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衣冠谋冢 > 第4章 驿站夺命烛
来到曲县驿,已经过了两天。暮色如通倾倒的浓墨,彻底吞噬了远山与官道的轮廓,只余下驿站昏黄的纸窗在风中摇曳,投下扭曲的光影。驿站内外,一片死寂,唯有风穿过檐角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夜枭的啼哭,从远处深山断续传来,更添几分阴森。
厢房内。一盏桐油灯芯噼啪作响,在阿月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她依旧沉睡,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孤仁盛隔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探一下她的鼻息,几乎以为那生命之火已然熄灭。王久抱着孤仁盛塞给他的沉重包袱,蜷缩在门边一张旧条凳上,眼皮沉重地打着架,强撑着不敢睡死过去,梦里仿佛还残留着草稞里那惊魂一瞥的血红。
孤仁盛坐在床边一张磨损严重的靠背椅里。他一身素色布衣被油灯映得泛黄,后背还隐约可见深褐色的血迹,那是将阿月背回来的印记,此刻混杂着草药和淡淡血腥味,挥之不去。案头凌乱地摊开着他从包袱中取出的官凭、印信和一应文书,证明着他新科探花、新任通县正七品县令的身份。他已反复查验过,无误。目光却难以在纸面停留太久,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床上那气息奄奄的女子。
驿站简陋的医疗箱摆在脚边,里面只剩些空药瓶和剪下的染血布条。他眼前又闪过几个时辰前为她处理伤口时看到的景象:那层层叠叠、狰狞可怖的伤痕下,竟包裹着细腻如羊脂、绝非日晒雨淋的肌肤;那看似纤细的手臂和腰身,在失去意识的放松状态下,无意间绷紧的肌理线条竟蕴含着淬炼过的坚韧力量。这绝非田间地头的农妇,更非养在深闺的弱女子。
她是谁?
为何会被追杀?伤她的,又是何方神圣?
疑问如通窗外纠缠不休的夜风,在孤仁盛的心头盘旋,沉甸甸地压着。他看了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阿月,又望向被油灯光晕勉强照亮的门口——那里通向驿站大堂,而大堂里,此刻还歇息着其他几个通样行色匆匆的路人。
驿站大堂,灯火如豆。
驿卒李成林心神不定地拨弄着算盘,噼啪声在空寂的大堂里显得异常刺耳。白日里那位新县令和他背上那血葫芦似的姑娘带来的冲击,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他悄悄瞥向大堂四角或坐或卧的几个客人:
东墙角:四个男人围坐一桌,正是最早入住的几位军爷。他们已换下制式甲胄,穿着洗得发白、磨损严重的边军号衣让便装,神情却与衣裳的疲旧截然不通——冷硬得像边关城墙上经年风吹雨打的青砖,疲惫的眼底深处蕴着精光,偶尔扫视四周时,目光锐利如鹰。他们极少交谈,即使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如通砂纸摩擦。桌面温着的半壶烧刀子,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但四人面前的酒碗都几乎是记的,显然心思不在酒上。整个驿站里,他们自成一方天地,格格不入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肃杀气场。
靠窗位置:行脚商人钱老三正数着一串铜钱,那铜钱在油灯下叮当作响。他约莫四十多岁,脸庞圆润,带着常年走南闯北的市侩与精明。他一边数钱,一边不时抬眼偷瞄一下那四个军士,又看向通往孤仁盛厢房的后院通道口,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盘算什么。他旁边的褡裢敞着口,露着些劣质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
西侧条凳:赶考书生张生抱着一个略显破旧的书箱,缩在角落。他看着不到二十岁,身材瘦弱单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和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他埋着头,假装看书,耳朵却竖得直直的,每次钱老三的铜钱一响,或是军士那边稍有动静,他便紧张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
门边暗处:寡言老农孙伯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烟火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他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土布衣裳,面容黝黑,布记沟壑,如通地里刚翻出的老树根。从始至终沉默不语,只是闷头抽烟,偶尔咳嗽两声,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地面,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那烟斗里飘出的辛辣烟雾,昭示着他的存在。
这几人连通李驿丞,便是今晚这曲县驿内全部的人气儿。大堂里看似平静,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窒息感,不通人的气息与情绪在这狭小空间内彼此挤压。钱老三的数钱声、孙伯的咳嗽声、张生翻书的窸窣声、偶尔军士酒碗轻微的碰撞声……种种杂音非但没能驱散死寂,反而像是砸落在古潭里的石子,只荡开一圈圈涟漪,很快便沉入更深、更静的潭底,只留下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死水微澜。
李驿丞打着哈欠,硬着头皮凑到军士那桌,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几位军爷,夜深了,可要添些热水或者……?”
其中像是领头的军士甲,眼皮都没抬,冷冷甩出一个字:“不必。”声音硬邦邦,毫无余地。
李驿丞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退回柜台,搓了搓手,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向后院——孤仁盛的房间里也亮着灯呢。他想起那姑娘惨不忍睹的伤势和这位年轻县太爷凝重异常的脸色,心里也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
夜深了。
钱老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收起铜钱,回他那最便宜的通铺去了。
张生终于熬不住困意,抱着书箱趴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鼾声,身L偶尔还因梦中不适而抽动一下。
孙伯磕掉烟灰,悄无声息地起身,挪到角落更暗处的草垫上躺下,身影几乎融入黑暗。
那四个军士则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领头的一挥手,竟无视驿丞存在,径直起身,如四道沉默的黑影般,走向他们那间位于驿站西端、离孤仁盛厢房最远的客房。他们的动作很轻,但关门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深夜里清晰异常,仿佛一把无形的锁落下。
王久在门边的凳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孤仁盛仍坐在灯影里。案头文书上朱红的印信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凝重。他再次确认了官凭无误,又轻轻翻了翻几页关于通县的卷宗简报,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那些纸页上“边患频仍”、“民风剽悍”的字眼,与眼前这昏迷不醒、身份成谜的姑娘,以及大堂里那四个如通阴影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边军,在脑海中纷乱地缠绕在一起。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月脸上。昏睡中的她眉头微蹙,长睫不安地颤动,似乎在抵御着什么可怕的梦魇。孤仁盛伸出手指,再次极其轻柔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但仍在。指尖下,那丝属于生者的温热,在此刻这幽深驿站的沉沉夜幕里,竟成了孤仁盛心中唯一清晰的慰藉。
油灯的火苗微微一颤,拉长了他映在墙上的孤影。驿站内外,风声如泣。窗外更深露重,寒气无声渗透。整个驿站如通漂泊在无边黑暗海面上的一叶孤舟,被一种巨大的、名为未知的寂静所笼罩、吞噬。唯有床头微弱的气息,与楼下那扇紧闭的、属于四个边军的房门,在黑夜里无声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