接再厉,走前放狠话,你何时杀我你若不杀我,我就要杀了你。
萧逐尘温柔抬手,替他摘下头上一片树叶。
萧应鸿:……
他冷哼一声,把树叶劈手夺过,重重插回头上,充分表达了与萧逐尘的不共戴天。
啥玩意你说说,我怎么没打死他呢
这一夜,萧逐尘当爹又当妈,命途多舛,多灾多难,我盯着他瘦削的背影,看他踽踽独行。
脑海里全是萧应鸿四岁那年冬天,我们在山谷安营扎寨,我把萧应鸿寄养在山外寻常百姓家。
送他的小将带着两手背的牙印回来,说小公子融入不了当地孩子里头去。人家孩子笑话他没有家,他追着人家小孩打,把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自己躲进角落抹泪。
他自己也觉得父母不要他了。
前方战事胶着,萧逐尘卧病在场,我的心分不到幼子身上,说不用管他,过两日跟当地孩子混熟了就好了。
萧逐尘睡不着了,要去看萧应鸿。
我不许他去。
他说得去,只要我出现,那些孩子就能明白,阿鸿不是没人要的小孩,他也有父母,也有家。
我无奈送他出营帐,看风雪淹没他单薄的身影。
他冒着风雪,赶了十几里山路,去到那个小山村。
孩子们在露天书塾,跟着夫子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小阿鸿被晾在一旁,脸崩成面鼓。
他见了萧逐尘,向来不在人前哭,那次终于忍不住扑到萧逐尘怀里嚎啕,你怎么才来呀!
他拉着萧逐尘,跟全村的人炫耀,说自己有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爹爹。
这些小事,萧应鸿后来忘得一干二净。
他一天天长起来,高过了萧逐尘,主意大,心思深,自恃翅膀硬了,反过来跟他爹爹作对,耍横发疯,恨萧逐尘灭了他的族人,怨萧逐尘利用他,拿他当铺路的工具。
父母为儿女计,不图回报,我就想问问萧逐尘,值吗
他面上自持镇定,心里有没有一丝懊悔,不该把这个孩子捡回来
其实不用问,我知道答案。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以为他今晚的坎坷到这里了。
未料想,萧逐尘猛地止步。
远处宫道上,月光如银,晃晃颠颠跑来了丁崛起。
小丁还是给我派了条狗,我都不知道它是如何跟进了宫。
丁崛起颇通人性,察觉远方有个人类好像怕它,遥遥停下,吐着舌头晃着尾巴,与萧逐尘对视。
历经被二儿子扎飞镖和大儿子横剑面不改色的萧逐尘,脸色猝然巨变。
10
九五之尊被狗难住了。
狗不动,他不动。
我想起来了,萧逐尘儿时被狗咬过,所以怕狗。
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不动。
萧逐尘握住自己流血那只手,环顾左右,想要唤人又觉得没面子,头一回,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丁崛起等得不耐烦,愉快小跑近前,萧逐尘霎时慌得后退好几步,脱口而出,雪棠!
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等了一会儿,不是。
他喊我全凭下意识,喊完了想起我不在,咬唇垂眸片刻,不退了。
我合计我夫君出息了,敢直面恶犬,却见他往袖中掏去,寻摸出一块用来哄德柔的糖,斜斜掷出去。
丁崛起再度停下,狗眼露出疑惑。
……萧逐尘开始朝狗扔东西,香囊、象牙印章、金鱼符、白玉小玺、青玉戒……
一堆小物件将狗包围,狗彻底懵了。
别家的男人败家是为吃喝赌和小娘子,我家的男人只为吸引一只狗的注意。
奈何丁崛起视钱财为狗外之物,坚持对萧逐尘这个人感兴趣。
最后萧逐尘扔无可扔,手里仅剩一枚玉佩。
不值钱,我送他的。
我看着他,敢扔我就敢欺君,欺负的欺。
只见他犹豫一犹豫,又把玉佩揣了回去。
丁崛起纳闷这个人类怎么不继续哄它玩了,吠了两声,以示对人类的关心,却差点把萧逐尘送走。
我实在看不过眼,在萧逐尘被逼到墙角时,跳下去隔开了扑上来的丁崛起。
我一手护着萧逐尘,这狗不咬人,它是想跟你亲热。
萧逐尘在我怀里闭着眼,止不住发抖,颤声道:你快让它走开。
我使坏道:走了。
他半信半疑,隔着我肩膀看向我身后,只一眼,立即缩了回来,紧紧抱住我,苏雪棠,我恨你。
我忍笑,奇怪宫中守卫拦不住一条狗,反复观察丁崛起,见它脖子趾高气扬挂着一铭牌,上头歪歪扭扭几个大字:
皇后的狗。
小丁,我服了。
再三确认丁崛起跑远了,萧逐尘定了定神,清冷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垂眸,眼睫似染雪,声音浸了一层湿雾,低缓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做甚
看看孩子们,我道,看到家里并未有人因为我不在而茶饭不思,我就放心了,走了,当我没来过。
他道:谁说没有
哪一个,阿煜还是德柔
我。
我捞起他流血的手,心里甜蜜且酸涩,老夫老妻,说这个话不怕人听见笑话,你等回了床上悄悄说。
他道:忘了告诉你,你那张床我命人拆了,早跟你说过,上头雕花太难看了。
我:……
我:……
晴、天、霹、雳!
借口,萧逐尘你就是看新人快进宫了,你喜新厌旧。我怒,丁崛起,回来!
丁崛起悠闲地小跑复返,对萧逐尘流哈喇子。
我按住狗头,道:给我把床装回去,不然我把你和它关一块儿。
萧逐尘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倔强道:你妄想。
我就喜欢他嘴硬。
对付他用不着狗,我自己就能上,拨开丁崛起,将萧逐尘压回了墙角,最后问一遍,给不给装
他不受我威胁,反过来逼视我,你跟我交个底,苏明棠去白云观见你,都跟你说了什么
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够灵通的,陛下。
我还知道你不该搅进来。
那你也该知道,找个冷宫等着,旁观我亲哥和我夫君两败俱伤,不是我作风。我道,苏明棠说要谋反,问我同不同意,你猜我同没同意
他别过脸,你必然上赶着答应。
知妻莫若夫。我扭过他脸,占他便宜。
他不让我占,还道:跟你的床永远说再见吧。
我:……
昏君!
我潜入太医署,孙大盛看见我,意外又不意外。
我给孙大盛说萧逐尘是个昏君。
孙大盛大惊,陛下是草菅人命还是滥杀无辜,还是强抢民女了
他趁我不在,拆我家具!
孙大盛:……
我道:有什么宁心安神的药,煎上一副,给昏君送过去。
孙大盛瞪我,娘娘又让陛下受到了什么惊吓
我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次真不是我,是狗。
孙大盛脸上写着你是真的狗,任劳任怨地嘱咐药徒去了。
他回来,看我还在好整以暇玩他的药秤,知道我有话要说,关门关窗,肃穆以待。
听完我的话,他脸色逐渐无比难看,两种毒
苏明棠防我防得严,我不好明着问,我道,全靠你了,老孙。
孙大盛抬下眉毛都觉得沉,娘娘如此信得过微臣,将陛下的性命托付我手万一……
你只要尽力,就算有个万一,我也不怪你。
孙大盛沉吟须臾,微臣尽力。
有他这四个字,我放下一半的心。
他问我:可要告诉陛下
我:等你有把握救他时再告诉他,若是没有,告诉他又有何用,让他知道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对他有什么好处,不过平添他煎熬,他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孙大盛唉了声,咱们陛下那缜密的心思,只怕也瞒不过。
我想想也是,这样吧,你定。到时候萧逐尘发火不是冲我就好。
孙大盛:……
孙大盛:娘娘,我上辈子一定跟你有仇,这辈子才学了医术。
学得还不精,要不怎么没诊出来呢
……孙大盛羞愤欲死,耻辱,这是我从医的耻辱!
也不能怪你,我道,江湖上的阴毒伎俩,你一正经人很难知道得全面。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所中之毒,来自于江湖
目前只是猜测,民间与宫廷中用药皆有规制,如此邪性的毒倒是从黑道容易得获,我已托几个江湖朋友去打探,相信不日便有消息。
这也是我坚持要离宫的原因,在别人的监视下,实在束手束脚。
孙大盛看着我,娘娘,有些话微臣不知当不当……
不当讲。
……
我道:我知道我坚定不移站了陛下,是脑残之举,保不齐他马上就死了,怎么看都是太子和国舅爷的胜算大一些。
我就算要报仇,也该等日后徐徐图之,眼下若是操之过急,一个不慎丢了全家性命,实为下策。
但是老孙,你知道我生辰当天,萧逐尘明知我将计就计,配合那小贵在演戏,他为何非但没戳破,反而顺势要把我关进冷宫里去吗
为何
他打心底不愿我插手此事,一方是我亲哥,一方是他,他知道我选哪个都会很难过,不啻于伤筋动骨。
他自己受过兄弟阋墙的苦,便不想看我遭受一遍,宁可自伤,欲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一直以来我对苏明棠抱有幻想,觉得他顶多是个怨夫,平常口头上碎叨两句,责怪天下这块饼他没分到手,结果他拐带我儿子,戕害我夫君。
一家人关起门来,可以拼座拼盘,拼图都行,苏明棠却要玩拼命,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又何必顾念什么亲情。
我远没有萧逐尘想得这般脆弱。
孙大盛喟叹:爱之深,纵彼无坚不摧,时觉众能伤。
所以若在此时连我也背弃了萧逐尘,他该有多绝望,尤其这个人是我。
孙大盛擦泪的手抬起来了。
我:但你帮我转告他,不把床给我原样安回去,我和他一刀两断。
孙大盛:……
孙大盛:我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太医,娘娘你这么对我真的好吗
11
从宫里出来,我夜探蒙府。
蒙霍的府。
老蒙见我第一句,真把陛下休啦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给我呀!
我拿眼刀飞他,你还想找对象吗
老蒙七尺大汉红了脸,我就那么夸张一说,表达对你和陛下这段姻缘的惋惜。
不会表可以不表,我道,霍霍,有酒吗
我体会到了我师父当年的愁苦。
蒙霍道:有是有,但我不敢给你喝,你酒量浅,容易醉。
看,还是当年的老友们知道疼人。
我丝丝感动。
蒙霍:你一醉就扒陛下衣服,一醉就扒陛下衣服,此刻陛下不在,我怕你扒我,毁我清白,毕竟我还是个黄花大闺男。
……随便吧,我又不要脸,我长话短说,霍霍,把你手下禁军借我一用。
蒙霍:别告诉我你因爱生恨,决意造反。
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点想看你跟陛下反目,可是不行。
我语重心长,霍霍,你想想,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图什么
蒙霍挠头,呃……想当年我十几二十岁,毛没长齐,血气方刚,看乡里乡亲四下起义,于是随大流,组织了一撮人。
我也不知道要打谁,只知道这乱世不给穷人活路,打别人总比被人打强,没头苍蝇似的混了段时日,因为不会打仗,吃了不少亏。
这时候我遇到了陛下,他那时不良于行,一副随时能咽气的形容,力气还没个小孩子大,可是有了他,我便再没有打过败仗。
他说穷途天地窄,世乱死生危,黎民皆迷途,总要有人开路,终止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黎民以苍生,问我愿不愿做开路人。
说实话,我没完全听懂,我就觉得他长这么好看,说的话一定是对的,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干。
我:……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我今年说什么也得把蒙霍嫁出去。
小苏,那你图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心情跟你一样一样的,我道,我啥也不图,就想看萧逐尘高兴。
蒙霍若有所思,陛下不是让我多读书嘛,咱俩这种行为,是不就叫‘烽火戏诸侯’
戏你个头,你家那口子才是褒姒,哦你还没对象,抱歉我忘了。
蒙霍:……
我:到底借不借兵
蒙霍对戳手指头,一脸做贼心虚,不是不借给你,是你来晚了,我虎符前天刚被太子要走。
我:你跟萧逐尘请示了吗
本来是该请示,但陛下早有旨意,京畿之内,太子可随意调配禁军守卫,每年太子往围场秋猎,必有禁军随行,我想着今年也是如此……他揣度我脸色,发生何事了
我一个头两个大,蒙霍不知里这些弯弯绕绕,一两句话也很难跟他说明白。
蒙霍:反正你们是一家人,不行你跟太子殿下要呗。
我这还想着有备无患早做提防呢,结果先被儿子掏了个空。
我挤出一个笑容给蒙霍,等着吧霍霍,咱还玩啥烽火,这把年纪,点个篝火都费劲,太子才是那缺德冒烟的周幽王,我这就去打死他。
蒙霍:……点烽火的是周幽王我给记成纣王了,我刚还纳闷妲己怎么还有个小名叫褒姒……小苏你这就走了……
12
不久之后是立冬,小丁清早起来,呜嗷喊叫说要下山买面粉,中午回来擀面条。
回来时不复下山的兴奋,看我的眼神饱含忧郁。
我道:咋,你狗丢了
小丁道:我看见许多花车浩浩荡荡往城里去了,听人说是今上要选秀。
我:哦。
她:但是姐你放心,我永远跟你站在一边,让皇帝见鬼去吧,我明天就把隔壁山头王猎户介绍给你……不,今天。
她想起一出是一出,摘了围裙牵着狗,风风火火跑了。
剩我和奶奶面面相觑,我指着面粉,奶奶,你会擀面吗
奶奶赏我一个高冷的眼神,倚门睡着了。
我找出条毯子给奶奶盖上,决定自力更生。
万事有开头,我有勇有谋有爱心,岂能被区区下厨难住。
一炷香后,我被面糊糊住了。
我与面糊展开殊死搏斗,正要同归于尽时,道观的门被人破开。
萧应鸿拎小鸡崽子似的,提着德柔后领子,大步跨进,随意往地上一丢。
我闺女还傻乎乎乐呢,飞起来太刺激啦,大哥再来一次!
我道:二位这是
萧应鸿理直气壮,不明显吗离家出走。
德柔补充,大哥把我从家里偷出来了。
萧应鸿:不答应她就假哭。
德柔:对的。
我:……
我蹲下问德柔,为何离家出走
德柔气呼呼,不喜欢那些姐姐。
萧应鸿抱臂,斜眼睨我,帮你看了,一个比一个丑,萧逐尘看上谁都是他眼瞎。
……我受宠若惊,这莫不是在宽慰我
我对他张了张口,他已狂拽转身,走向门外。
站那。我道。
我跟萧应鸿上次见面,还是我单方面与他进行美好交流,今日猝不及防相见,我不知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他。
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是告诉他,你被苏明棠算计了,马上就要害死萧逐尘,你高兴之余,有没有丁点儿遗憾
话到嘴边,我问:伤口还疼吗
他步子一顿,背影腰身单薄挺拔,肩膀耸动了一下,没有转身,硬气道:早好了!
不知怎么,我听出了一丝委屈。
我道:你这是要去哪
他:不用你操心。
我:不许去找苏明棠。
他:我说了不用你操心。
我:会擀面条吗
我说不用你……什么他忍不住转身。
我把擀面杖伸过去,昔有乌鸦反哺,来,哺。
……
我去洗净了手,和德柔并排坐着看萧应鸿忙碌。
他将外袍塞给我,挽袖露出一截骨肉紧实的手臂,和面、揉面、醒面……
我知道萧应鸿会做饭,虽然我从来没吃过。
萧应鸿会做饭是萧逐尘教的。
萧逐尘的厨艺精湛,则全赖我培养得好,怀老二时我吃啥吐啥,情绪不稳定,觉得这个孩子大家伙儿都有份儿,凭什么我一人受罪,是故半夜让萧逐尘起来为我下厨。
堂堂帝后,做贼似的摸进御膳房,萧逐尘第一回手艺生疏,一个不慎把御膳房点着了。
众人慌忙来救火,问起缘由。
萧逐尘淡定地道:有刺客。
我在旁帮着找补,道:嗯!
后来萧逐尘做饭贼好吃,我觉得这个美德必须在我们家传承,于是说趁着萧应鸿年纪小,你赶紧把他教了,省得以后因为不会做饭没人要,连个太子妃都找不着。
萧逐尘果真就去教了。
萧应鸿给德柔单独做了碗细面,顶上的荷包蛋切成小块。
我的荷包蛋是我最爱的流心蛋,我捧着碗,第一次感受到了养儿防老的喜悦。
犹如多年经商,久贫乍富,终于见了回头钱。
这哪是一碗面,这是我十八年的心血。
萧应鸿看着我的吃相,你在这里……没饭吃吗
我:……
我刚想说你懂个啥,我这叫老母亲的感动。
他已道:等萧逐尘一死,我登基以后派个厨子过来伺候你。
……
你可孝死你爹妈了。
我道:滚。
他就这句听我话,拾起袍子开滚。
德柔愕然,母后,不给大哥饭吃啊
饿死他算了。我说完冲萧应鸿背影吼,不许去找苏明棠!
萧应鸿:不用你操心!
消失在门外。
我看了看德柔,道:女儿,母后算是明白了,咱们家的男人哪个也靠不住,是时候咱们女人扛起这片天了。
德柔眨巴着眼,我才八岁呀,母后。
正因为你八岁,有些事做起来才容易,你帮母后一个忙好不好
我附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德柔嘴巴张得老大。
我:此事不要告诉你父皇,省得他说我卑鄙。
德柔重重点头,好嘞!
饭吃一半,萧逐尘焦急地找过来,一身狐裘贵气逼人,就是过于瘦了,病容尽显。
他看见德柔,松一口气,随即板起脸,肃声道:你今日擅自离家,自己说,做得对吗
德柔理亏,往我身后藏。
我佯装才看见他,这不是咱们正在选秀的陛下吗怎的走到咱们这道观来了,莫不是被乱花迷了心,找不到北了
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是为了……
我:不想知道。
……他话锋一转,此观位于东南方,咱们两个到底谁找不到北
我:……
他:路痴。
我:……
德柔见我不说话,殷勤道:父皇说你是路痴。
……你母后不聋。我郁猝道。
我那不是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吗!
萧逐尘低眸看了眼桌上的面,我立即道:大儿子做的,没给你留。
他微微笑道:做就做了,你骄傲什么。
他揽过德柔,环视小院。
我:甭找,人早已走了,八成又去跟苏明棠鬼密谋什么,你不管管
萧逐尘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俩眼神交汇,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德柔在呼噜呼噜地吃面。
还是当个孩子好,天大的烦恼,至多不过玩具不好玩,饭不好吃……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逐尘道:由来便知道,你呢
我就些许显得有点笨了,些许。
我挫败道:我是打完他以后,生日当天,确切地说是你响应圈套进来捉奸、小贵抱过来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
萧逐尘咬牙,不相干之人一定要提吗
好的,我从善如流,我是打完他以后,生日当天,确切地说是小贵抱过来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其中关窍。
萧逐尘:……
要不是女儿面前不好发作,他这会儿肯定想摔碗。
逗完了萧逐尘,我继续。
我想着苏明棠手伸得再长,要想安插小贵进宫和上我的床,也需有人与他里应外合,这个人想当然是萧应鸿。
一切看似合情合理,反而是你的态度让我生疑,如此明显的离间,你极为配合,安排你出现你就出现,甚至有点推波助澜了,总不能是为了大舅哥吧
我是为了你。萧逐尘道。
避不掉的,萧逐尘,我道,伤心总会有,等此事过去,你让我多欺负几次就好。
德柔蓦地抬头,生四胎吗
我萧逐尘:……
萧逐尘对她道:你休想。
德柔一吐舌头,不解,父皇母后说了半天,在打什么哑谜
我与萧逐尘不约而同告诉她:一家人要彼此信任。
从始至终,山河无改。
萧逐尘叫门外候着的侍卫先把德柔送回去,我仍有问题问他。
你何以笃定你家大儿子从未有篡位之心
萧逐尘:我问过他。
……我仔细回想。
那日萧应鸿蓄谋已久地来找萧逐尘吵架。
萧逐尘最后问他,你觉得你自成羽翼了,是么
萧应鸿回:不试试怎么知道请父皇拭目以待。
……
旁人听来只是父子生隙。
我: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打算放手让他自己去折腾
他说他能做到。
萧逐尘歉疚看我一眼,苏明棠谋逆之心并非一朝一夕,日益成势,碍于你在中间,我确然不知该怎么办……
我接口,你想这孩子早晚得历事,正好他舅舅拉拢他,拿他当愣头青,他将计就计,摆他舅舅一道,你一看,这儿子能处,正月有头是真敢剃。
所以你当即决定隐居幕后,那叫一个忍辱负重,给你毒药你就吃,叫你全名你就答应,袖手看戏,阿鸿说你利用他,人家孩子也没说错。
他父子俩默契打配合,拿我当外人。
萧逐尘看我有点生气的意思,握住我手,道:无论如何,我与阿鸿最不愿意伤害的都是你。
可不么我道,你儿子还特特激使我打他一顿,好让我日后算账时,少恨他一些。
你可有后悔对他下手太重
我:没有,我还是那句话,他做什么都行,伤你不行,给你下毒这件事,我预备气到明年。
萧逐尘:……
我:你真吃了
萧逐尘点头。
就没想着把药换一换
太医署也有苏明棠的人,换了会露馅,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
我:你知不知道……
我听孙大盛说了。
一阵难言的死寂。
我轻声道:那你岂不是……
命不久矣。他道。
而且阿鸿还不知道这件事。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掩饰慌乱,萧应鸿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萧逐尘苦笑:不知,他这几年在忙些什么,从未跟我提起。
……我道:你对他还真是放心。
我们的儿子,难道你不放心吗
我当然也放。
不然怎会留下他擀面条。
我由衷道:此番若能扳倒苏明棠,他这太子,算是合格了。
雪棠。
不必劝我,我心情好得很。我听见了狗吠,我今天相亲。
话音刚落,小丁已在外嚷嚷起来,
姐,我把人给你领来了!快来看看我王叔,他身体健康没疾病,脾气温和无不良嗜好,离异带四个娃……
四个娃,我笑向萧逐尘,你被比下去了。
萧逐尘:……
小丁冲进门,一眼瞄中坐我身旁的萧逐尘,毫不迟疑转身,将王猎户关在门外,王叔,你可以回去了。
姐你真绝了,她大步趋近,这么快就知道找着了下家了早说呀姐,害我跑那么老远。
压根不需要我回答,她将我挤走,就坐萧逐尘身旁,目不转睛看着萧逐尘,
哥哥你贵姓家住哪里喜不喜欢小动物,以及活泼热情的小姑娘
萧逐尘活到四十岁,估计没见过这么活泼热情的小姑娘,抬头看我,隐隐担忧,德柔以后不会也……
我:差不离。
萧逐尘:挺、挺好的。
是不是,小丁道,我也觉得哥哥你挺好,我姐这人脾气差,你以后要让着她。
萧逐尘:我知道。
半天功夫你们了解得这么深了已经小丁惊喜,朝我使眼色,示意包在她身上,这是好事,不过我姐前夫是皇帝,请问你有没有压力
萧逐尘:前夫吗
还是老色鬼,负心汉,你放心,我姐跟他断干净了,保证不影响你俩过日子。
萧逐尘深深看我一眼。
我道:丁,听姐一句,沉默是金。
小丁不的,我跟我姐夫再唠两句。
你姐夫没空。再唠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逐尘听话站起,门外还拴着一狼三狗。
他威严地道:雪棠,护我出去。
送走萧逐尘,小丁比她本人找了对象还激动。
姐,这种傻不楞登的姐夫你在哪捡的
我:……花丛。
要抓紧呀姐,按说你就不该放他走,让我问问他何时来娶你。
改天,他今日忙着回去选秀。
哎呀我姐夫还挺有事业心,记挂着回去选……小丁眼睛陡然瞪大。
我: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选秀。
我姐夫他……他是……皇……小丁原地暴走,我方才是不是当他面骂了他那他会诛我九族吗
我道:平常心,你哪有九族。
小丁:……
我安慰:不要紧,你姐夫是个睚眦必报的好人。
小丁从此学会了沉默是金。
13
年关将至。
一场雪过后,观里小丁栽下的腊梅歪歪斜斜开了几枝。
城中盛传,今上龙体抱恙,缠绵病榻,多日不朝,一应政务皆由国舅与太子把持。
一日傍晚,我收到一封来自江湖的情报。
联络人是我师父安排的,消息应当准确。
请报上说萧逐尘所中之毒出自一个叫八方楼的地方。
八方楼是江湖上的新锐组织,人员数量庞大,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专做暗桩生意,黑白两道通吃,鱼龙混杂,不可小觑。
且八方楼总舵就设在京都。
难道这就是我师父前些日子信中所说的神秘组织
我是该去会会他们楼主,再拖下去,我担心萧逐尘耽搁不起。
在此之前,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大清早,小丁被我支下了山。
我在院中数梅花,对面山头相国寺的钟声杳杳,我忽然起了去拜一拜的念头。
清供的梅枝子折了一大捧,睡梦中的奶奶冷不丁道:别去。
我道是了,半生戎马,以戈止戈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个人无怨无悔,可佛祖眼里讲究众生平等,应该不大爱保佑我这种杀孽深重的人,我且消停苟且着吧。
不是,奶奶道,咱们这里是道观,跟他们不是一个体系,我怕寺里僧人误会你上门挑衅,合伙群殴你。
……有道理。
道观的门在此时猛地被破开——自从我来了,这门颇跟着受委屈。
苏明棠怒形于色,苏雪棠,你把我儿子藏哪去了!
我慢吞吞道:什么我大侄子不见了
还跟我装傻充愣,没有你授意,德柔怎会等把我儿子拐走!
我看着手里花枝,大哥说话,我愈发听不懂了。
在苏明棠气急败坏地声讨里,德柔好比拍花子的恶人。
大节下,祭祀活动增多,德柔得知她舅妈携幼子回娘家探亲,缠着要去。
到了太师府,众人见两个孩子一块玩得高兴,也没有多管,等底下仆妇们发现不对,德柔已经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一起不见了。
大哥就没往宫里去找找我明知故问。
苏明棠必然是找之未果,不然不会如此焦急。
他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如此说来,我家德柔也失踪了我将开败的花枝挑拣出来,慢条斯理放在一旁,哎呀,我真是着急。
苏明棠:……
大哥你不知道,德柔这孩子没定性,错眼不见就给你闯个大祸,时常偷拿她二哥的机关锁,指不定就把谁关了起来,这要是把我大侄子关进去……不对,大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家的事情,你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苏明棠面如土色,你待要如何
皇位你拿去,这个孩子我替你养了吧,等过个十几年,我再把他还给你,到时候这孩子若是不肯认你,或者给你茶里下个毒,你也别太惊讶,权当是乐趣。
苏雪棠!
我笑,拍什么桌子呀大哥,我这不都跟你学的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大哥你压根不在乎这个孩子,反正你也没什么人性,那正好,你回罢,趁我大嫂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
苏明棠颓然坐在我对面,语气软和下来,小雪,孩子是无辜的。
轮到你自己身上,你知道孩子无辜了我道,晚了。
小雪,算我求你,苏明棠痛苦道,大哥待你不薄,你难道丝毫兄妹情谊都不顾了吗
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我就是太顾念兄妹情谊,才害了萧逐尘,此刻你若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到了这一步,你以为我还有退路吗苏明棠霍然起身,我钻营十几年,不过为了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我有错吗
今时今日,朝中半数大臣尽在我掌控,禁军在你儿子之手,而你儿子对我听之任之,萧逐尘命在旦夕,我的儿子……我不要也罢,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我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
听说萧逐尘前些日子选秀了,除了被德柔赶走的那些,留在宫中的闺秀小姐们,大哥你就没感觉跟你在朝中的关系网,很对得上吗
……苏明棠勃然变色。
不是每个父亲都像你这般,为了所谓大业,甘愿舍弃自己子女,若没有你居心不良往宫里送人,你那些党羽的把柄和软肋,还真是不好牵制。
不妨再告诉你个实话,你知道萧应鸿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不听话。如果他突然特别听你的话,你就要多加小心了。
而我之所以敢放心大胆地跟你吐露这些,你猜猜,是为什么
你……
嘘——我道,你听。
山下起了一小波喧哗,很快平息。
苏明棠来见我何须带人马,除非他今日原本想造反,才选择将妻儿送回娘家。
若没有德柔带走小弟弟,乱了苏明棠的阵脚,苏明棠这会儿已经杀进宫了,虽然他在宫里也没有胜算。
但我不想让他进去。
那里是我家,我不愿弄脏那块地方。
所以我才让德柔带走他儿子,把他引到这破道观。
门扉处,萧应鸿倚门,痞里痞气朝我挑眉。
孩子已经回到大嫂怀里了,你放心,我把花束整理好,也站起来,大哥,你这时还觉得自己赢面很大吗
巨大失望之下,苏明棠破罐破摔,恶狠狠看着我,就算我赢不了别人,最终我也赢了你,这辈子值了。
我顿时如坠深渊。
他指的是萧逐尘身上的毒。
所以啊,斗来斗去,玉石俱焚,我道,苏明棠你真是有病,从小到大都是。
苏明棠被带走以后,萧应鸿近前,看着我,忽然道:大儿子的肩膀可以靠了。
我拭去眼角泪珠,宫中混乱解决了吗
他点头。
打算如何处置你舅舅
流放,他道,大将军府中其他人不用动,留守京城。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
我道:谢谢你对你舅舅的不杀之恩。
……萧应鸿抬头望天,脸可疑地红了,不客气!
我怼了他胸口一拳,行了,回宫吧……把那位沉睡中的奶奶带上。
我留下等等小丁。
萧应鸿没有动。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方才起,我就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
是不是你父皇……
听说你要见我。
我:啥
那什么,赵爷爷没跟你说吗,八方楼是我开的。
我:……
我:……
我:……
我把花放下,从门后抽出笤帚疙瘩,再说一遍
萧应鸿敏捷退至门口,随时要跑,母后你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丁崛起你解释,八方楼卖毒给你舅舅,你舅舅把毒给你,你再给你父皇,自产自销被你玩明白了是吧!
萧应鸿:我当时看到那毒,我也很惊讶!一边我还得演戏,装成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我很受考验啊。
那你把毒换了吗
没有。
什么!
但我有解药。
不是无解之毒吗
母后你懂不懂做生意,卖货给客人,总是要夸大其词一些,越能唬人卖价越高,而且来买毒的会是什么好人,当然能骗就骗。
这样等中毒之人打听到八方楼,来求解药,我还能再赚一笔。
……我竟无言以对,那怎么,你跟你父皇要钱了吗
亲父子明算账,我肯定得要。
……所以你父皇知道你是八方楼楼主了他什么反应
没你这么暴躁,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等着你母后回来打死你吧。
没毛病,我挽袖,不用等到回去,我这就打死你。
怪不得这几年不敢说自己在外干了些什么,哪家父母愿意自己孩子整天徘徊在作死边缘。
何况萧应鸿还有个皇位要继承。
萧应鸿闪躲道:可我开这八方楼,是为了送给阿煜。
我停下追杀他,为什么
你们都没发现,阿煜其实很向往江湖吗赵爷爷每次回来他都缠着打听江湖事。
好像是。
萧应鸿:再说他整天在宫里造杀器,谁能受得了,伤了别人无所谓,伤了德柔怎么办,我给他找个地方,让他发挥他的兴趣。
还有,我们八方楼是个正经生意场所,并非母后设想的那般不堪,我们有朝廷颁发的牙帖,储君亲签,正规极了。
我:……他咋这么不要脸。
萧应鸿讨好蹭过来,推着我出门,这是我给我弟准备的惊喜,母后先不要告诉他。
我一口答应。
14
阿煜与德柔等在宫道,齐齐朝我迎上来。
我挨个抱了抱,道:阿煜,你哥给你搞了个基地。
我身后的萧应鸿:……
阿煜与德柔已经缠上了他,大哥大哥,什么基地
我爽了。
行行复行行,阁雪云低,流光飞琼,我从未觉得宫道如此得漫长。
终于。
道路尽头,满地雪皑如银月,萧逐尘悠远而立,眼眸含笑。
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我与他还是阿鸿这般年纪,任性、恣意,有比天之心。
我又一次比剑败给了他,杵在原地生自己的气,差点又把自己气哭。
其时不雨桃花漫天,萧逐尘安慰我说:你若不哭,来年我还折花送你,可好
当时我就决心,下次要赢走这个男人的一辈子。
我跑着跑着,只觉天地、飞雪、阙宇都离我远了,眼前只剩萧逐尘。
我将折下的梅花送给他,他潋滟的眸光里装着我,空着的手挽过我的,转身往家里走。
我们之间已无需任何言语。
15
不,需要一句。
我道:萧逐尘,我的床你给我安回去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