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豫扬官道。层林尽染,本该是流金盛景,此刻却被一队刺目的红搅扰了萧瑟岑寂。
唢呐呜咽,锣鼓喧阗,徒劳地在空山间鼓噪,透着强撑的虚浮喜气,反衬得天地愈发苍凉。蜿蜒队伍中,一顶八人抬的朱漆描金凤穿牡丹喜轿,是灰黄天地间唯一浓烈的色彩,如同硬生生嵌入枯山水的一滴心头血,鲜艳得刺目惊心。
轿内,宣神谙端坐。一身繁复的玄纁深衣,金线凤凰在昏暗中失了华彩,只余冰冷束缚。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脖颈欲折,垂珠随颠簸轻颤,细碎撞击声,似命运齿轮在耳边碾过。大红盖头遮蔽视线,眼前只剩一片沉甸甸、令人窒息的猩红。
这不是她的姻缘。乾安王府与文秀的联姻,是舅父在乱世中寻求倚靠的筹码,是文秀攫取乾安王财力的赤裸交易。而她宣神谙,不过是这盘棋局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文秀早有青梅竹马的越姮夫人,情深义重。她此去,顶着“并嫡”之名,不过是维系利益、打理后宅的“摆设”。自由?心意?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于寄人篱下的孤女而言,是连梦中都不敢奢望的镜花水月。
轿外,乾安王府督护马荣,满脸横肉的汉子,扯着嗓子粗嘎吆喝:
“都打起精神!加快脚程!误了南阳王吉时,仔细尔等皮肉!”
言语间,对轿中这位“外亲室女君”,毫无敬意,唯有对差事的责任。
沉闷行进中,异变陡生!
前方官道转弯密林,一声尖锐唿哨撕裂空气,带着冰冷杀伐之意!紧接着,箭矢破空如蝗群过境,密集射向队伍前方护卫马匹与抬轿杠夫脚下!非射人,却精准狠辣,箭镞深钉入马蹄前泥地、轿夫脚边土中,激起一片惊惶嘶鸣与混乱叫喊!
“有埋伏!保护女君!”马荣惊怒拔刀,魁梧身躯瞬间绷紧。
袭击者动作迅疾如电!数十道粗布短褐、脸蒙黑巾的身影,鬼魅般自两侧山林扑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目标明确——直指朱红喜轿!更令人心惊者,下手极有分寸:刀背拍击、巧劲绊倒、绳索套锁制敌,或用刺鼻迷烟布囊掷向护卫口鼻,力求最短时间制造混乱、解除反抗,刻意避开要害,连仆妇丫鬟也仅驱赶一旁,未伤性命。这份“仁慈”下的精准,透着训练有素的冷酷。
混乱间,马荣一刀劈开冲来蒙面人(白毅,灵巧避过要害,仅刀风扫臂),却被另一身形瘦削、动作刁钻如毒蛇吐信的蒙面人(崔祐)欺身近前!崔祐手中非利刃,是一根乌沉短棍,角度诡异地直点马荣手腕麻筋!
“唔!”马荣手腕剧痛发麻,钢刀几欲脱手!怒吼一声,蒲扇大手抓向崔祐,却抓了个空!崔祐身形如泥鳅滑开,同时,一魁梧如蛮熊的蒙面大汉(吴成)已如战车般冲撞而至!沉重刀背带呼啸风声,狠狠砸向马荣腰侧!
“砰!”闷响!马荣庞大身躯竟被撞得趔趄!刚稳住,肩头一轻!那如猿猴般灵活的蒙面人(崔祐)已钻过人群缝隙,寒光一闪——非杀人,精准割断抬轿杠夫肩上绳索!
“哎哟!”杠夫痛呼肩松,沉重喜轿猛地一歪,轰然落地,溅起呛人尘土!
轿内宣神谙被猛撞得头晕目眩,五脏似移了位。盖头滑落,珠帘散乱。眼前骤亮,刺入眼帘的却是刀光剑影、人影翻飞的混乱战场!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腔狂跳欲裂,冰冷恐惧攫住全身。流寇?文秀仇家?无论哪种,于她皆是深渊!
千钧一发!
一道玄色身影如撕裂混乱的闪电,以惊人速度冲破护卫阻拦,直扑轿门!那人亦蒙面,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火焰的眼!那双眼睛……宣神谙心猛地一缩!柴房雨夜,那浑身浴血、眼神复杂、绝境中透出一线生机的少年——白毅!
无穷惊惧疑问瞬间淹没她,压过身体疼痛。未及惊呼,玄衣蒙面的白毅已一把掀开歪斜轿帘!动作带着破开命运的决绝!然那眼神撞上她惊惶失措的眸子时,瞬间软化,甚至……闪过一丝锥心刺骨的痛楚?似她身上这身刺目嫁衣,是烧红烙铁,正烫在他心尖。
“别怕!”声音透过蒙面布,低沉急促,却奇异地穿透喧嚣,如沉船者抓住的最后浮木,“跟我走!”那声音里,是近乎蛮横的守护欲。
话音未落,他有力滚烫的手臂已揽住宣神谙纤细腰肢,将她从逼仄轿厢中猛地带出!宣神谙只觉天旋地转,双脚悬空,鼻尖充斥的不再是轿内熏香,而是他身上凛冽风尘、淡淡汗味,以及一种更深邃的、属于旷野铁血、绝对力量的雄性气息——将她彻底裹挟、不容抗拒。
“放开我家女公子!”青黛尖叫扑来,被白毅侧身轻易避开。他一个冷冽眼神示意,旁侧瘦削蒙面人(崔祐)立时上前,手法利落缚住青黛手腕,未弄疼她,只低喝:“老实待着!不伤你!”
白毅抱着宣神谙,身形如鹞鹰几个起落,脱离血腥战圈。一声短促嘹亮口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神骏(乌云踏雪)如黑色闪电自林间驰出!白毅抱宣神谙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护在身前。宣神谙繁复嫁衣在玄黑衣袍间铺展,如绝望深渊开出的凄清之花,迎风猎猎,悲鸣着被撕裂的命运。
“撤!”白毅令下。崔祐、吴成等蒙面人迅疾摆脱纠缠,如退潮隐入山林,留下满地狼藉与惊魂未定的送亲队伍。整个过程,快如窒息,从袭至劫人,不过半盏茶功夫,且正如白毅严令——不伤无辜性命!
“白毅!是那叛将白毅!”马荣捂剧痛手腕,盯着玄衣人策马远去的背影,终从那双标志性的、锐利如鹰隼又燃烧异样火焰的眼中认出来人,发出难以置信的暴怒咆哮:
“他竟敢劫南阳王新妇!追!快追!”
然混乱队伍与伤马,焉能追上那消失在密林深处、如被山神吞没的几骑烟尘?唯余马蹄踏碎的落叶,风中打旋,无声嘲笑着他们的无能。
骏马在崎岖山道疾驰,风声尖啸刮面生疼。宣神谙被白毅紧箍怀中,后背紧贴他坚实滚烫胸膛,清晰感受那沉稳心跳透过薄衫传来,一下下,沉重敲打着她混乱的神经。嫁衣袖摆裙裾在风中狂舞,被粗枝刮过,留下道道破碎玄绡,如她被撕扯的人生。她惊魂未定,身僵如木,脑中混沌空白,唯那双燃烧的眼和那句“别怕,跟我走”反复回响。
他是谁?意欲何为?这未知前路,是深渊还是……救赎?
此念荒谬令她心尖发颤,却无法抑制滋生一丝隐秘悸动。
无数疑问混杂翻江倒海。恐惧、困惑、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被他气息包裹下,那奇异的、不合时宜的心安?她欲挣扎,反被白毅手臂更紧、更不容抗拒地禁锢,那力量带着宣告主权的意味。
“别动,”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微喘,灼热气息拂过她耳廓,激起陌生战栗,“山路险,小心摔下去。很快就到安全的地方。我不会伤害你。”语气笃定,奇异地让宣神谙紧绷神经稍松一丝。至少……他未伤任何人,包括青黛。她止了徒劳挣扎,身体依旧僵硬,任由他带自己奔向迷雾重重的前方,心悬半空,无处安放。
山路愈陡,林木愈深,光线昏暗。不知奔行多久,久到宣神谙几欲在颠簸疲惫中昏睡,眼前豁然开朗!
一处隐蔽山谷,三面环山,峭壁如削,唯一条隐秘羊肠小道通外,易守难攻。
谷内别有洞天:依山势错落搭建朴拙结实的木屋石屋,简陋却整洁;大片梯田晚稻已收,稻茬整齐;菜畦青翠;一弯清澈山溪如玉带穿谷,古朴水车吱呀转动,带动简朴磨坊;空地妇人围坐织布,梭声细密安稳;孩童嬉戏笑声清脆;远处山坡传来士兵操练呼喝,充满蓬勃坚韧生机!此景与乱世凋敝杀戮截然不同,宛如时光遗忘、乱世夹缝中倔强生存的世外桃源!
此即白毅“巢穴”?宣神谙震撼无言。此非想象中匪巢,分明是秩序井然、自给自足、烟火安宁之乡!
白毅勒马,抱宣神谙轻盈跃下。双脚重踏温润土地,宣神谙却因久簸心荡腿软踉跄。白毅立时伸手,稳稳扶住她胳膊。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的硬茧,透过薄薄嫁衣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谙儿——!”一声带哭腔的忧唤,如利箭穿透空气。
宣神谙猛抬头,心几停跳!只见文夫人,在一面容敦厚、眼神精干的中年妇人(吴成妻王夫人,掌内务)和翟媪(宣神谙傅母)搀扶下,正踉跄从一大木屋奔出!文夫人面色苍白憔悴,此刻因激动担忧更显灰败,然那双目却迸发惊人亮光。其弟宣裕,十二岁清秀少年,紧跟在后,怀紧抱毛茸茸、颈系铜铃的小黄狗(平安)!宣裕脸上忧喜交加,小平安似识主人,“呜呜”叫着,铃铛细碎清响。
“阿母!翟媪!阿裕!平安!”宣神谙泪瞬间决堤!她猛挣脱白毅,不顾一切扑进文夫人怀中。巨大惊喜与连日委屈恐惧瞬间淹没她!她以为出嫁即是生离死别!
“谙儿……我的谙儿……”文夫人枯瘦手臂紧抱女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颤抖抚摸女儿身上刺目嫁衣,心如刀绞,声抖不成句:
“苦了你……他们……可曾伤你?”
她猛抬泪眼,警惕锐利看向白毅,眼神充满护崽般的戒备。
白毅默退几步,摘下蒙面黑巾,露出年轻俊朗却带风霜砺色的脸庞。他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目光沉静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与深沉欣慰?
“阿母,阿姊,”宣裕抱平安,声清脆解释,看白毅眼神满是少年崇拜,“是这位白将军,遣人接我们来的。前几日便有壮士潜入王府后院,趁守备换岗,带我们出来,一路护至此。他们……待我们甚好,还给平安带了肉骨!”小平安似懂,“汪”一声,铃铛轻响。
宣神谙从阿母怀中抬头,泪眼婆娑看白毅,眼中极致震惊与不解。他不仅劫她,还提前……如此周密救出阿母、幼弟,是至她的小犬?这绝非一时冲动!他究竟意欲何为?他图谋的,是什么?
宣裕早已按捺不住,抱着平安小跑到宣神谙身边,仰着小脸,眼中是纯粹的兴奋:
“阿姊!这里可好了!比张夫子家强百倍!”
他口中的张夫子,便是乾安王安排他寄读的那位朋友。
“张夫子规矩多得像牛毛,背不出书就打手心,饭食也清汤寡水,还总嫌我吵闹。这里,”他指着远处操练的士兵和嬉戏的孩童,“有兵士阿兄教我们耍木剑!有吴家小弟带我们挖地薯!王阿姊蒸的粟米饼又香又甜!还有……”
他用力晃了晃怀里的平安,小黄狗的铜铃叮当作响,少年的话语如同欢快流淌的小溪,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过去束缚的毫不留恋。
那“张夫子家”几个字,像针一样轻轻刺了文夫人一下,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黯淡。文夫人听着幼子不加掩饰的喜悦,心头却像压着块巨石。她看向白毅,目光复杂难辨。乾安王府虽非善地,乾安王待她们孤儿寡母也多有利用,但终究是寿春文氏的体面,是她弟弟……她不敢深想弟弟得知她们被“劫走”后的震怒与可能的牵连。女儿宣神谙的命运更是悬在她心尖的一把刀。嫁入文秀府中做次妻,那光景她闭眼都能想见是何等凄凉。女儿眼底那份长久以来的顺从下深藏的绝望,她这做母亲的岂能不知?只是……只是……她无力抗争。
如今,眼前这个叫白毅的年轻将军,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打破了这死局。他将她们母子三人接来此地,安排的井井有条。她看着女儿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迷茫却也有生气的光亮,再看向幼子宣裕脸上那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无忧笑容……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紧紧握住女儿手的无声支持。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将那份对娘家的担忧和对未来的恐惧,深深压在心底。至少此刻,女儿和儿子,是安全的,是……有希望的。
白毅迎上宣神谙复杂难辨的目光,神情坦荡得如同这山谷上方的青天。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下崔祐、吴成在稍远处警戒。谷中忙碌的妇孺们也好奇地望向这边,眼神中多是淳朴的善意和关切,却无人靠近打扰这份沉重的重逢。
“宣娘子,文夫人,宣小郎君。”白毅声低沉清晰,带奇异穿透力,打破悲喜氛围,“此地名栖霞谷。”他环视生机山谷,眼神带深沉归属与不易察觉的骄傲,“是白某,与一帮不甘被乱世吞没、不甘为权贵奴役、只凭双手挣活路的兄弟姊妹,一砖一瓦,一锄一镐,自山野开出的安身之所!”
目光扫过梯田、溪流、水车、屋舍、织妇、孩童、士兵,声带令人信服之力:
“此处无乾安王府倾轧算计,无南阳王府勾心斗角、森严等级。人人凭力气吃饭,凭本心做事。妇人织布种菜,孩童读书习武,壮士操练戍卫。虽清贫,但安稳;虽简陋,但自由!”
“自由”二字,咬得极重,如重锤敲心。
目光最终落回宣神谙身上,专注灼热,前所未有郑重,似天地间唯她一人:
“今日劫亲之举,惊扰女公子,白毅在此,向女公子赔罪。”
他抱拳,对宣神谙深深一揖,姿态极低。
宣神谙心跳骤失序,下意识避开他过于直白滚烫目光,长睫不安颤动。
“但白毅——不悔!”他直起身,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如炬,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我知你与文秀的婚约,不过是乾安王与文秀之间的一桩交易!文秀此人,”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讥诮与恨意,“外示宽仁,内藏奸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已有妻室越夫人,情深意重,你若嫁过去,名为次妻,实则处境尴尬,不过是他笼络乾安王财力、标榜自身仁义的华丽摆设!在那深宅大院,在文秀的权衡算计、在越氏的恩爱映衬之下,何谈真心?自由?安稳?不过是一具顶着华美头衔、慢慢枯萎的行尸走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宣神谙的心底最深处。这些冰冷的现实,她何尝不知?只是被命运裹挟,无力反抗,只能将苦涩深深咽下。此刻被白毅如此直白、如此残酷、甚至带着一种为她痛惜的愤怒揭露出来,让她感到一阵被剥开伪装、赤身裸体般的难堪与刺痛,却也……有一种隐秘的、被理解的酸楚和委屈翻涌上来。
白毅看着她微微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眼神软化下来,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近乎虔诚的恳切?
“宣娘子,柴房雨夜,女公子一方干帕,一包饴糖,于白毅而言,是绝境中的薪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那个湿冷的雨夜,带着一种深沉的感念,“今日之举,非为挟恩图报,更非强取豪夺。”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荡地直视着她清澈的眸子,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灵魂都剖开给她看,“我只是……不想看你跳入那万丈火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宣神谙完全无法理解的、沉痛入骨的悲怆和恐惧,仿佛他曾亲眼见证过那可怕的结局。她心头猛地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掠过脊背。
“所以,”白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断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今日,我白毅在此,给你一个选择!”
他霍然转身,臂如标枪指向谷口那隐秘、通山下尘世小路,声冷硬如铁:
“此路通山下!你若愿,我立遣人备上佳车马,将你、文夫人、宣小郎君,毫发无损送归乾安王府!你仍可为宣氏女公子,择日嫁入文府,做那有名无实次妻,于文秀越姮恩爱夹缝,后宅倾轧里,耗尽如花年华,枯萎所有念想!直至……”
宣神谙身躯剧颤,想到那冰冷绝望未来,刺骨寒意自心底升起,蔓延四肢百骸。她下意识抓紧阿母枯瘦手,如抓唯一浮木。
白毅的手,缓缓移开,带沉重庄严仪式感,指向这片生机山谷,指向淳朴妇孺,指向操练士兵,最终,如命运之指,坚定指向宣神谙自身。
“或者,”声陡然低沉充满蛊惑,眼神亮得惊人,似有炽热岩浆奔腾,“留在这里!”
“留在栖霞谷!脱下此身束缚禁锢的华丽枷锁,做回你自己!只做宣神谙!”话语如惊雷炸响宣神谙耳畔,“在这里,无人迫你行违心之事!你欲侍奉阿母,此处有向阳屋舍,肥沃田地;欲教导幼弟,此处有简朴学堂书卷;欲行何事,力之所及,尽可为之!此间不缺你们一口粮食,只要你们愿,凭己双手,便能挣得一份安稳与尊严!”
他顿住,目光灼灼锁住宣神谙瞬间睁大、盈满震惊难以置信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最郑重誓言:
“你不再是任何筹码,不再是联姻工具!你的未来,由你自择!你可于此平静生活,看云卷云舒;亦可……待日后,真心愿时,自择一真心待你、敬你、爱你,你亦心仪之良人嫁之!白毅在此,以性命立誓,栖霞谷上下,绝无一人逼迫于你!此是白毅,对救命恩之报,更是……对你宣神谙此人之——敬重!”
山谷死寂。唯风声呜咽掠枯梢,溪水潺潺如泣,宣神谙自身狂乱心跳,耳中如擂鼓轰鸣。
她呆立当场,如被九天惊雷劈中!灵魂震颤!她难以置信看白毅,看他年轻脸庞上那份近乎执拗的认真坦荡,看他眼中燃烧的毫不掩饰的……浓烈至窒息的期待与……某种她不敢深究、却无法忽视的深沉情愫。
选择?
此二字,于她何其陌生奢侈!如荒漠旅人幻想甘泉。
自阿父早逝,随阿母寄居舅父家始,她人生便满布“不得不”。不得不看人脸色,不得不谨小慎微,不得不受舅父安排,不得不穿上此身交易嫁衣……何曾有过选择之权?她之命运,从来是他人手中提线木偶。
而此刻,这曾于最狼狈无助时受她救命之恩的男人,这不惜一切将她从既定命运劫出的男人,却于乱世山谷,以惊世骇俗之姿,将“选择”之权,如此郑重、赤裸、带着滚烫诚意,捧至她面前!
回去?归那冰冷算计牢笼?入文秀那注定无她位置的“家”,再做任人摆布、待枯棋子?不!光想那窒息无光前路,她便感灭顶绝望冰冷,骨髓生寒。
留下?留此陌生、由“叛将”流民所建山谷?脱下此身屈辱交易的嫁衣,做回被遗忘的、真正的宣神谙?侍奉病弱阿母,教导幼弟,自力更生……甚或,拥有择婿之权?自由……安稳……敬重……这些她唯午夜梦回悄悄渴盼、宣之于口都觉奢侈之物,此刻竟如此真实唾手可得?
巨大冲击令宣神谙心潮翻涌,思绪纷乱如麻,几欲撕裂。她下意识看向文夫人。文夫人此刻亦看她,那双饱经风霜、久病黯淡目中,没了平日愁苦逆来顺受,反闪烁一种宣神谙从未见过的、奇异明亮光芒!那光里,有对白毅话语的震撼,有对眼前生机之地的动容向往,更有……一种深埋半生的、对自由尊严的渴望!
文夫人紧握女儿冰凉手,她手亦颤,却带前所未有之力,声不高,字字清晰传入宣神谙耳,如最后箴言:
“谙儿……阿母老矣,此残躯,唯盼你与阿裕平安喜乐。无论你如何选择,阿母都同你一处。”
未明言留下,然紧握的手,眼中灼灼光芒。宣裕怀中平安,似感主人决心,“汪汪”两声,小铃铛清脆。
宣神谙目光转向幼弟宣裕。少年眼中满是对新天地的新奇向往,及对阿姊的全然依赖信任。于此,阿裕可安心读书习武,不必再看王府下人白眼。平安蹭宣裕腿,尾摇欢快。
最终,其目光,如被无形线牵引,再次落回白毅身上。
他立于此,身姿笔挺如出鞘利剑,玄衣深秋风中猎猎,勾勒劲瘦充满力量轮廓。他不再言语,只静静看她,眼神深邃如寒潭古井,翻涌太多她不解的情绪:有等待宣判的紧张,有炽热的期待,有不易察觉的忐忑,但更多,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献祭般的认真守护。他在等。等她的选择。无逼迫,无诱导,唯坦荡赤诚与……无声却强大、似能隔绝风雨的守护。
柴房雨夜,他濒死时那复杂心悸、似穿透灵魂的眼神;今日劫亲,那不顾一切带她离深渊的决绝;及此刻,他予她的、这乱世烽烟中比黄金珍贵、比生命沉重的“选择”……幕幕于宣神谙脑中飞闪,如走马旋转,终定格于他此刻沉静等待的眼眸。
心口某冰封太久之处,似被此滚烫赤诚灼伤,冰层碎裂,复被厚重承诺温暖浸润。一股酸涩滚烫热流,毫无预兆汹涌而上,直冲眼眶。
原来……此即被珍视之感?原来……她人生,当真可另有一番活法?非为棋子,而为一人?
宣神谙深深吸气,山谷清冽纯净、带泥土草木芬芳的空气涌入肺腑,亦带一股名为“自由”的、令人颤栗气息。她挺直那被沉重凤冠命运压弯许久的脊背,似卸千斤重担,一股新生之力自脚底升起。
她抬手,纤白如玉指于众人屏息注视下,带近乎神圣决绝,缓缓却无比坚定地,伸向发髻上那沉重无比、象征枷锁交易的——赤金点翠凤冠!
指尖触冰冷金属坚硬宝石,此感令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她闭目,再睁时,眸中澄澈坚定。
用力一扯!
“叮呤当啷——哗啦!”
华丽凤冠连散乱珠翠,被她毫不犹豫扯落,如弃肮脏旧物,重重摔于脚下泥土!金玉碰撞,刺耳又无比解脱,宝石滚落泥中,黯然失色。几缕青丝挣脱束缚,散落光洁额前苍白颊旁,添几分惊心动魄脆弱决然之美。
她未看地上那堆曾压她喘不过气的富贵枷锁,抬微颤却异常坚定的手,继续伸向领口繁复、象征束缚的盘扣。
一颗,又一颗。
于深秋微凉空气中,于阿母含泪欣慰目光里,于幼弟懵懂惊喜注视下,于崔祐、吴成等人隐含敬佩惊叹的沉默中,更于白毅那骤然亮起、似瞬间盛满星河、燃烧足以焚尽黑暗的狂喜珍视目光灼灼之下——
宣神谙亲手,解开了那身刺目、象征被安排命运的大红嫁衣!
厚重、绣金凤的玄纁深衣,如褪去蛇蜕,委顿滑落于地,堆积一团绝望颓败猩红。露出内里素色无纹中衣。她身上再无半点婚约红黑,素净若深谷幽潭初绽白玉兰,洗尽铅华,唯余本真。白毅见状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她抬首,目光清澈坚定,如被山泉涤荡星辰,越过地上刺目猩红,直直望向白毅,声不大,却清晰、带破茧而出之力,回荡寂静山谷,宣告灵魂新生:
“我选留下。”
“自今日起,世间再无待嫁的文氏新妇宣氏。只有——宣神谙。”
风吹过寂静山谷,卷起地上金黄落叶,亦轻拂宣神谙散落发丝素色衣袂。她立于此,褪去华丽沉重束缚,洗尽铅华,眉宇间那份长久隐忍愁绪似被凉风吹散许多,取而代之是破茧而出的、带些许忐忑却无比坚定光芒,如初春枝头新绿,脆弱却生机盎然。
白毅的心,于她话音落下刹那,似被无形手狠攥,旋即被巨大失而复得狂喜淹没!那狂喜汹涌如压抑千年熔岩喷发,几欲冲破他强自镇定外壳!他死死握拳,指甲深嵌掌心带来刺痛,方勉强克制住冲上前将她紧拥入怀、揉进骨血的冲动。
成了!她选了留下!选了自由!选了……他予的这片天地与可能!
柴房雨夜那未护住的遗憾,前世深宫看她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于此一刻,似皆在山谷清冽风中得最深慰藉与救赎。他看眼前素衣乌发、眼神清亮如洗、如重获新生的少女,只觉眼眶发热,喉头哽咽。他的神谙……他的明月……终挣脱那该死命运枷锁第一步!此一步,他等太久太久,跨越生死轮回!
“好!”白毅声带一丝难抑沙哑颤抖,重重点头,眼神亮得惊人,似有永不熄灭火焰于瞳孔深处燃烧,“栖霞谷,迎宣娘子!迎文夫人!迎宣小郎君!”他朗声宣告,声洪亮,带不容置疑宣示与难言喜悦,遍传山谷。
崔祐吴成对视,皆见对方眼中如释重负与隐隐笑意。崔祐咧嘴无声朝白毅竖拇指,瘦削脸上满是激动。吴成亦挠头憨笑。
文夫人早已泪流满面,此刻却是欢喜泪,是见希望重燃泪。她紧握女儿手,枯瘦指传温暖力量,不住点头,声哽咽:“好,好……留下好!我们,便于此……好好度日!过……自己的日子!”宣裕亦兴奋抱平安跑来,拉阿姊另一手,平安铃铛叮当作响:“阿姊!有你,有阿母,何处皆好!”
“青黛,”宣神谙看一旁同样惊呆、眼中残留恐惧却也动容的侍女,声温和坚定,“你……”
“女公子在哪,青黛就在哪!”青黛未待宣神谙言毕,立时跪下,语斩钉截铁,带赴死决心,“婢子誓死追随女公子!刀山火海,绝不回头!”她虽惧过此些“叛匪”,然亲眼所见,其纪律严明,待女公子夫人公子礼遇有加,更关键者,女公子于此,褪去沉重嫁衣后,眼中重焕光彩,是她未见之鲜活!她愿追随此主。
宣神谙眼中含泪,心暖流涌动,弯腰扶青黛起:“好青黛,起。自今往后,你我主仆,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四字,道尽乱世飘萍心酸与此刻坚定。
白毅观此,心亦暖流涌动。
“宣娘子,这位是吴将军之妻,王氏阿姊。”他示王夫人上前:“嫂嫂,烦请带文夫人、宣小郎君安置。东边小院,向阳那两间新收拾木屋,及旁小间,皆备净被褥用具,炭盆亦生,文夫人畏寒,需仔细。”他虑事极周。复看宣神谙,声不自觉放柔,带一丝难察紧张,“宣娘子,你的居处亦收拾妥当,在文夫人隔邻,清静些。谷中简陋,缺何物,欲何物,但说无妨,莫委屈己身。”
“有劳白将军费心安排,有劳王夫人。”宣神谙微颔致谢,举止温婉有礼,带世家千金教养,却少几分王府拘谨疏离,多几分真实温度感激。
王夫人爽利热情,笑应:“小娘子忒客气!快莫称夫人,唤嫂子便好!走走走,夫人,小郎君,请随我来,看新家去!”她热情招呼。宣裕抱平安兴奋跑前,小铃铛响成一片。文夫人拉王夫人手,一步三回头,目含对新生活憧憬与对白毅感激,随去。
很快,谷口唯余白毅与宣神谙二人。夕阳余晖如熔金泼洒,给山谷木屋溪流镀上温暖朦胧金晕。微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暖意与孩童归家嬉笑。空气弥漫泥土草木饭菜混合的烟火安宁气息。
气氛忽变得微妙安静与……难言暧昧胶着。似有无形丝线于二人间缠绕。
宣神谙垂目,看素净布鞋踩松软带草香泥土,心绪如奔涌溪流难平。方才抉择勇气渐沉,随之而来是近乎不真实恍惚感与……一丝面对身旁男子的无措。她真……摆脱了那婚事?真留在了此陌生谜团男子身侧?她偷眼,飞快瞥身旁白毅。
他正静静看她,夕阳金辉落棱角分明侧脸,柔和军旅冷硬线条,镀上温暖柔光。眼神不复劫亲炽烈如火,亦非予选择时郑重如铁,而沉淀一种深邃温柔专注,如静谧无垠深海,无声包裹她,带近乎贪婪珍视。那目光,令她刚平复心跳复狂跳,颊微烫如染晚霞。
“你……”宣神谙鼓勇气,打破此令人心慌沉默,声带一丝不易察轻颤,“为何要如此?劫亲……是死罪。文秀不善罢甘休,舅父也定会震怒,他们……”
“这些,无需你忧虑。”白毅打断,声低沉坚定,带令人心安磐石之力,“我既敢为,自有应对。栖霞谷非纸糊,我白毅,也不是任人拿捏软柿子。”语平淡,蕴不容置疑自信。他顿住,目光落她散落肩头几缕青丝,乌发夕阳下泛柔光,喉结微动,声不自觉放更柔,带一丝小心翼翼探询,“我只问你,此刻,可悔?”
宣神谙抬首,迎上他深邃专注目光。那双似能吞噬人心眸中,清晰映她此刻模样——素衣乌发,少施脂粉,甚至因方才颠簸激动而稍狼狈,却奇异感前所未有轻松与……真实。她缓缓摇头,声虽轻,却如玉击,无比清晰:
“不悔。”
白毅嘴角,终抑制不住向上扬起细微却无比真实弧度。那笑很浅,却如破开乌云阳光,瞬间点亮整张年轻英挺脸庞,带少年特有的、纯粹明亮喜悦,甚至有几分……傻气?与他平日沉稳冷硬判若两人。
“那就好。”他低声道,声带满足喟叹。目光在她清丽脱俗脸庞流连,带毫不掩饰欣赏与……一种宣神谙不解的、近乎失而复得的浓烈珍视,“这身素衣,这散落青丝……”声低沉下去,带近乎耳语磁性,“较那嫁衣,更衬你。似……山间精魄,月下幽兰。”此直白诗意赞美,于暮色四合山谷,带撩人心魄之力。
如此露骨之言,令宣神谙颊瞬间飞红霞。她慌忙垂首,指无意识绞素衣柔软衣角,心跳如脱缰野马。此人……言语怎如此……孟浪!可心底深处,却因此直白赞美生一丝隐秘欢喜。
白毅看她羞赧得连小巧耳垂皆染粉色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心却酸软满足。前世她深居宫闱,端庄娴雅,何曾有此鲜活灵动女儿情态?能见她此刻羞怯,能见她眼中重燃光彩,能见她为他绽放哪怕瞬间美丽……他踏遍刀山火海,皆值!
“走吧,”他收敛过于外露情绪,声复温和,带一丝不易察呵护,“我送你回住处。谷中路径你不熟,天快黑了。”
“嗯。”宣神谙轻应,如蚊蚋,随他身侧半步之后,保持微妙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踏满地熔金夕阳余晖,行谷中蜿蜒碎石小径。路旁归巢鸟啁啾,有妇人亲切招呼“将军回来了?此是宣娘子吧?好生俊俏!”,有孩童追逐笑闹。泥土芬芳,草木清气,炊烟暖意,交织成宣神谙未体验过的、充满烟火气的踏实安宁。
白毅步履放慢,刻意迁就其步。背影挺拔宽阔,斜阳下拉长长影子,将她纤瘦身影完全笼罩,带来奇异的、令人沉溺安心感,似隔绝世间风雨。
宣神谙悄悄抬眸,目光描摹着他玄色衣袍下劲瘦有力的腰线,宽阔可靠的肩膀。柴房雨夜那个重伤濒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如山岳般沉稳、能只手为她劈开一方天地、给予她前所未有选择的青年将军,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奇异地在她心中重叠、融合。
似曾相识……燕归来。
心头再次无声地划过这个念头。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疑惑,而是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悸动、探寻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牵引。他眼底深藏的痛楚与火焰,他话语中那沉重的“覆辙”,他此刻小心翼翼的温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栖霞谷的夜,悄然降临。
一盏盏温暖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子,温柔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在乱世烽烟中倔强存在的净土。
在属于宣神谙的那间向阳木屋里,她坐在铺着崭新粗布被褥的榻边,听着隔壁阿母平稳的呼吸和阿裕偶尔的梦呓,还有窗外不知名小虫的低鸣,感受着身上素衣的柔软和披风残留的、属于白毅的凛冽气息。
一颗心在胸膛里七上八下,既有摆脱枷锁的虚脱与茫然,更有对未知未来的忐忑,以及……被那滚烫目光注视过的地方,残留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这份隐秘而滚烫的期待,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寂静的夜色中,悄然萌动。
夜色渐浓,栖霞谷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辰洒落人间。
王夫人安顿好文夫人一家,看着文夫人喝了药沉沉睡去,宣裕也在隔壁小间抱着平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轻轻掩上房门,回到自家那间稍大些的木屋。
屋内点着油灯,温暖明亮。两个小家伙——七岁的吴琼(儿子)和三岁的吴瑕(女儿)已经趴在铺着兽皮的炕上睡着了。吴瑕的小手还紧紧抓着一个用草编的小蚱蜢。
王夫人轻手轻脚地给孩子们掖好被角,这才拉着吴成坐到小桌旁,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
“缸子,快说说!后来呢?阿毅送宣娘子回屋后,又干啥了?有没有说点啥?”
吴成灌了口凉水,抹抹嘴,眼睛放光:
“嘿!精彩着呢!你是没瞧见!阿毅那叫一个反常!宣娘子住的那屋,离磨坊近,他怕吵着人家休息,特意跑去跟看磨坊的老李头说,明儿个天不亮别开工了,晚点再磨!老李头都懵了!咱阿毅啥时候管过这种小事?”
“哎哟!”王夫人一拍大腿,乐不可支,“这还不是明摆着心疼人家姑娘睡不好嘛!还有呢?”
“还有啊,”吴成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发现宝藏的神秘感,“我亲眼看见的!阿毅回自己那屋之前,在宣娘子屋外那棵老树下站了老半天!就那么站着,也不进去,也不走,就跟那树桩子似的!就望着人家窗户透出来的那点灯光!那眼神儿……啧啧,跟丢了魂儿似的!我躲在柴火垛后面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觉!”
“哎呦我的老天爷!”王夫人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不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痴情郎君夜探香闺’嘛!虽然没探进去……但这心意可昭然若揭了!阿毅这小子,平时看着跟块冷铁似的,没想到心里头这么热乎!”她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哎,你还记得柴房雨夜那事不?阿毅回来时,怀里是不是揣着个东西?后来我给他洗衣服,发现他贴身收着张包饴糖的油纸!叠得整整齐齐的!当时我还纳闷儿,他一个大男人收这玩意儿干啥?现在可算明白了!定是宣娘子给的!”
吴成一拍脑门:
“对啊!你这么一说,全对上了!那晚阿毅伤得那么重,回来时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叨‘糖……甜……’,我当时还以为是疼糊涂了想吃糖呢!原来是想着宣娘子给的饴糖!我的乖乖,这情分……藏得够深啊!看来阿毅这心,早就系在人家宣娘子身上了!”
夫妻俩越说越兴奋,仿佛破解了什么惊天秘密。王夫人总结道:
“我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阿毅这是铁了心要把宣娘子留在身边。你瞧着吧,以后这谷里,可有得热闹看了!咱可得帮衬着点,多制造点机会,让宣娘子多了解了解阿毅的好。”
“那必须的!”吴成拍着胸脯,“阿毅待我们如家人,他的终身大事,咱必须上心!我看宣娘子人也好,文夫人也明事理,这要是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
两人又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畅想着未来谷里可能有的喜事,直到油灯渐暗,才意犹未尽地吹灯歇下。黑暗中,王夫人还忍不住推了推吴成:
“哎,当家的,你说……阿毅啥时候会去提亲啊?”
吴成翻了个身,嘟囔道:
“急啥?饭要一口一口吃,新妇也得慢慢追!我看阿毅心里有数着呢!睡吧睡吧,明儿还得早起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