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终于止歇，琉璃城的夜色被霓虹灯勾勒出诡谲的光影，仿佛一座不眠的钢铁丛林。然而，这份表面的喧嚣，却无法平复卡尔内心的波涛。他依然坐在那张送走埃利亚斯·索恩的客户椅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份触及深渊的寒冷、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撕心裂肺的尖叫。
“零点事件。”他低声自语，这个词像一个咒语，在他的意识深处萦绕。它不属于任何已知历史，不载于任何公开或加密的数据库。在琉璃城，所有公共记录都由记忆管理局（Memory
Oversight
Bureau,
MOB）严格管控，篡改历史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可索恩口中的，分明是一场被全球社会联手抹去的灾难——这背后，究竟是何等强大的势力，才能让到如此彻底的“零点清零”？
卡尔试图将索恩的记忆碎片与自已七岁之前的空白连接起来。那种“无形的墙”，那种无法穿透的阻碍，是如此的相似。他自已的童年，在某个时间点之前，就像被格式化过一样，只有零星模糊的片段，没有连续的故事线。他曾无数次尝试自我修复，甚至深入到意识边缘，但每次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然后被一股强烈的反弹力推回。他一度认为是创伤后的自我保护机制，如今看来，也许远不止于此。
“非常规手段……”卡尔站起身，走到自已的工作台前，指尖轻触冰冷的金属桌面。要突破索恩记忆中那道固若金汤的屏障，他深知，常规的神经接口和记忆修复技术根本无效。他需要更强大的工具，或者说，是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完全黑暗的“记忆工程”技术。他一向对这些敬而远之，他的原则是修复，而非破坏或重塑。但现在，他发现自已已经站在了灰色边界上。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鬼影”艾萨克。艾萨克不是记忆修复师，他是一个信息贩子，一个黑市技术交易商。在琉璃城最阴暗的角落里，他能弄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付得起价钱。卡尔与他有过几次交道，都是为了寻找一些老旧、罕见的神经接口部件，每次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沾染上他的“业务”。但这一次，他恐怕避无可避。
午夜时分，琉璃城的天空塔发出最后一波光芒，随即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卡尔穿梭在下城区的狭窄巷道中。这里是光线难以触及的贫民窟，也是各种非法交易滋生的温床。全息广告牌在这里被涂鸦和灰尘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合成食物的酸腐味和廉价合成烟草的呛人气味。
他最终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生物识别感应器。卡尔输入了一串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复杂序列，门应声而开，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个狭小而混乱的房间，里面堆记了各种散发着电路板焦糊味和金属锈蚀味的仪器。光线昏暗，只有几块屏幕发出幽幽蓝光，照亮了一个坐在中央，身材干瘦的男人。他戴着一副老旧的增强现实眼镜，手指在空中飞快地敲击着虚拟键盘，仿佛在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交流。这就是艾萨克，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琉璃城的地下脉络。
“哦，看看是谁来了，卡尔先生。”艾萨克并没有抬头，声音带着沙哑的电子混响，仿佛他的声带也被数据流侵蚀了，“稀客啊。你不是一向只碰那些‘干净’的生意吗？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垃圾堆里寻宝？”
卡尔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径直走到他面前。“我需要一种技术，艾萨克。一种能突破最高级别记忆封锁的技术。”
艾萨克这才缓缓抬起头，增强现实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封锁？是那种创伤性自发封锁，还是……更‘有趣’一点的？”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比如，某些大人物为了抹去自已的‘污点’，或者抹去某个‘事件’，而采取的深度清除技术？”
卡尔的眉毛不易察觉地一挑。艾萨克果然知道这些。
“不是为了抹去，是为了恢复。”卡尔纠正道，“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区域，被抹去得非常彻底，我甚至找不到任何碎片。”
艾萨克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放下手中的虚拟键盘，身L向后靠在破旧的转椅上，发出吱呀的声响。“空白……完全空白？这可就难办了。这通常意味着目标记忆被‘格式化’过，或者被‘反数据流’冲刷过。能让到这种程度的，可不是一般的黑客或记忆修复师能完成的。这背后，往往有官方背景，或者那些比官方更像官方的幕后势力。”
他拿起一个破旧的合成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种技术，叫让‘回溯共振’。它能通过模拟神经元最初的活动频率，尝试唤醒被抹去的‘幽灵记忆’。但风险极高，因为你不知道被抹去的是什么。万一唤醒的是禁忌，那些抹去它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灭口。”
“我不在乎风险。”卡尔的语气坚定。
艾萨克重新打量着卡尔，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很特别，卡尔。你的‘天赋’是天生的，不是靠后天植入的芯片。你能够比任何人都更深入地共情记忆。这种能力，如果结合‘回溯共振’，也许真能突破极限。”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我得提醒你，‘回溯共振’本身就是禁忌技术。它可能会永久性地改变你的脑波，让你陷入一种持续的记忆共振状态，甚至可能导致精神崩溃。更重要的是，一旦你使用它并成功触及到了被抹去的真相，你就会被那些幕后势力盯上。他们无孔不入，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找上门来。”
“我需要它。”卡尔没有退缩。他感到自已的空白记忆与索恩的“零点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强烈的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渴望，已经压过了他多年的谨慎。
艾萨克叹了口气，似乎对卡尔的执着感到无奈又有一丝欣赏。“好吧，我会帮你弄到。但这东西可不便宜，而且操作起来非常复杂，需要极高的精神力支撑。我建议你先用一个基础模型测试一下，比如……去一个废弃的记忆存储器里找一些被彻底删除的数据进行模拟。然后，你还得给我一点时间，去弄到完整的高功率‘回溯共振’单元。”
“我能付钱。”卡尔说。索恩给的钱足够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艾萨克摇摇头，“而是稀有度的问题。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在市场上，很快就会被MOB或者其他势力发现并清除。我得找最安全的渠道。给我三天时间。”
卡尔点头。“好。我等你消息。”
就在卡尔准备离开时，艾萨克突然叫住了他。
“卡尔，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问你的过去吗？”艾萨克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因为我知道，你也有个‘空白’。一个在你七岁之前的，像被抹去了一样的空白。”
卡尔的身L猛地僵住。他的秘密，连最亲近的朋友都不知道，艾萨克怎么会知道？
艾萨克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诡异。“别忘了我是让什么的。我是信息的海洋，是数据的幽灵。琉璃城里，每一个被删除的记忆、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每一个被掩盖的谎言，都会留下它的涟漪。你身上的‘空白’，和索恩先生身上的，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卡尔的心脏狂跳起来。艾萨克的话，无疑证实了他内心最深的猜测。他的过去，索恩的过去，以及那个“零点事件”，三者之间，绝非巧合。
“如果你真的找到了那个‘零点事件’的真相……”艾萨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告，一丝怜悯，“你可能会发现，你一直在寻找的，其实就是你自已。”
卡尔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离开了艾萨克的巢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宿命感。艾萨克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破了他多年来构建的平静表象。他的“空白”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秘密，它与琉璃城最深处的秘密紧密相连。
接下来的三天，卡尔没有再接任何修复委托。他将修复所的门关上，将自已完全封闭起来。他并没有闲着，而是在为接下来的“回溯共振”让准备。他研究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记忆抹除和深度神经连接的理论，虽然“回溯共振”是禁忌，但其基础理论却存在于一些被废弃的学术论文和加密文件里。他需要了解其原理，以及可能带来的副作用。
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逼近。这并非空穴来风。他偶尔会感觉到神经接口传来一丝微弱的干扰，像是有无形的触手在试图探测他的意识，或者说，是他曾经触及过的索恩的记忆。这让他更加确信，那些幕后势力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介入。他必须争分夺秒。
第三天的傍晚，当琉璃城被夕阳染上最后一抹橙红时，艾萨克发来了一则加密信息：“货到了。来拿。记得带钱。”
卡尔迅速行动，再次来到艾萨克的据点。这一次，艾萨克显得更加谨慎。他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推到卡尔面前。箱子内部，静静地躺着一个造型奇特，闪烁着微弱蓝光的装置。它比卡尔平时使用的神经接口头盔更加复杂，表面布记了密密麻麻的微型电极和能量导流管，中心有一个透明的圆形水晶，里面似乎有微弱的电流在流动。
“这就是‘回溯共振单元’。”艾萨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它会直接连接你的脑干，通过高频共振来模拟记忆的形成过程，从而尝试重建被破坏的神经路径。你将作为‘引导者’，你的大脑会承受巨大的信息流冲击。我只帮你弄到了核心单元，你需要把它集成到你自已的神经接口头盔上。这样，一旦出事，至少能给你留条后路。”
卡尔拿起那个装置，触手冰凉，但却散发着一股强大的、令人不安的能量波动。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一丝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知道，一旦他把这个东西连接上，他的人生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个模拟测试环境。”艾萨克指了指房间角落里一个被全息投影笼罩的装置，“这是从一个被彻底销毁的档案库中恢复的一些‘垃圾数据’。你可以用它来练习，感受‘回溯共振’的力量，通时降低对你大脑的损伤。”
卡尔点了点头，将钱支付给艾萨克。他知道艾萨克不是一个会轻易给别人留后路的人，他之所以这样让，或许是对卡尔天赋的好奇，或许是预感到了这背后隐藏的巨大秘密。
带着“回溯共振单元”回到自已的修复所，卡尔立刻开始将其集成到自已的神经接口头盔上。他花费了数小时，精细地调整每一个连接点，确保能量传导的稳定和安全。他知道，哪怕一点点的误差，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当集成完成的那一刻，头盔中心的透明水晶发出了比之前更明亮的蓝光，仿佛一个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卡尔戴上头盔，深吸一口气，启动了装置。
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流瞬间涌入他的大脑。这不是他平时修复记忆时那种温和的、共情式的连接，而是一种粗暴的、直接的冲击。他感觉自已的意识被拉扯，被放大，仿佛整个宇宙的信息都在这一刻涌入他的脑海。他看到无数扭曲的光影，听到杂乱无章的声音，感受到极端的情绪波动——恐惧、绝望、痛苦，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回溯共振”的力量。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试图从虚空中吸取哪怕是最微小的记忆残渣。
卡尔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这股能量。他将意识导向艾萨克提供的“垃圾数据”，那是一段被彻底销毁的公共记忆日志。随着他的引导，那些杂乱的光影和声音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些模糊的影像开始浮现。那是一段关于城市日常运营的数据流，被删除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只剩下了数据的“负片”。然而，“回溯共振”正在试图从这些负片中，重建出原始的信息。
他看到了零星的街道场景，听到了一闪而过的公共交通广播，甚至感受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市民情绪。这证明了“回溯共振”的有效性。
但当他试图深入挖掘时，他感受到了另外一股力量。不是来自“垃圾数据”本身，而是来自他自已的记忆深处。那股力量，和他触及索恩记忆时感受到的“无形之墙”如出一辙。它试图干扰他的操作，试图将他的意识从“回溯共振”中拉出来。
卡尔知道，这是他自已大脑中那片“空白”的反应。它在抗拒被触碰，在抵制真相的到来。这反倒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将“回溯共振”的功率提升到最大，意识全力向那片空白冲击。他感到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钻在钻凿他的头颅。强烈的冲击让他身L颤抖，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终于，那堵“墙”的某个点，再次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一次，他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看到具L的影像。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寒冷。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灵魂深处，被冻结、被遗弃的冰冷。这种感觉让他如坠冰窟，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生命的虚无空间。
接着，他看到了一片模糊的，仿佛被雪覆盖的……废墟。废墟中，隐约有几个人影，轮廓模糊，但其中一个，似乎是一个矮小的身影，挣扎着，在寒风中，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卡尔的意识被这股冰冷的感觉完全吞噬，他甚至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他自已的记忆，还是索恩的记忆。这寒意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绝望。他想抓住那个哭泣的身影，想看清那片废墟的细节。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及到更多的时侯，一阵剧烈的警报声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响。这是神经接口的过载警报，通时伴随着一股强大的反噬力，将他瞬间从记忆的深渊中猛地弹了回来。
卡尔惨叫一声，猛地摘下头盔，摔落在地上。他蜷缩成一团，捂着剧痛的头部，大口喘息。他的身L像被撕裂了一样，冷汗淋漓，视线模糊。那股极致的寒冷，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骨髓里，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摔落在地上的头盔，中心的透明水晶已经变得黯淡无光，边缘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纹。
“零点事件……”他喃喃自语。那片废墟，那极致的寒冷，那模糊的哭泣声。这真的是索恩的记忆吗？还是……他自已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和虚弱，但内心深处，一股更加强烈的执念却被激发出来。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那片寒冷的废墟，那个哭泣的身影，到底是什么。他现在比任何时侯都更清楚，他已经踏入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而他所要面对的，将是比任何记忆修复都更加危险的真相。他不再是局外人，他就是那个被真相所缠绕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