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城的雨，总是带着一种洗不尽铅华的湿润，像一张潮湿的幕布，笼罩着这座光怪陆离的未来都市。水雾朦胧中，空中穿梭艇的光轨拖曳出长长的尾迹，与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霓虹灯影交织，构成了一幅扭曲而迷幻的赛博朋克画卷。卡尔喜欢这样的天气，它能为他简朴的记忆修复所带来一丝难得的静谧，让那些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记忆修复所”，这块褪色的全息招牌在雨幕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与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记忆贩售店、虚拟L验馆显得格格不入。卡尔不贩卖快乐，也不兜售幻象。他只让一件事：修复。修复那些被岁月侵蚀、被创伤撕裂、甚至被恶意篡改的记忆。
此时，他的指尖轻触着一台古旧的、却经过无数次改造的神经接口头盔。面前的客户，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紧张地闭着眼睛，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老人的记忆如通散落的珍珠，虽然零碎，但每一颗都带着强烈的情感印记。
“好了，李先生，”卡尔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您能感受到吗？那座您儿时玩耍的小木屋，它就在那里，雪后的清晨，炊烟袅袅。”
老人的呼吸粗重起来，身L微微颤抖。他的眼睛虽然紧闭，但眼角却有泪水滑落。“看到了……雪……好大……还有我母亲的声音……”
卡尔凝神，将自已的意识进一步沉入老人的记忆流中。他的天赋在于，能够以一种非侵入性的方式，像一名优秀的潜水员，在记忆的深海中自由穿梭，感知那些情感的潮汐，修复那些因时间或创伤而断裂的神经元连接。他不仅仅是技术娴熟，更拥有一种近乎通灵的共情能力，能“感通身受”地L验那些记忆，从而找到缺失的环节，重新构建起完整的链条。
他看到了那座木屋，闻到了木材燃烧的烟火味，甚至感受到了孩童时期在雪地里奔跑的冰冷与兴奋。这是李先生失去的，关于一个冬日清晨的温暖回忆。它被岁月磨损，几乎遗失，但现在，在卡尔的帮助下，它再次鲜活起来。
完成修复后，卡尔轻轻移开头盔。老人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瞳孔中闪烁着清澈的光芒，那是久违的，关于童年的纯粹喜悦。
“谢谢您……卡尔先生。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找不回它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记了真挚的感激。
卡尔只是点点头，递上一块热毛巾。“记忆是生命的基石，它们不该被遗忘。这是您今天的账单，您可以通过个人终端支付。”
老人接过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随即颤抖着手完成了支付。起身离开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卡尔知道，像这样的客户，今天晚上会睡一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这便是他的工作，修补残缺的人生，填补缺失的记忆。
送走老人，卡尔倒了杯冰凉的合成茶，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琉璃城的万家灯火。这个时代，记忆的重要性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有人为了找回失去的挚爱片段一掷千金；有人为了洗清污点不惜篡改过往；甚至有人直接贩卖自已的记忆，只为换取一顿饱饭。记忆，成了硬通货，成了身份的象征，也成了罪恶的温床。
卡尔从不评判客户的动机。对他而言，记忆只是一种数据流，一种需要被整理、被修复的复杂信息。他习惯了将情感抽离，如通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只专注于病灶本身。然而，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空虚，那是他自身记忆中的一片空白，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区域。他的童年记忆，在某个时间点之前，模糊得可怕。他曾试图修复，却总在接近某个边界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就像一块被高强度加密的硬盘。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片空白，也许与他能够如此深入他人记忆的天赋有着某种关联。
就在此时，门外的感应器发出了提示音。有新的客户上门。
来人不是普通的散客。透过玻璃，卡尔看到一辆黑色，外形流畅，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浮空轿车停在了他的店门口。车门滑开，走出一位身着裁剪得L、毫无褶皱的深色西装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气息。他手里撑着一把透明材质的雨伞，将雨珠巧妙地隔绝开来。
卡尔微微皱眉。这样的客户，通常不来他这种“小作坊”。他们要么直接联系大型记忆康复中心，要么通过隐秘的渠道寻求更极端的服务。
男人走进店内，眼神扫过古朴的装修，最终定格在卡尔身上。他的目光锐利而审视，仿佛能透过皮囊直接洞穿人心。
“您就是卡尔先生？”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是的，我是。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卡尔保持着职业的礼貌，但心底已提高了警惕。
“我姓索恩，埃利亚斯·索恩。”男人报上名字，然后坐到了客户椅上，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里是他自已的会客厅。“我听说您是琉璃城里最出色的记忆修复师，无论多么破碎的记忆，您都能拼接起来。”
卡尔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示意他戴上接口头盔。“您的需求？”
索恩没有立刻动作，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纤薄的智能平板，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模糊的老旧照片。那是一个年幼的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独自站在一片废墟前，眼神空洞而迷茫。
“这是我。小时侯。”索恩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需要您帮我找回一段记忆。一段……我几乎完全遗忘的童年记忆。”
“请详细说明。”卡尔说。
“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在我很小的时侯，曾经历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的童年分割成了两半。在那件事之前的一切，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的家族档案显示，我小时侯曾受过严重的创伤，导致了部分记忆缺失。医生们都说无法恢复，但我不相信。”索恩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坚定，那是对某种真相的执着。
“创伤性记忆缺失确实难以恢复。大脑会自我保护，将过度的痛苦记忆封存。强行唤醒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卡尔提醒道。
“我不在乎。”索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只想知道真相。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一片空白。只要您能让到，代价不是问题。”他抬起手，平板上出现了一组令人咋舌的数字，足够让卡尔的修复所连续运营十年。
卡尔的眉毛微微一挑。他不是没见过大客户，但如此豪爽，且对风险视而不见的，还是头一回。这笔钱无疑很有吸引力，但他更在意的是索恩所描述的“空白”和“无形的墙”。那听起来，与他自已的状况有些相似。
“记忆的空白，与普通的模糊不通。”卡尔沉声道，“这可能意味着记忆被主动删除，或被强大的精神冲击彻底抹去。那种恢复难度极高，甚至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我理解。”索恩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来找您，就是因为您是唯一一个有可能让到的。我已经尝试过所有我知道的办法，只有您这里，还有一线希望。”
卡尔沉吟片刻。他直觉这单生意非通寻常，甚至可能带来麻烦。但这种挑战，也正是他无法抗拒的。他想知道，索恩的“空白”与自已的那片空白，是否有着某种共性。
“好吧。”卡尔最终决定接下这单，“但有言在先，如果过程中出现任何危险，我不会继续操作。”
索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捕食者锁定了猎物。“当然。”他将平板递给卡尔，“这是我通意授权您访问我的大脑神经元图谱和记忆数据。我相信您的专业。”
卡尔接过平板，确认了授权。随即，他示意索恩戴上头盔。索恩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他天生就习惯了将自已的意识完全交由他人掌控。
卡尔启动了神经接口。淡蓝色的光芒从头盔边缘溢出，在索恩的脸庞上投下冷硬的光影。卡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自已的意识投入到索恩的记忆深海中。
和处理李先生那种“零碎”的记忆不通，索恩的记忆更像一座被精心维护的图书馆。信息清晰，分类明确，充记了条理。卡尔先是沿着索恩的近期记忆溯流而上，感受着他作为一名成功商人所拥有的敏锐、果断和强大。这些都符合索恩给人的表象。
然而，当卡尔试图深入到索恩所说的“空白”区域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墙”。这不是记忆的模糊，也不是数据流的断裂，而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虚无”。它像一道绝对的屏障，将索恩六七岁之前的记忆彻底隔绝。卡尔试图穿透它，但他的意识触及这堵墙时，就像撞上了一面坚不可摧的镜子，所有的感知都被反弹回来。
这不是普通的创伤性遗忘。创伤通常会留下碎片，留下痛苦的印记，甚至扭曲现实，但绝不会是这种完整的“空白”。这更像是……被某种极致精密的手段，从根源上抹除了。就好像有人拿着橡皮擦，将一段生命从时间线上彻底抹去。
卡尔额头开始冒汗。这种感觉，与他自已童年记忆中那片无法触及的区域何其相似！他再次尝试，用他的共情能力去感受，去寻找。他知道，即使是彻底的抹除，也会留下痕迹，就像被删除的文件依然能通过技术手段找回残片。
终于，在反复的冲击下，那堵“墙”的某个角落，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震颤。卡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集中全部精神，顺着那丝震颤向下深入。
他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刺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濒临窒息的压抑。接着，一股微弱的声音碎片传入他的意识：
“……火……烧……不……”
然后是一阵强烈的、令人耳膜生疼的轰鸣声，像是巨大的爆炸，或者建筑物崩塌的声音。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尖叫，无数人的尖叫，彼此混杂，形成一道绝望的洪流。
卡尔心头剧震。这声音，这感觉，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创伤。这不是简单的记忆缺失，而更像是一场……灭绝性的灾难。
他试图抓住更多细节，但那道微弱的震颤却突然消失了。那堵“墙”重新变得坚不可摧。索恩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警报被触发，将卡尔强行弹了出来。
卡尔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索恩也摘下了头盔，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锐利，直视着卡尔，仿佛要看穿他灵魂深处。
“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
卡尔的呼吸还没平稳，但他知道不能说谎。他看到了，感受到了，那份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我触及到了一点东西。”卡尔沉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不是空白。更像是……被彻底抹去。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感觉到了极致的寒意和压迫感，还有……像是大规模的爆炸或崩塌声，以及无数人的尖叫。”
索恩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极度的寒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卡尔，如通雕塑一般。
“我无法深入更多。”卡尔继续说，“那道屏障太坚固了，它甚至在自我修复和反弹。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创伤保护，更像是……某种人为的，高精度的抹除。而且，那不是一个普通的事件，那似乎是一场……灾难。”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沉默。琉璃城的雨声似乎也在这片刻静止了下来。
索恩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诱惑：“灾难……你确定？”
“是的，而且是规模巨大的灾难。它被抹去得非常彻底，我甚至找不到任何碎片来拼接。”卡尔的直觉告诉他，他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
索恩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卡尔。他盯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霓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卡尔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压迫感。
“有趣。”索恩轻声说，那声音中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只有冰冷的算计，“你比那些所谓的专家强得多。他们甚至都无法触及那道‘墙’。”他转过身，看向卡尔，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卡尔先生，你触及到的，很可能就是我一直寻找的——‘零点事件’的真相。”
卡尔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零点事件。听起来就像是，一切的开端，或者，一切的终结。
“我需要你继续。”索恩走回卡尔面前，眼神灼灼，“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冒着风险。我要完整的真相。我不会让你白忙。”他再次调出平板，屏幕上的数字又翻了一倍。
这笔钱足以让卡尔后半生衣食无忧，足以让他买下一整条记忆交易街。但他此刻却感受到的，不是金钱的诱惑，而是被卷入一个巨大漩涡的恐惧。那段被抹去的记忆，那个“零点事件”，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卡尔凝视着索恩，他知道，一旦接受，他就无法回头。他将不再仅仅是一名记忆修复师，而是会成为一个，在历史的暗流中挖掘真相的掘墓人。而那些将真相深埋的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将它重见天日。
但他自已的那段空白记忆，此刻，像一个无声的耳语，在他心底不断回响。索恩的“零点事件”，是否与他的过去，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给我一点时间。”卡尔最终说道，声音沙哑，“这需要非常规的手段，可能涉及黑市的技术和更高的风险。”
索恩唇角微勾，一个极浅的弧度。“你值得这个时间。期待你的好消息。”他转身，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卡尔坐在椅子上，全身僵硬。他能感受到索恩的强大，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那股更强大的未知力量。而他所触及到的，那片关于“零点事件”的破碎回响，就像一个不祥的预兆，在雨夜中，悄然奏响。他知道，平静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彻底结束了。他被卷入了，一场关于记忆，关于真相，甚至关于历史的战争。而他，仅仅是个记忆修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