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晖光素影 > 第6章
黑风口的风是横着刮的。
吴广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锄柄,站在风口的土坡上,感觉骨头缝里都灌满了沙砾。风卷着碎石子打在脸上,生疼,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死死盯着坡下那条蜿蜒的小路。路是被人踩出来的,两边的灌木歪歪扭扭地倒向里侧,像是被无数只脚踹过,露出底下褐黄色的泥土,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像一块块剥落的痂。
“广哥,歇会儿吧。”李二柱从后面跟上来,怀里抱着东晖,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埋在他的粗布褂子里,呼吸均匀。柳素华扶着张胜,走得很慢,张胜的伤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都要龇牙咧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那个卖草药的老头——他们后来知道他姓秦,以前是陈县的药铺掌柜,大家都叫他秦伯——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药篓,走在最后,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跟风较劲。
吴广没动,只是把锄柄往土里又插了插。锄柄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用了五年,枣木的纹理里嵌满了泥土的颜色,握在手里,比柴刀更让人踏实。他总觉得这锄柄里藏着些什么,是春种时的汗水,是秋收时的谷香,还是……爹临终前攥着它说的那句话。
“锄头能种粮,也能劈柴。实在不行,还能……”爹没说完就咽了气,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墙角那把生锈的柴刀。当时吴广不懂,现在握着锄柄站在这黑风口,突然就懂了。
在这乱世里,锄头和刀,有时候没什么区别。
“下面好像有动静。”秦伯突然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了听,药篓往肩上提了提,“像是……马蹄声?”
吴广的心猛地一沉。黑风口是条近路,但也是条险路,不仅有野兽,更有劫道的土匪。他们昨天就听说,有一队往泗水郡送粮的民夫,在黑风口被劫了,连人带粮都没了踪影,只留下几具被野狼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
“躲起来!”吴广压低声音,指了指路边的一片矮树丛。树丛不密,但足够矮,趴在里面能看清外面的动静,又不容易被发现。
柳素华赶紧扶着张胜躲进树丛,李二柱抱着东晖也跟了进去。秦伯却没动,只是从药篓里摸出一把晒干的艾草,塞到吴广手里:“这东西能驱虫,也能……遮遮味。”
吴广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要是来的是野狼,艾草的气味或许能起点作用。他把艾草别在腰间,握紧锄柄,和秦伯一起躲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不是一两匹,是十几匹,踏在碎石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敲在人的心上。吴广眯起眼睛,透过树丛的缝隙看去,只见一队骑兵正顺着小路往上走。他们穿着黑色的铠甲,头盔上插着红色的羽毛,手里拿着长矛,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不是土匪。是秦军。
吴广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秦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黑风口不是官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难道是在搜捕他们?
“不对劲。”秦伯的声音压得更低,“你看他们的马,都累得吐白沫了,像是在赶路。”
吴广仔细一看,果然。那些马的肚子瘪瘪的,身上的毛都被汗水浸透了,显然是跑了很长的路。骑兵们的脸色也很难看,一个个面带疲惫,眼神却很警惕,不停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他们的旗号。”张胜的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带着一丝虚弱,“是……泗水郡的兵。”
吴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为首的骑兵背后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上面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泗”字。泗水郡的秦军,跑到黑风口来干什么?
骑兵们在坡下停了下来,为首的那个校尉勒住马,环顾四周,突然拔出腰间的弯刀,指着路边的矮树丛:“搜!仔细搜!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吴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被发现了?
几个骑兵翻身下马,拿着长矛,小心翼翼地朝着树丛走来。长矛的影子在地上移动,越来越近,吴广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和马粪味。他握紧锄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们走近了,就用锄柄砸断第一个人的腿。
柳素华紧紧捂住东晖的嘴,东晖大概是被惊醒了,在她怀里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李二柱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想捂住东晖的嘴,却差点把孩子弄掉地上。
就在这时,为首的校尉突然大喊一声:“住手!”
骑兵们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校尉。校尉指着远处的一片山谷,脸色凝重:“那边有烟!去那边搜!”
骑兵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山谷里,果然有一缕淡淡的青烟,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刚升起没多久。
“可是,校尉,李大人说……”一个骑兵犹豫着说。
“李大人的命令是找‘那个人’,不是跟一群野狗较劲!”校尉不耐烦地打断他,“那边有烟,说明有人,去那边!”
骑兵们不敢再说话,翻身上马,跟着校尉朝着山谷的方向跑去,马蹄声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吴广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把粗布褂子浸透了。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的锄柄“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吓死我了。”李二柱抱着东晖从树丛里爬出来,腿还在发抖,“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吴广摇摇头,捡起锄柄,心里却疑窦丛生。秦军在找一个重要的人,还跟那个“李大人”有关。这个李大人,会不会就是吕泽?如果是,他们在找的人,会是陈胜吗?还是……项梁?
“不管是谁,都不是好事。”张胜靠在树上,脸色苍白,“秦军突然出现在黑风口,说明他们已经注意到这条近路了。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再耽搁了。”
吴广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刚想往前走,却发现秦伯没动,只是盯着秦军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秦伯,走了。”吴广喊了一声。
秦伯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不对劲,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柳素华抱着东晖走过来,东晖已经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秦伯,小手还抓着李二柱的衣角。
“那烟。”秦伯指着山谷的方向,“太淡了,不像是烧火做饭的烟,倒像是……信号烟。”
“信号烟?”吴广心里一惊,“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放烟,引秦军过去?”
“十有八九。”秦伯肯定地点头,“而且,放烟的人,肯定知道秦军在找什么。这是调虎离山计。”
吴广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放烟的人是谁?是友,还是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会不会是……吕雉的人?”柳素华小声问,她想起了吕雉那双冰冷的眼睛,觉得什么阴谋都可能是她策划的。
“有可能。”张胜点点头,“吕雉的手段,向来阴狠。她要是想除掉某个对手,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项将军的人。”秦伯说,“项将军在黑风口一带,有不少眼线。他要是想避开秦军,引开他们也是常有的事。”
吴广没说话,他看着山谷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黑风口,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他们这些人,连同秦军、放烟的人,都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挪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吃掉。
“走,去看看。”吴广突然说。
“别啊,广哥!”李二柱拉住他,“太危险了!万一秦军又回来了怎么办?”
“就是因为危险,才要去看看。”吴广握紧锄柄,眼神很坚定,“如果放烟的是友军,我们或许能帮上忙。如果是敌人,我们也得知道他们的底细,免得以后栽在他们手里。”
张胜也点点头:“广兄弟说得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们小心点,远远地看看就行,别靠近。”
秦伯没说话,只是从药篓里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吴广:“这个比锄柄管用。”
吴广接过匕首,插在腰间,然后把锄柄扛在肩上。他觉得,还是锄柄更让人踏实。匕首能杀人,却种不出粮食。而他,首先是个农民,其次,才是个挣扎求生的反秦者。
他们顺着小路,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很小心,吴广走在最前面,用锄柄拨开挡路的灌木,柳素华扶着张胜走在中间,李二柱抱着东晖殿后,秦伯则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地上的脚印和周围的动静。
越靠近山谷,空气里的烟味就越浓。不是柴火的烟味,也不是艾草的味道,而是一种很刺鼻的气味,像是硫磺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燃烧的味道。
“是火药。”秦伯皱起眉头,“有人在炸东西。”
吴广的心沉了下去。火药是官府严格管控的东西,只有军队才能使用。难道是秦军在炸山?可他们炸山干什么?
他们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来到山谷口。山谷里很静,风都好像被挡住了,只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蜜蜂在飞。吴广示意大家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山谷里看。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山谷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坑洞,周围的石头被炸得粉碎,散落在地上,像是被巨兽啃过一样。坑洞旁边,躺着几具秦军的尸体,身上的铠甲都被炸得变形了,死状凄惨。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围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那个白袍中年人,吴广认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
是陈胜。
“陈大哥!”李二柱激动地想喊,被吴广一把捂住了嘴。
吴广示意大家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自己则继续观察。陈胜的脸色很难看,身上的白袍沾了不少尘土,左臂好像受了伤,用布条缠着,渗出血迹。围着他的黑衣人,动作很利落,眼神警惕,看起来像是他的护卫。
“……没想到秦军来得这么快。”一个黑衣人低声说,“幸好我们提前埋了炸药,不然这次就麻烦了。”
“是吕泽的人泄的密。”陈胜的声音很冷,带着压抑的怒火,“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没想到他真敢勾结秦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另一个黑衣人问,“项将军那边还去不去?”
“去。”陈胜斩钉截铁地说,“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去。吕雉想借项梁的刀杀我,我偏要让她看看,项梁不是她能摆布的。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跟项将军说。”
他顿了顿,看向黑风口的方向,眼神复杂:“只是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弟兄……”
吴广的心猛地一震。陈胜果然知道吕雉的阴谋!他也在被秦军追杀,而且追杀他的秦军,是吕泽引来的!
“陈大哥!”吴广再也忍不住了,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陈胜和黑衣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出武器,警惕地看着他。当看清是吴广时,陈胜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说:“吴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来投奔您的!”吴广快步走过去,激动地说,“张大哥受了伤,我们本来想走黑风口去下相县找项将军,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您!”
张胜、柳素华、李二柱和秦伯也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陈胜看到张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苦笑了笑:“看来,你们也遇到不少事。”
张胜走到陈胜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陈大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陈胜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你的伤……”
“没事,秦伯给的药很管用。”张胜说。
陈胜看向秦伯,秦伯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对了,陈大哥,”吴广想起了什么,“刚才秦军说在找‘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您?”
“是。”陈胜点点头,“吕泽给秦军的画像,就是我。他想借秦军的手杀我,自己好独吞反秦的功劳。”
“这个小人!”李二柱气得直跺脚。
“别生气,生气没用。”陈胜摆摆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秦军虽然被炸药炸退了,但肯定会回来的。吕泽的人,说不定也在附近。”
“我们跟您一起走!”吴广说。
陈胜看着他,又看了看柳素华怀里的东晖,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吴广,跟我走,会很危险。秦军在追杀我,吕雉也想除掉我,你们跟着我,可能会……”
“陈大哥,您别说了。”吴广打断他,举起手里的锄柄,“我爹说过,锄头能种粮,也能劈柴。实在不行,还能……防身。我虽然只是个农民,但也知道,这乱世里,想安安稳稳地种地,是不可能的。与其被秦军抓去骊山填坑,不如跟着您,拼一把!”
他顿了顿,看着陈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为了什么功劳,也不是为了什么爵位,我就是想让我女儿东晖,将来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跟着我们在风里雨里跑。”
柳素华抱着东晖,走到吴广身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坚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胜、李二柱、秦伯也都看着陈胜,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陈胜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吴广手里的锄柄,锄柄上还沾着黑风口的泥土和沙砾。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欣慰:“好!好一个‘为了女儿能晒太阳’!吴广,有你这句话,我陈胜就算粉身碎骨,也值了!”
他拍了拍吴广的肩膀,力道很重,却带着一股暖流:“走,跟我去下相县!让吕雉看看,让秦军看看,让天下人看看,我们这些农民,拿起锄头,也能改天换地!”
吴广紧紧握住手里的锄柄,感觉锄柄里藏着的那些东西,突然活了过来。是春种时的汗水,是秋收时的谷香,是爹没说完的那句话,也是他对东晖的承诺。
他抬起头,看向山谷外的天空。风还在刮,却好像没那么冷了。远处的黑风口,在阳光下像一条黑色的带子,缠绕在群山之间。
他们跟着陈胜,朝着下相县的方向走去。吴广走在中间,左手握着锄柄,右手牵着柳素华的手,柳素华怀里的东晖,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知道,前面的路会更难走,会有更多的秦军,更多的阴谋,更多的牺牲。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为他明白了,平凡者的责任,不是逃避,不是等待,而是在绝境中,拿起自己最熟悉的那把“锄头”,为自己,为家人,为那些和自己一样受苦的人,拼出一条活路来。
这或许,就是爹说的“锄头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锄柄在他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握着整个天下的希望。
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为他们送行,又像是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但吴广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因为他知道,火种已经埋下,只要有人守护,总有一天,会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