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冷宫弃后
摩羯大鱼
1
我认为我是一个称职的皇后。
自塞北到大魏和亲这半年来,我并未因自己是敌国的公主就对萧翊心怀芥蒂,拿他当了外人。
我可谓兢兢业业。
萧翊夹菜我掀桌,萧翊开门我上车。
萧翊端茶我先喝,萧翊睡觉我唠嗑。
但是好像,萧翊有点拿我当外人。
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躺在地上表演口技,床上的萧翊翻坐起来,恼火地瞪着我。
停止你这段仿猴表演。
在草原时我就听说,大魏萧氏皇族不论男女,都有副祖传的好相貌,尤其那魏帝萧翊更是其中佼佼者,俊美无俦,令人见之不忘。
妹妹你能嫁给魏帝,真是好福气。我出嫁那天,长姐如此说。
我道:这福气给阿姊,阿姊要不要
长姐牵起马就跑了。
跑得像可汗的旨意下来那日一样快。
我族被中原人唤称匈奴,连年与魏交战,胜负各半,彼此疲敝不堪。
终于,可汗决定派个女儿嫁过去和亲,先表和谈的诚意。
阏氏将后宫所有的适龄公主召集起来,问有谁愿去。
无人情愿应声。
我抱着浆洗好的衣服路过,阏氏忽然和蔼地唤住我,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九。
阏氏神情讶异。
宫中有我这么大还未出嫁的公主,她也是没想到。
严格地说,我算不上什么公主。
我的阿娘是汉人,因家道中落被贩卖到匈奴为奴,偶然之下,可汗将她买回去,几宵春恩过后有了我。
阿娘去世前,我们在宫中做最累的活计为生,阿娘去世后,我在宫中做最累的活计和挨打给那些姑姑们取乐为生,从来没人注意到我。
因此阏氏说召集所有公主时,理所当然没人通知我。
你现在是公主了,阏氏拥着她的女儿,我的长姐,看着我道,可怜的孩子。
就这么,我以匈奴最尊贵的公主的身份,在所有姐妹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中,穿越整个大漠与草原,千里奔赴长安,成了萧翊的皇后。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其实我那天抱着洗衣盆路过,是故意的。
那稍纵即逝的远嫁机会,是我得获自由的第一步。
2
地笼烧得有些旺,我听话地停下《猿声啼不住》曲目,也没有纠正萧翊,我表演的不是猴儿,而是猿。
猿比猴儿难演。
萧翊两条长眉拧着,不生气时是个冷傲的美人,生气时是个暴躁的美人。
此刻他就很暴躁,将垂落胸前的长发甩到身后,道:慕容简,你这辈子有没有当过哑巴
我摇头。
再多张一回嘴你就是了。
可是我……
消停一时半刻你能死
我道:能呀。
……还敢顶嘴,他那双美目怒意愈盛,你既这么爱说,不如换个地方絮叨。
我:去哪
他道:晨阳宫,别让朕再看见你。
我惊喜看着他,心说还能有这种好事
自打我嫁给他,不知他有什么毛病,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要来我宫里睡觉。
每次他来我都得打地铺,虽说有褥子垫着,奈何地太硬,我第二天起来总是腰酸背痛。
去给太后请安时,这看我不顺眼的老太太,一见我在她面前揉腰就训斥我,说:年纪轻轻不知节制,成何体统。
这下我不用再打地铺了
我问萧翊,你说真的吗
他:明日你就搬去!
说完他便躺回去,双手交叠胸前,睡相十分严谨。
我也躺回去,道:棒子棒子老虎鸡,棒子棒子……
苏海!萧翊忍无可忍,现在,立刻,把人给我带过去!
3
苏海公公挑灯在前,我尾随其后。
苏公公不时回头看我,摇头叹息,傻姑娘,还乐呵呐,你可知那晨阳宫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冷宫啊,孩子,你此一去,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出来了。
苏公公:怎么还越说你越高兴了呢
我连忙收敛笑容,换上愁眉苦脸,道:是萧翊让我去的,我有什么办法。
依老奴看来,陛下还是很纵着娘娘的,赶明等陛下消了气,娘娘趁机与陛下说说软话,也就过去了,年少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我不屑撇嘴。
在我看来,萧翊之所以不发落我,是碍着邦交,忍我半年,已是他的极限。
走至宫女房外,苏公公让我挑个宫女带去冷宫照顾起居。
我想也不想,带小甲。
小甲是我的陪嫁侍女,阿娘留给我唯一的遗产。
她单住一间宿舍,睡到半夜被叫起来,满脸幽怨。
等苏海将我们送到晨阳宫门口离去,小甲立马由柔弱小宫女恢复男声,望着面前那破败积尘的宫殿,慕容简,你绝对是故意的。
我朝他一挑眉梢,伸手去推那开裂的宫殿门——
惨白月光下,随着一声凄厉的吱呀,顶上挂满蜘蛛网的牌匾不堪重负似的,砰地坠下,激起尘土一大片。
我:……
小甲:……
我:多好的新住处,你说是吧
小甲:……
我先一步踏入殿中,拿出火折子点燃陈旧烛台,边端起打量周遭环境,边对小甲道:等过一段时间,确保萧翊和这宫里的人都忘了我,你就带我逃出去。
小甲说得不错,我是故意的。
这是我得获自由计划的第二步:通过孜孜不倦地努力,惹怒萧翊,使他烦死了我,将我打入冷宫。
因为据我这半年的观察,晨阳宫离宫墙最近。
小甲道:我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里是大魏皇宫,你以为那么好出去
所以才要给你时间,让你去打探此处守卫强弱、换防时间,我挑了挑他那粉嫩小脸,必要时候可以动用下你的美色,使个美人计之类。
小甲拳头朝我握得死紧,看样子很想打我,半晌,泄气认命,谁叫我欠你的,当年若是没有你,夫人也不会收留我。
我就喜欢我们家知恩图报的小甲。
说话间,内殿我已浏览了个遍,除去烂家具,梳妆台上还散落着几支不值钱的钗,月下散出凄凉的微光,似垂朽美人淡淡诉衷肠。
萧翊继位时日短,未曾开纳后宫,这多半是前朝被打入冷宫之人的遗物。
我还从床底捡出一个破风筝,美人式样,就着灯火细瞧,风筝上题了两句诗词——
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
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
啥意思,看不懂。
阿娘浅显教过我四书,未及教我诗词便撒手人寰,因此我对诗词一窍不通。
我就觉得那美人怪好看,于是挂在床头。
在我极殷切的眼神中,小甲自告奋勇开始打扫卫生,绝不是我拿救命之恩绑架了他。
收拾到半夜,破落宫殿勉强能睡人,小甲不和我抢床,上了房梁。
我正要睡,他忽然问我:阿简,等你从这里出去了,你最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自然是去完成我娘的遗愿。
然后呢
我想了想,找到那个人。
再然后呢
我道:再然后就浪迹天涯,把我娘当初给咱俩描绘过的大好河山,都看一遍。
带着我
这叫什么话,你是我弟弟,我岂能把你扔下。
小甲感动:阿简……
我:沿路若是没钱,还得靠你卖艺。
小甲:呸!
我笑着卷进被子,睡了这半年以来头一个安稳觉。
4
我在冷宫的幸福生活开始了。
第一天,太后得知了这一消息,遣派身边的嬷嬷来嘲笑我。
说我不思进取,果然有负君恩隆宠……巴啦巴啦……
我一脸沉痛。
嬷嬷还说,被打入冷宫之人,就不用早起去向太后晨昏定省了。
不、用、早、起!
我一脸惋惜。
为自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资格而悲戚。
嬷嬷满意,先抑后扬,趾高气扬传达了太后对我的关心,说我若是短了什么,可以向太后她老人家提。
我道:我中午想吃烤羊腿。
嬷嬷:……
烤羊腿上来时,嬷嬷觉得我无可救药,看我的眼神都关爱了许多。
她道:娘娘也不必过于自暴自弃,陛下尚未正式下旨废后,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手中的烤羊腿顿时不香了。
我:你意思是,萧翊还没打算彻底把我放弃有可能再把我接回去
嬷嬷点头。
……
我在冷宫的幸福生活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所以,该如何让萧翊废后
这是个问题。
很他大爷的严重。
5
小甲每天神出鬼没。
因为他武功盖世,我倒不担心他的安全。
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能带我逃出去。
等待的日子格外难熬。
这天我趁小甲在,将我的苦恼跟他一说。
小甲思忖良久,煞有介事地道:听说皇后要想被废,必须得是犯了大过错。
我:比如说
给皇帝戴绿帽子。
还有呢
给皇帝戴绿帽子。
我:……
小甲言之有理。
但此处狗不生蛋,乌龟不靠岸,我上哪给萧翊找帽子。
事情陷入胶着,转眼半个月过去。
我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只美人风筝修补修补,趁个好天儿,在晨阳宫前头空地上放起来,自娱自乐。
我手中的线一寸寸放出,看那美人扶摇直上,渐渐高过了皇宫最高的殿顶。
放着放着,我心中惆怅万千,感觉人活着还不如一只风筝逍遥自在。
什么时候我也能飞出宫,随心所欲地活一把。
这天晚上,小甲又不知去了何处,我独自吃完宵夜,顺便把他那份也吃了,吃完撑得慌,遂出去遛弯。
等我回来,看见萧翊直挺挺立在我床边,手中拿着我白日放过的美人风筝,翻来覆去地端详。
……我倒退出去,看了看殿门,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那么——
我上前,二话不说薅起萧翊的手腕,将他往外拖。
萧翊:……
萧翊:作甚。
我:嘘——梦游的人不要说话,容易走火入魔,乖乖跟着我就对了,简姐送你回自己的窝。
……萧翊:放开朕,朕清醒得很。
我马上将他放开了,不梦游你来做什么
他不言,倨傲地审视我,你方才去哪了
我如实相告。
他哼了一声,你日子倒是安逸。
我干笑不敢说话,猜不透他深更半夜到此所为何事,难道跟我一样,也是吃饱了撑的
只见他踱步走回内殿,将我的风筝原样挂了回去,在我床上就坐,拍拍身侧,过来。
我谨慎蹭过去。
他与我对坐相望。
距离不过咫尺,他玉雪姿容被烛火晕染一层朦胧色,连带眉眼看着都比平时柔和许多。
跟我要找的那个人有点像。
我心忽然跳得厉害,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他目光随着我动作下移,落在我唇上。
我眨眨眼,想问他这大眼瞪小眼的游戏何时能结束,他已倾身压过来。
我以为他要打我,所以先下手为强。
片刻之后,萧翊捂着额头,痛得眼角泪光闪烁,慕容简,你那脑袋是铁打的
苏海公公闻声进来,怎么了这是
我跳起来,好人先告状,他妄图欺负我!
萧翊脸腾地红了,面带羞色,瞪我一眼。
苏公公笑得好不慈祥。
萧翊缓过这一阵,恢复高冷,对我道:朕明日再来。
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负手走了。
苏公公朝我竖大拇指,风筝放得好。
我不明白,萧翊来晨阳宫跟我放风筝有什么关系。
略一思索,我明白了。
萧翊看上了我的风筝。
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却连人家一只风筝都要抢,咋不贪死他!
我心中忿忿,却也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抓着风筝追出去。
萧翊!
宫人浩浩荡荡止步,最前头的萧翊回头。
我将风筝塞进他怀里,送给你。
萧翼:……
我:喜欢吗
萧翼迟疑着点点头。
我:高兴吗
萧翼点点头。
我:趁你高兴,你能不能废去我的皇后之位
……
萧翼叹口气,安抚地拍拍我手臂,你放心,朕不会。
说完,他罕见地对我笑了笑,捧着风筝旋身而去。
苏公公赞赏地看着我,欲擒故纵,欲迎还拒,娘娘这几日进步真大。
我:
苏公公悄声,这两日太后娘娘又把谢小姐召进宫了,你得加把劲,再接再厉。
谢小姐是太后的侄女,跟太后一样,恨我恨得不加遮掩。
听说若是没有我,谢小姐才是原本的皇后人选。
我深觉对她不住,颇有种占着茅……那啥的自责。
因此我十分乐意见谢小姐进宫,她每每在萧翊跟前说我坏话,都在无形中帮我推进了离宫逃走的计划。
她真是个大好人。
我乐道:太好了,改日约她一起品茶。
苏公公欣慰,娘娘大气,有正宫之风,如此就对了。
我带着一脑门问号,目送他们走远。
及至小甲回来,我把萧翊拿了人家风筝却不给办事的恶劣行径给他说了一遍。
小甲听完,同样义愤填膺,他们汉人的皇帝就是如此,花花肠子多得是,有时得了天大的好处还要卖个乖给你。
我听说萧翊派去匈奴的使臣已经到了离都,准备跟可汗议和,并没有因为你嫁过来这里,他们就放宽和谈的条件,若是和谈不成,两国继续打仗,你猜萧翊会不会拿你祭旗
我打个哆嗦,冷意贯彻全身。
依我对萧翊不甚了解的了解,他肯定会。
在那之前我更要跑了。
没关系,萧翊说他明天还来,我接着与他周旋。
小甲担忧,见机行事。
嗯!
我:你那边怎么样了守卫换防的漏洞找出来没有
小甲环顾左右,啊,累了。
足尖一点窜上房梁装死,任我怎么唤他,都不应声。
拉倒。
求人不如求己。
6
次日,我眼巴巴等了一日,萧翊却没来。
傍晚时分,远处宫殿隐隐约约传来笙箫鼓瑟之音,恰逢小宫女来送饭,我问:前头发生何事这般热闹。
小宫女道:是靖王殿下回宫了,陛下正设宴为他接风。
哦。
我听说过,萧翊有个亲弟弟,叫做萧辰,封号好像就是靖。
靖王为人风流不羁,喜遨游,并不长居于宫中,因此我只闻其名,未见其面。
萧翊大概今晚不会来了。
我沮丧地抄起一只鸡爪,边啃边留那小宫女,待会儿一起打麻将
小宫女:诶!我把其他不当值的姐妹都喊上!
使得使得。
萧翊进来时,我背对门口,与小宫女们围坐一桌,正赢得热火朝天。
哈哈哈哈,我又和了!来来来,给钱。
小宫女们突然变色,齐齐站起来,跪下去。
……我扭头,萧翊在苏公公的搀扶之下,脸色难看到极点。
苏公公呵斥一句,小宫女们急退出去。
你们还没给钱!我的心在滴血,那都是我日后出宫的生活费。
萧翊拦住我,咬牙道:宫中禁赌,你不知道吗
我心虚反驳,可这是冷宫,大家无事可做……
皇后这是在埋怨朕发落了你
不敢不敢。我心道,谢谢你还来不及,要不是来了这里,我哪有机会逃跑。
苏公公干咳一声,朝我猛递眼色。
我:
苏公公恨铁不成钢,直接将萧翊交到我手上,拂尘一扫,潇然而去。
我这才察觉,萧翊他喝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眸光迷离,两颊潮红,连掌心都是滚烫的。
他晕晕乎乎看着我,我扶他坐下,拧了毛巾给他擦脸,结果他脸越擦越红。
起初他还配合,后来有些难耐地躁动,开始躲我,冷声道:离朕远些,赌鬼。
我:……
酒鬼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我按着他肩膀,老实点,擦洗完了你就去睡觉,不然我还打你。
反正苏公公这会儿不在,没有人证。
孰料萧翊夺下巾帕,指着门的方向,你出去。
言语间,呼吸些许不稳。
岂有此理。
外头天寒地冻,以前还允许我打个地铺,现在我连地铺都混不上了。
我道:这是我的冷宫,你怎么不出去。
他闻言抬手。
我以为他又要打我,赶忙跳开一步,开启御敌模式。
萧翊手按在桌上,支撑起身时麻将牌被他拨了一地,他摇摇晃晃往外走。
我把白鹤亮翅的手势撤回,站在原地不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鼓掌相送。
看他这样,今夜也与他周旋不了什么,还不如早早离去,别耽误我睡觉。
我耳朵听着,他走至门边,伸手推门,门咣啷直响,就是打不开。
萧翊大声唤苏海,代替苏公公应声的是个年轻放荡的声音。
别喊了皇兄,门锁了,苏公公他们也早就被臣弟支走了。
这声音我听来耳熟。
我忙跑出去,与萧翊并肩而立,门牖上映出一个修长人影。
萧、辰。萧翊逐字道,你在我酒里放了什么
连我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怒气,那靖王不知是心大还是人傻,浑然不惧,笑声得意。
我这是在帮你啊,皇兄,依你那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的性子,她什么时候才能知晓你的心意
既然你说不出口,干脆就不说,门一锁,燃情的酒一喝,良辰一夜,肌肤送情,枕席之乐,妙不可言,免去你多少烦恼。
我满头雾水,他们大魏皇族的行事作风,都这么难以让人捉摸
我小声问萧翊,你弟弟这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萧翊不敢看我。
他狠狠砸门,朕命你把门打开!
萧辰已然远去,声音越来越远,你们大婚我没赶上,今晚就当我补一个闹洞房,不必谢我。
我:……
萧翊:……
气氛凝重而沉默。
萧翊难受地抵着门,我眼见他要倒下,出于好心伸手想扶他一把。
他却视我如洪水猛兽,别碰我!
我忙把手放下,指尖无意划过他手背,引起他轻轻战栗。
……
此时我咂摸过味儿来了。
出嫁时,床笫之事我也被传授了一部分,只是没想到还有亲弟弟会给亲哥下药。
萧翊应该也没想到。他方才的神情看起来很想将萧辰抓起来打一顿。
我看着萧翊额头冒汗的模样,那些快被我遗忘的理论知识齐齐涌入脑海,印象之深刻,程度之清晰,都不用复习,假如有一门学科叫云雨,我肯定不挂科。
兴许还能拿个第一。
与此同时,我心里还激荡着另一个声音。
根据萧辰方才所言,我大胆猜测,萧翊。
萧翊勉力抬头,长睫湿润,微微轻颤,一改平日的凌厉,显露出几许脆弱之色。
一瞬间,我心跳如鼓。
我遏制住呼吸,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看我一眼,随即偏过头去,倔强道:无稽之谈,谁喜欢你。
但你弟刚才……
一个没谱之人的话你也信
……也是。
我跟萧翊成婚半年以来,加上大婚那一日,见面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我俩之间,既不具备一见钟情的时机,也不具备日久钟情的条件。
天不假良缘,萧翊不可能喜欢我。
定然是萧辰起了捉弄之心,才故意那样说,那样做。
只是苦了我。
萧辰要捉弄萧翊不打紧,为什么我要连坐。
我抱着一丝侥幸,去检查窗户,窗户直接被封死了。
我返回,道:等抓到你弟,咱打他一顿吧。
萧翊道:打死。
同意……那眼下怎么办。
他吁出一口热气,在这冬日旷寂的宫殿,汗迹一重,薄唇干得起了一层皮。
我灵机一动,挨近他几分,再这样下去你要着凉的。
他防备看着我。
我:我帮你纾解了吧。
他后退一步,但是眸光悸动,想来他此刻正被理智与灭顶的欲望拉扯,天人交战。
我:当然不是白帮你,事成之后,你得废去我的后位。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平静,你说真的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闹着玩吗
他哑声问:你不想与我做夫妻
何止不想与你做夫妻,还不想留在宫里,想飞出去。
我原本想表演个哀戚,实在不会,只好把头低下去。
为什么
我道:因为臣妾自觉配不上陛下,惟愿老死此间,了断余生,望陛下成全。
我是说,萧翊道,你既如此厌烦我,为什么还要放那只风筝
风筝我疑惑道,好端端怎么又提风筝,你不喜欢可以还给我。
萧翊自嘲一笑,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这诗不是你写的,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我点头。
不耻下问,所以它是什么意思
他道:我真是愚蠢,竟还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道:无须妄自菲薄,你努努力还能赶上我一半聪明。
他无视我的勉励,挽袖,抬手抽走了我的发簪,果断扎进手臂,猛地一划……
皙白手臂血流如注。
我看傻了眼,扑上去拦,你你你……认识到自己脑子不好使也犯不着自残吧!
剧痛之下,他眼神清明几分,道:不用你管,你滚。
门都锁了,我还能滚去哪我将他扶坐在地,转头找包扎之物,宁可自残都不用我帮忙,这哪是脑子不好使,这是脑子有病。
我找到些干净白布,急吼吼替他止血,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脸潮红尽褪,苍白如纸。
缺医少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我道:陛下,你行行好,千万别死在我这儿,我付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萧翊一巴掌呼在我手背,毫不留情。
……我委屈摸着手背,反应过来道:对不起我说错了。
萧翊眼神回暖一丝丝。
我:不该说你死,你们大魏管皇帝去世是不是叫‘驾崩’你千万不要驾崩在我这……
没说完,他又来打我。
这回我躲得快,他没打着,反因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没忍住低吟出声。
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吧
我趁势数落他,你说说你,我都不介意,你反倒要守身如玉,看把你高洁的。
再说你守了有何用,早晚还不得是三宫六院……啊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谢小姐对不对
你俩青梅竹马,头婚被我插一杠子,已然不能给她,所以想把初……
触及萧翊阴沉的目光,我把嘴闭上了。
终归还是不甘心,我冒死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该给谢小姐腾位置,你就答应废后罢。
萧翊目光含怨,你是不是又想当哑巴了
……
忠言逆耳,我一定是戳中了他心事,他才会这么生气。
生气到不愿面对我,低眉盯着眼前一小片衣角,居然显得黯然神伤。
错觉,一定是我的错觉。
我放弃惹他,站起身,道:先起来,地上凉。
他一动不动,道:哼。
真不好哄。
我递出手,要不给你打一巴掌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我紧张闭眼,预备好掌心被打肿。
他手慢慢叠在我掌心,将我手握住,在我的惊异中,想借力起身。
但我没做好准备,被他一拉,踉跄一下,与他齐齐摔倒。
紧接着我悲剧了。
萧翊扫落桌上麻将牌的时候,有一块悄然滑至此处。
这一倒,我的后背直接硌了上去。
那叫一个疼。
我飙泪当场。
一炷香后。
我趴在床上,萧翊坐在床畔,揉搓我后心,有气无力道:还疼吗
其实早就不疼了,但是难得奴役萧翊一回。
我道:再给捏捏肩膀就差不多了。
慕容简,你别蹬鼻子上脸,他道,起来。
我不服,是谁把麻将牌扫落在地的
他眼睛一瞪:是谁藐视宫规聚众打麻将的
……
他一生气我准没好果子吃,我一骨碌坐起来,抱紧床上仅有的被子,发自肺腑道:我不想再打地铺了!
他看我一阵,道:那你往里让让。
我道:我不靠墙睡,我要睡外面。
理由。
我一时语塞。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睡在床沿,这样如果有人来打我,我能马上逃跑。
但我是以阏氏的女儿这一尊贵身份嫁过来的,真正的公主怎么会挨打呢
我若将实话说出来,萧翊发现自己被骗了,恼怒之下,会不会影响两国和谈
匈奴人苛我薄我,他们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怕两国谈崩了,我的小命要不保。
萧翊见我沉默,倒也没再问下去,而是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就睡里面。
为啥
他比划一下这张不大的床,你睡相那么差,靠外睡半夜翻身掉下去怎么办。
我:……
他一顿,找补道:自己掉下去也就罢了,搅扰朕安寝你该当何罪。
我:……
我:你怎么知道我睡相差
我:是不是以前趁我睡着时,偷摸观察我了
他:……
他暴躁道:还睡不睡了!
睡。
我哈欠连天,老实躺进内里一侧。
这屋里没有铺地毯,即便有,萧翊这等矜贵的人,也不可能去打地铺。
他脱去外袍,穿着里衣躺倒,伸手拉过一半被子。
彼此间呼吸可闻。
我道:那个……
他阖上的眸子睁开。
我:你药劲过去了吗
他眸子陡然睁圆,怒道:用不着你操心。
我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偷偷往下看……
萧翊彻底恼了,一巴掌捂在我眼睛,我扒拉他的手,还不许人家好奇……
不许!
恁凶。
不让看就算了。
我道:你手放在我脸上,我睡不着。
刚说完,我睡了过去。
迷糊间听萧翊在我耳旁念了一句,当真是……没心没肺。
语气充满无奈。
7
一夜好眠。
我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发现被子全卷在自己身上。
萧翊仍旧睡在我身旁,一只手还搭在我手上,那手跟冰坨子似的,我觉得不对,一探他额头,滚烫。
萧翊。我推推他,他昏沉中皱眉,无意识蜷缩身体,抱紧手臂。
完了完了。
我将被子掩盖罪证般地替他盖回去,跳下床,顺手抄起一只凳子,正要试图破门,门自己开了。
我从未觉得苏公公那饱经风霜的脸如此亲切。
苏阿答救命!
苏公公见我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跟着神情紧绷。
我往床上一指。
苏公公往前走了两步,大吃一惊。
来人呐,宣太医!!!
冷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躲在角落,看着太医和宫人们进进出出,揪住苏公公,你能把陛下搬回去吗他留在我这,我怕担责。
苏公公道:陛下还未完全醒来,不宜挪动。
好办,我可以帮你把他扛回去。
苏公公静静看着我。
……好像是不太合适,一国之君的体面往哪搁。
苏公公疑惑,陛下为何会病了
我抬头望天。
苏公公:嗯
我支吾道:大概可能也许,是因为我睡着的时候,跟他抢被子了,但也不一定。
我道:你说萧翊醒来,会不会找我算账
苏公公眼睛转了转,深沉道:轻则打娘娘板子,重则将娘娘关入天牢。
啊我害怕道:他就不能直接废了我吗为何还要折磨我。
苏公公:……倒也不至于废后那么严重。
苏公公又道:娘娘若是怕被陛下责罚,老奴给你支个招儿
我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下午,萧翊醒了。
守在床边的我马上站起来,关切上前,摆出十二分的笑脸。
苏公公说要温柔,最好再来点体贴。
我笑着,温柔又体贴,陛下,好点了没有还迷糊不龙体还违和吗
萧翊作势要起身,我狗腿扶他一把。
他倚在床头,面对我洋溢的笑脸,迷茫了,甚至看了看屋内陈设。
我:苏公公怕陛下病养得不舒适,着人将晨阳宫豪华装潢了一番。
萧翊打量我,你一直在这守着
我点点头,期间离开去吃了一只烧鸡,你要吃吗
他:……
我:哦对,太医说你得吃点清淡的。
我端起小炉上煨着的药碗,来,先喝药药。
萧翊要接碗的手一抖。
他道:慕容简,你疯了吗
没有呀,臣妾好着呢。
没疯你笑那么渗人做什么。
……
我忍。
我把笑容收回去,继续体贴,你手上还有伤,我来喂你。
我举着勺,伸直手臂。
萧翊:离朕那么远,是等着朕拿嘴去找你的勺
……我马上凑近,正好他也低头,勺子一下怼在他鼻上。
萧翊捂脸低头,酸涩到眼圈泛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道,我没替人喂过东西,这是第一次,我下次注意。
半晌,他抬头,离奇的没有动怒。
我换个勺子,忐忑继续。
一茶盏过后,萧翊劈手夺下我的碗,这场朕单方面受伤的游戏到此为止,答应朕,这辈子你都别再试图照顾病人。
想不到陛下如此体恤臣妾,谢主隆恩,臣妾不累。
主要是你不配。
……我还忍。
萧翊迅速喝完了药,正视于我,说说吧,无事献殷勤是为哪般
我眼睛一亮,陛下感受到臣妾的殷勤了吗
……萧翊提防点头。
苏公公说陛下喜欢殷勤贤惠温柔体贴的女子。
萧翊:你做这些,是为讨朕的欢心
陛下英明。
讨朕欢心又是为何,让朕废后
我:可以吗
你做梦。
我就知道,他哪有那么好心!
他道:但你若是跟朕说实话,而不是什么了断余生的托词,朕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我权衡片刻,道:我想出宫。
原本和亲一事怎么也轮不到我,我之所以那么努力嫁给你,就是为了挣脱离都那个牢笼。
萧翊嘴唇发白,你拿朕……当你得获自由之身的跳板
我被他目光所慑,顷刻间后悔把实话说了出来。
我跳起来,恨不得离床十丈远,边赔笑边后退,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陛下好好休息,臣妾给你告退一个。
我扭头就跑。
同时门外跨进一人,皇兄,臣弟来领罚了。
我猝不及防与他相撞,他捂下巴我捂头,各自退开一步。
待看清他的面容,他与我双双惊讶,异口同声,是你!
我呆呆望着他的脸。
是了,我早该想到,这般的风华气度,人物样貌,怎么会是小人物。
只怪我当日目光短浅,而萧辰马甲披得太厚。
8
一年前。
大雪初降之日,大魏使臣到了离都。
那天晚上,前头欢声笑语,我在后头的宫中旁舍洗衣服。
北国的冬天能把人的手指头冻掉,管事姑姑却不许我用热水。
我把十个手指头都洗破了,抱着手坐在树下哭。
换做平时我是不肯哭的,但那天是我阿娘的忌日。
除了我没人记得。
我偶尔就这么软弱一次,还被萧辰给撞见了。
一块手帕递到我面前,我泪眼朦胧抬头,萧辰居高临下看着我,一身中原人打扮,眸子温润,目光含情。
我讷讷接过手帕。
他看见我溃烂的双手,皱了眉头,道:姑娘,你缘何独自在此哭泣女孩子都是沙漠里的玫瑰,哭多了可就不好看了。
我自惭形秽,将手背到身后,摇摇头。
他道:啊。
他道:这姑娘听不懂汉语。
他转向身后,咱们换个人问路好了。
我这才发现,不远处还模糊站着一人,被竹伞遮去大半身形,极容易叫人忽略,想是此人的随从。
我道:你们要去何处
他正要离去,闻言止步,桃花眼笑得弯起来,报上去处。
我与他指了路,他道:多谢,雪下这么大,你别在这里坐着了,赶快回屋去吧。
我指着井台上的衣服,不洗完我不能歇息。
想不到你们匈奴的内廷之中这般惨无人道,本王对你深表同情。
本王
他咋舌,本人姓王,名俊美,是……是此次使臣团中的一个随行小官吏。
我道:哦。
他翩然去也,与随从低语一番,不多时又回来了,举着随从的伞送进我手里,好歹遮一遮风雪。
我心中划过一阵暖流,几乎又要流泪,谢谢王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别。他朝后指道,要谢你就谢他,我哪有那么好心。
他走后,我将伞罩在头顶,继续洗衣服。
那是我第一次有人关心,被人呵护。
第二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他又找到我,道:你怎么又在洗衣服。
他将一个瓷瓶递给我,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冻疮膏,采用宫廷秘方,有奇效,乃居家旅行必备,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我感激涕零。
他不自然道:不用谢我,这是别人让我给你的,我只是代传。
说完就跑了。
那瓶冻疮膏后来跟那块手帕被我一起珍藏在箱底,放到变质,我也没有舍得用。
阿娘从小教我要感恩图报,若是美男子的恩,更要加倍报。
可我一无所有,不知该从何报起,就去问小甲。
小甲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建议以身相许。
你们
小甲:我和你看不见的读者,不重要。我听说中原的达官贵人都喜欢附庸风雅,你往这上头想想办法
我冥思苦想,摘了一大捧我们这边的特产雪梅,抱到王俊美的住所。
远远迎来一个人,我窘迫得不行,还没看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身影跟王俊美一般的颀长,大差不离。
他跨过门槛,我把大捧的花往他怀里一送,将他怼了个趔趄。
他好不容易站稳,被花枝挡得严严实实。
给你的!扔下这一句,我赶紧跑了。
随即,我听到身后一声若无若有的低笑,委实没有勇气回头看。
隔了几日,我被派去王俊美的住所扫洒,王俊美从外头归来,我鼓足勇气,上前问他喜不喜欢那些雪梅。
他笑得不怀好意,有人比我更喜欢。
这天我走时,他叫住我,送给我一领名贵狐裘,道:省得我去跑腿了。
我不敢收。
他道:收着收着吧,你若是不收,某人怕是连觉也睡不成了。
某人是谁
他道:一个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别扭人。
我不解他话里的况味,又去问小甲。
小甲道:他八成是喜欢上你了,又羞于表达。
我道:啥
小甲:汉人脸皮薄,表达爱意的方式都很委婉。
我喜欢你非要说成今晚月色好美。
想跟你熬成老伴儿非要说成他朝同淋雪。
想跟你困觉非要说成共赴巫山云雨。
小甲:这姓王的不好意思直接说喜欢你,才推托到不存在的某人身上,其实就是他自己。
我:真的吗
小甲:我武功盖世,看人从不走眼。
小甲:你可别告诉我,你也喜欢他。
我:有点。
小甲:那你表白得快点,我听说他们要回魏国去了。
小甲:但是阿简,他是大魏人,你于他是敌国禁庭中最低微的宫女,就算他有一日得知你是半个公主,你觉得他会带你回长安吗
我将我娘留给我的玉佩送给管事姑姑,求她许我出宫一日。
晚上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不顾一切闯进王俊美的房间。
水声传来,他背对我坐在浴桶,青丝披落,肩颈皙白如玉。
我嗷地把眼捂上,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他默了默,道:你有事
我身上沾了不少枯枝败叶,看在他眼里,定然很狼狈。
他道:又有人欺负你了吗
许是水汽氤氲,我听着他声音较常稳重低沉了许多。
我不做多想,闭着眼摸索靠近,将一个袋子伸到他面前,这个送你。
里头装着萤石,在晦暗中泛着红光,越是身处黑暗,它们亮得越显眼。
我爬了一日的天山,手脚膝盖都磨破,也只寻来几块。
传说这是天山神女为爱人流的眼泪所化,代表一个女子最纯洁的真心,和最赤诚的爱意。
我怕他不懂得我们这边的习俗,豁出去了,大声道:我喜欢你,如果可以,我想跟你熬成老伴儿,想跟你困觉!
说完我就闭着眼跑了,临出门还绊了一跤。
我没奢望等到他的回应。
小甲说得对,我与他身份悬殊,地位悬殊,分属不同的阵营,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我就是过把嘴瘾。
次日天还未亮,我被姑姑拎起来去偏殿做活计,等我回来,他已经随着使臣团走了。
相熟的小姐妹说我不在时,有人来找过我,他留下这个。
那是一块玉配,龙凤成双的式样。
小姐妹道:那人长得真是好看,令人见之不忘。
我知道。
我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我喜欢他,不仅是因为他好看。
我那时以为我和王俊美这辈子就这样了。
结果半年后,两国和谈,我嫁来了长安。
我也曾侧面打听过朝中有没有一个小官叫王俊美,最后一无所获。
长安的小吏多得数不清。
而且也没有王俊美这个人。
此时此刻,我知道原因了。
我看着萧辰。
萧辰却把头一歪,看向我身后的萧翊,自打从匈奴回来,我就离了长安在外头浪……浪迹天涯的同时体察民生,我说你怎么答应匈奴和亲的提议答应得这般痛快,跟我说你娶了位你心仪她、她不心仪你的姑娘,我还以为你见异思迁了,原来如此。
我则道:我一直在找你。
萧辰:你找我做什么
我……
我心中满是苦涩,我想谢谢你。
我道:谢谢你的手帕,你的伞,你的药,你的狐裘,还有这个——
我将贴身带着的龙凤佩拿出来。
萧辰眼睛都直了,一把捂住我手,皇嫂,这玩意儿千万别让母后看到,否则非得给她老人家气死……
萧翊冷冷道:你还知道她是你皇嫂
萧辰立时将我手撂下,讪讪道:一时情急,失礼了,皇嫂莫怪。
他又看向萧翊,摇头喟叹,难以置信,你俩成婚半年也有了,就那么点破事,直到现在还没说开
皇嫂,其实吧,你方才所说的伞和药什么的,那都是……
朕决定废后。萧翊道。
萧辰愕然抬头,我愕然转身。
萧翊拥被坐在那里,眸子低垂,冷漠得像一尊菩萨。
他道:苏海,拟旨。
9
废后的圣旨上说,让我前往皇寺修行。
苏公公私下跟我说,我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不必担心匈奴那边会来找。
这是陛下的意思。
我点点头,自那日起,我再没见过萧翊。
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没有意想中的高兴与释然,心里反而沉甸甸,又空落落。
我秘密出宫那日,萧辰来给我送行,我盯着他良久。
他倒退半步,我也知道我英俊非常,但我都把真相告诉你了,你不会还喜欢我吧我还想在我哥那里多活几年。
我苦笑,别误会,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或者是说,我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他。
他不解,那你为何还要离宫
因为我有心愿未了,非得离开一趟不可。
他道随便吧,指派给我两个暗卫,说可以一路保护我。
我自豪一指马车顶,我有小甲。
小甲骄傲指着自己,武功盖世。
萧辰道: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被御前侍卫抓起来不知多少回,要不是陛下让侍卫们睁只眼闭只眼,他焉能嘚瑟到今天
萧辰:这个弟弟武功稀烂,胜在长得可爱,皇嫂,不如将他舍了我
小甲:慕容简你敢!
我:……
萧辰:哈哈,开个玩笑。
我将龙凤佩交给萧辰,这执掌后宫的信物,你帮我还给萧翊。
萧辰:何必如此绝情。
放在我这无用,拿着还得担惊受怕,卖又卖不掉。
萧辰:……
我道:谢小姐如果喜欢……也不要送给她。
萧辰:……
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萧翊好点了吗还生我气吗
萧辰: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你若从此走出这个宫门,他能气你一辈子。
我还是要走。
天将雪,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招呼小甲,与萧辰正式作别。
走上宫外直道,小甲道:后头皇城上有人在看你。
我从车里探出头,只望到片一闪而过的衣角。
雪很快迷了我的眼。
我喜欢上萧翊时也是个雪天,一年前的雪天。
他在离都的皇宫迷路,听见有个女孩子哭,便让同行的萧辰前来相问。
他见我没有伞,便把他的伞给了我。
他听萧辰说我可怜,第二日便让萧辰来送冻疮药给我。
萧辰道:皇嫂你也知道,他那时真的不方便暴露。
我当然理解。
那时他刚承继大统,气盛,骄矜,对大魏百年的劲敌十分好奇且不服,改头换面混迹使臣团,入了离都,要亲眼看看匈奴。
就是萧辰都不能叫人识破身份,何况是他。
为了自身安危起见,他都不该关心我。
但他还是关心了。
我兴冲冲送雪梅给他,他隔花望着我仓皇逃跑的背影,其实与我一样的不知所措。
又无端有些心动。
他懂得那些萤石代表什么。
他收下了,那龙凤玉佩是他回赠我的承诺。
他从来都知道我的身份,他亦知道我和他隔着国仇,所以他暗中促成了两国的和谈。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可汗开口要我,我已经凭借个人的努力朝他迈进了一步。
我的画像送到长安,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千盼万盼等到我来,大婚当夜,他欲要将心里话告诉我,我那时心系王俊美,抢在他开口之前道,臣妾给你表演个打地铺。
他几经暗示,奈何我眼瞎,面对摆到眼前的萤石,装糊涂道:这匈奴进贡的石头真好看。
然后我兀自伤情,想着我的王俊美,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着我送的石头。
之后萧翊沉默了,他如何看不出来我在尽力惹他的讨厌。
加上太后三天两头找我麻烦,他如我所愿,开始不搭理我。
在我没心没肺的时候,他在对我日久生情。
他以为他与我结合是阴差阳错,佳偶天成。
没想到我一心拿他当跳板。
直至他心灰意冷。
综上所述,小甲道,你是一个渣女。
我:……
10
一路缓行慢走,从长安到江南,繁华看尽。
等找到我阿娘故事里那片世外桃源,已是五月柳絮漫天时节。
苍山青,我站在山庄门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茶花。
一小厮迎出来,说此处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我说我来找一个叫做洛宁的人。
小厮古怪看我一眼,让我稍待。
不多时,一个声音传出来,怪了,这两天怎么老有人造访。
随着话音,一中年男子缓缓步出,长身挺立,气宇轩昂,有一副疏狂风骨。
一如我娘所说,是值得加倍报恩的美男子。
我:你就是洛宁
他颔首,纳闷看着我,姑娘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我道,来找你就是为了帮灵溪带句话。
洛宁目光耸动。
我道:她说她骗了你,她没有爱上别人,只是家中横生变故,她怕拖累边疆酣战的你,所以才写信与你决裂。
你凯旋回长安之日,她却去了你跟她描述过的北国,虽然并非自愿,也来不及与你道别。
她看过了你看过的光景,觉得大漠夕阳一点也不美,她看着那漫天血色,一想到这是你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心里就已经被心疼沾满,顾不上赏景。
她说这辈子不希求你的原谅了,若你不嫌弃,来生她还想与你一起种山茶花。
洛宁眼眶泛红,喃喃道:我怎么会嫌弃她。
那就好,我道,因为她下一句是,就算你嫌弃她,她也还是要赖着你。
……洛宁破涕为笑,小姑娘,你是灵溪的女儿罢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找她也找不到,灵溪她还好吗
她已经去世了。
洛宁长久的沉默,出于对陌生晚辈的克制,他没有在我面前哭出来。
他的背微微伛偻,失去了适才走出来时的笔直。
他望着我,你从哪里来
我身后的小甲嘴快,京城。
他看了看我二人风尘仆仆的模样,迢迢山水,只是为了替灵溪带句话给我吗
我道:这有什么的,我娘为了这句话,执念了二十年。
洛宁动容道:既然来了,就在寒舍住几日可好,与我多讲讲灵溪,正好我这还有一位从京城来的客人,同你年纪相仿,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或许有话说。
我迟疑发问:您后来娶妻了吗
洛宁道:我有山茶花就够了。
我仰头对着天空,在心里默声问阿娘,您可曾听见
继而我拒绝道:我和我弟弟还要继续游山玩水,既然已经替阿娘把话带到,你这山庄我就不进……
一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棋下半局,眼见要输了就跑,皇叔,这可不是当长辈该有的姿态。
我狠狠一震,循声抬头,庄内岳亭之上,萧翊临风而立,端严若神。
小半年不见,他愈发凛然逼人了。
我道:皇叔
洛宁道:你娘没有告诉你吗我本姓萧,萧洛宁,年轻时因与先帝政见不合,丧气之下弃了皇姓与兵权,隐居至此过一段时日。
我摇头。
我娘不告诉我,可能也是怕我无缘无故打听一个前朝王爷的下落,会引来杀身之祸。
萧洛宁道:我和你娘就是那段时间在这里相遇的,她失踪之后我回到这里,也是为了怀念她。
我点点头,当先一步踏入庄门,那就叨扰皇叔了。
萧洛宁:……
萧洛宁抬头看了一眼萧翊,后者已古井无波地坐回亭中。
我大步流星登上假山,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翊摆弄棋子,不搭理我。
萧洛宁道:你俩认识
我道:认识。
萧翊道:不认识。
我:……
萧洛宁会心一笑,我说什么来着,年轻人跟年轻人在一块儿,就是有话说。
来,小朋友,他顺势将小甲拐走,跟我去后院,我给你糖吃。
小甲道:笑话,武功盖世之人不爱吃糖。
萧洛宁:我家点心师傅做的糖果子千金难求,连你们陛下小时候想吃我还未必给他呢。
小甲:有桂花味的吗
我直愣愣瞅着萧翊,你是为我来的这里吗
已经走出去的萧洛宁道:那倒不是,他是来求我出山,前往匈奴主持议和。
我:……
错付了。
亭中只剩我和萧翊两个,他低眸专注棋局,自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我坐在棋盘对面,倾身去搭他的手,你的伤好了没有
没等碰到他,他已将手抽离。
我讪笑收手,没话找话,我听萧辰说,谢小姐下个月要出嫁了,对方是安国公家的公子,与她十分般配。
萧翊将最后一枚棋子投入棋篓,漠然起身离座。
我跟你说对不起还不行吗我抓住他衣袖,萧辰跟我说……
萧辰萧辰,三句话不离萧辰,他打断我,你跟他来往有多密切没必要特意说给我听,我不感兴趣。
言罢扬袖而去。
我:……
这天我洗了个澡换完衣服,靠在客房的窗户,隔着重重山茶花影,望了一下午对面。
皇叔有心,我这间客房位置正好与萧翊的房间相对。
可惜萧翊把房门窗户关得死紧,我只能时不时望见他投在窗户纸上的虚影,不知他在做什么。
之前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他既然喜欢我,未必会认真生我的气。
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
唉……
第二十七次叹气,小甲舔着糖出现,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了吗
我道:草原儿女绝不畏手畏脚,自己的男人死也要追回来。
那你干嘛不过去找他
我指了指对面周围一层层的守卫。
小甲:等着。
须臾小甲梗着脖子回来了,一只眼乌青。
我拍他肩膀,你尽力了,去厨房讨只鸡蛋揉一揉。
直到这天吃晚饭萧翊也没有出现。
我无心吃饭,餐桌上,快要将饭碗捣烂。
萧洛宁道:这碗由御窑烧制,造价五百两一只。
我回神,碗中普通的白米饭顿时变得金贵无比,赶忙吃了个干净,不敢浪费一粒。
皇叔,我愁苦道,萧翊是不是从此就讨厌我了饭都不愿跟我一起吃。
皇叔温声道:往好处想,他可能不是针对你,只是没有吃晚饭的习惯。
……好有说服力的安慰。
是死是活我都决定碰一碰,主动揽了个给萧翊送茶的活,未及靠近萧翊房门,已被守卫拦下。
打不过,只好智取。
我道:大哥,要是我祝你生日快乐,你能放我进去吗
守卫大哥说他不过生日。
正僵持,一个熟悉的慈祥身影出现在我视野。
我眼眶一热,苏阿答!
苏公公也是一脸激动。
我道:我想见萧翊,这人不让我进去。
苏公公白了守卫大哥一眼,没个眼力见儿,认不出来这是皇后娘娘
挽着我的手,跟我来,看谁敢拦你。
有人撑腰就是好。
苏公公将我送至萧翊房外,对着紧闭的房门道:陛下,可要用茶
里头道:进。
苏公公对我鼓励一笑,深藏功与名。
我独自推门进去,萧翊正伏案阅文书。
我将茶搁在他手边,他迟迟听不见脚步声离去,面无表情抬头。
他:……
我摆出一个温柔贤惠体贴的笑。
他一瞬间梦回晨阳宫,梦是噩梦的梦。
有事吗
我:对不起。
他:你白日已经说过了。
可你没有说原谅我。
他:我凭什么要原谅你
我:……
他道:还有,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我赖着不动,‘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我后来问过很多人,知道了这几句诗的意思,原是一个女子期盼夫君回心转意。
怪不得我将那只风筝放出去,他会那么高兴地来找我。
他:知道又如何,风筝也不是你的。
既然知道不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为何到现在还把它挂在御书房,日日抬头就能看见
他:……
我:苏公公告诉我的。
他:懒得摘。
我凑近,萧翊……
他:出去。
我郁闷地瞪着他,真是恨死了他这副油盐不进,抬起他手,深深咬了一口。
解气了。
剁脚走人。
11
次日,吃早饭。
萧洛宁问:陛下,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萧翊将袖口扯了扯,盖住牙印,头也不抬道:被小狗咬了。
萧洛宁无声咧嘴,瞥向我,那这狗可有点凶狠呐。
我低头猛干饭。
萧洛宁夹了只虾饺送到我碗里,阿简,尝一尝你母亲从前最喜欢的早点。
话音刚落,我面前的虾饺已经被萧翊夹走。
萧洛宁道:你这小心眼的孩子过分了,闹别扭也不能不给人家饭吃。
我解释道:不是不是,是我对鱼虾过敏,吃不了这些。
原来是这样。萧洛宁话锋一转,陛下来我这里也有一段时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预备何时回京
萧翊放下筷子,正色道:这要看皇叔的意思。
我早已跟你说过,皇叔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再插手政务,朝中人才济济,选一个能挑梁的稳重之臣出来,也并非难事。
我看李太傅就很好,老奸巨……不是,官场经验十足,你为何非要我去
萧翊:太傅年事已高,不宜长途奔波,又是文臣,而匈奴此次谈判的主理人是大将军耶律雄,有些棘手。
萧洛宁目光一沉,我早年间的死对头
萧翊:皇叔若是不肯去,他不会当皇叔是心若止水,只会当你怕了他,这要是传出去……
激将法对你叔不管用,我决心老死江南绝不动摇,除非……萧洛宁指向默默干饭的我,我亏欠这孩子的母亲良多,愿意卖这孩子一个面子,只要她开口让我去,那我就去。
萧翊皱眉,看着我。
我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
我也转头看着萧翊。
什么叫做昨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我挑眉,你来求我呀
萧翊甩脸子走人。
他他他什么态度,我指着他背影,握紧皇叔双手,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亲叔!
萧洛宁笑着点了点头,孩子,小人得志的嘴脸收一收,略显猥琐。
哦。
吃完饭,我拿着我亲叔给的零花钱,带着小甲,开开心心出去逛街。
小甲不明所以,你求爱不得,失心疯了
我道:不,我想通了,男人嘛,不能太惯他毛病,先晾着他。
小甲: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你在作死。
我:走走走,逛吃逛吃。
我玩到晚上才回山庄,萧翊已坐在我房中等我。
哟,这是谁啊我站在门口,故意道。
他生硬道:两国和谈,不是儿戏,事关千万百姓安危,去请皇叔出山。
我:你是在命令我吗
……萧翊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道:求你。
我:看不出陛下求人的诚意。
慕容简!他一拍桌子。
我跳出门外,你看你看,说不上两句就发火,要人家怎么帮你。
他磨牙:怎么样你才满意
我跳进门里,首先你得原谅我。
他:我……本来也没生你的气。
真的
嗯。
第二,叫简姐。
他:……
他手一挥,来,有能耐你离我近点,再说一遍。
我跳出门外,刚还说你不生我气,结果马上就急眼。
那是因为你总不说人话!
我跳进门里,说了句人话,承认你喜欢我。
他:你反复横跳,门槛受得住吗
他:过来。
我手臂一张,猛地朝他飞扑过去,他慌忙伸臂来接我,嗅到我身上的酒气,蹙眉道:你喝酒了
我:江南的甜酒贼好喝,而且老板说不醉人,我就喝呀喝呀,喝到现在,果然没醉。
他听完这话将我放开,我开始原地转圈。
我:诶诶诶萧翊你不要转我。
他袖手在旁,静静看着我。
我好不容易找准他位置,扑上去搂着他脖子威胁道:说你喜欢我。
他将我往床上架,我不依不饶,搂着他一起扑倒,他压在我身上,被我手脚并用地缠着,不得已,手臂撑在我身侧,道:放开我。
我道不放,放开你就跑了。
是谁喜欢跑。他没好气道。
我认真思考,发现是我。
我道:那我若是不跑了,能跟你回去吗我喜欢冷宫。
他:瞧你这点出息。
我就这点出息。我抬头,在他唇上一点。
我眨眨眼,萧翊,你嘴巴好甜,是喝了甜酒吗
他:……
喝甜酒居然不叫我,你不仗义,我翻身压过他,我也要尝尝。
他手忙脚乱,防止我跌下床,道:你真是醉得不轻。
我委屈道:你躲我……你嫌弃我!
他无奈看着我,主动送上一吻,可以了么,简姐。
我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大声道:还不够,我要考第一!
他:什么第一
今晚月色好美,他朝同淋雪,共赴巫山云雨,通通考第一!
他一脸莫名,我已低头去解他腰封。
他道:慕容简……
我怒道:不许动!
半天过去,我:为什么我连你衣服都解不开
他想了想说,倒数第一也是第一。
说完手在我眼上一盖,睡吧。
我还想挣扎一下,你别每次都用这招,我才不……
我趴在他胸口上睡死了过去。
12
第二天我醒来,萧翊已经走了。
没带我。
居然没带我。
敢不带我。
萧洛宁护着他的千年青花大瓷瓶,孩子你有话好说,瓶子是无辜的。
萧洛宁:那个痒痒挠也摔不得!
萧洛宁:快来人,给皇后娘娘牵匹千里马!
我:谢谢叔,叔我在京城等你哦。
萧洛宁:你放心。
我:这根痒痒挠我先带走了,你若不去,它就归我了。
萧洛宁:……
萧洛宁:我的如意,我那么大一根如意……
我打马下山。
火急火燎路过山脚一片停驻的车队。
苏公公:是我眼花吗刚什么东西蹿过去了
我猛地勒住缰绳,不可置信回头。
我惊喜跑回去,苏阿答!
苏公公应了一声,对马车道:陛下,人等到了,可以启程了吗
我跳进马车,萧翊端坐其中,以书挡脸。
我扒开他书,你在等我
他:没有。
你舍不得我!
舍得。
把你腰封再给我解一下,我就不信了。
不给。
……
慕容简我警告你,你别过来。
(完)
注:
1、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引用自【两汉】曹植·《浮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