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新荷怯露尖角,碧叶沉沉如墨。
本应清新,落入宣神谙眼中,却似化不开的浓愁,沉沉压在心头,如浸透了寒水的苔石。
日子,如同后苑深处那架老辘轳绞上的井水,看似平静,每一桶都沁着深井刺骨的凉意。绳索吱呀作响,是命运单调而冷酷的吟唱。
柴房惊魂夜后月余,宣神谙再未靠近那晦暗角落,“白毅”二字亦如石沉大海。那夜的腥风、少年眼中令人心悸的寒芒,恍若暮春夜雨催生的一场荒诞迷梦。
然,掌心那方洗净却仍留暗痕的素帕,与心底被“似曾相识”四字搅起的、难以平复的涟漪,都在无声地宣告——那不是梦。
这点涟漪,终被名为“命运”的巨石,狠狠砸碎。
舅父乾安王文晁,对这个寄居的外甥女,终有“安排”。
松涛阁。
紫檀书案光可鉴人,沉水香幽然浮动。文晁一身深紫锦袍,提笔挥毫,眉宇间一派温和儒雅。
“神谙来了?坐。”他未抬头,声如春风。
宣神谙依言于锦墩落座,垂眸敛衽,姿态恭谨,心弦却骤然绷紧。舅父鲜少在此召她。
文晁搁笔抬眼,目光在她素净衣裙与清减容颜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后,化作更深“关切”:
“神谙,府中多年,舅父庶务缠身,对你与阿姊或有疏失,可还安好?”
他轻啜香茗,语气闲适,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光洁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轻响,像是无形的催促。
“前些日子,我去探望阿姊,见她气色似有起色,想是王府的药材还算对症。只是这病根缠绵,非寻常之力可拔除,还需天长日久,用那最上等的参茸灵芝细细温养着才好。”
他话语温和,却将“王府的药材”、“天长日久”、“最上等”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目光看似关切地落在宣神谙脸上,实则是在观察她的反应——提醒她,她母亲和弟弟的命脉,都捏在他手里。
宣神谙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垂首应道:
“舅父言重,王府恩厚,衣食无虞,阿母与神谙铭感五内。”
“嗯,甚好。”文晁颔首,端起茶盏,话锋陡转,温和依旧却重若千钧:
“你年岁渐长,才貌俱佳。琅琊宣氏虽式微,清流门楣犹存。舅父身为长辈,自当为你终身而计。”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眼中却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精光,
“南阳王文秀,你当知晓。英姿勃发,手握重兵,当世雄才。更难得的是,他是我同宗子侄,血脉相连,情谊深厚。”
文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伪,
“神谙啊,文秀贤侄近来欲整饬军备,然南阳之地,粮秣虽丰,精兵尚缺。舅父身为叔父,岂能坐视?寿春十万精锐,是我多年心血,借与文秀,助他成就大事,正是叔侄情谊,共襄盛举!”
他眼中闪烁着权力的算计,
“只是,十万大军,非同小可,若无足够信任,如何交割?思来想去,唯有一法……”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宣神谙,一字一句道:
“亲上加亲!以你琅琊宣氏嫡女之尊,嫁予文秀为‘次妻’!如此,你代表我乾安王府,代表寿春十万军马,嫁入南阳!这‘次妻’之位,看似略逊于正室,然其分量,岂是寻常妾室可比?你便是舅父与文秀之间,那最牢靠的盟约之证!前日,文秀已遣心腹重臣霍翀,亲至王府提亲!此是天赐良缘,亦是你之大幸!”
文秀!次妻!
宣神谙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
柴房那夜,白毅眼中刻骨恨意与听闻文秀名姓时的剧震,历历在目!那是踏着尸骨登顶的枭雄!
次妻?不过比妾略高半分,其上永远压着正室夫人越姮!
柴房白毅惨状,岂非文秀排除异己的铁证?
嫁他?无异羔羊入虎口!
更何况,舅父竟是要将她连同十万寿春军马,一并“卖”给文秀!
她算什么?一个活生生的兵符?一个象征盟约的祭品?
“舅父!”宣神谙声线微颤,再难维持平静,“南阳王已有正室越氏,神谙……蒲柳陋质,才疏德浅,安敢僭越高攀?且……阿母病体支离,神谙心如刀绞,实不忍离弃……”
她搬出孝道,作最后挣扎。
“神谙!”文晁声音陡寒,温和假面彻底撕下。
他起身踱至她身前,高大身影将她全然笼罩,目光如实质压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是懂事的孩子!舅父疼惜你,方为你择此锦绣前程!文秀是当世豪杰,前途不可限量!你嫁过去,便是南阳王妃,享尽荣华,亦能光耀宣氏门楣!此于你,于阿姊,于你那尚在稚龄、寄养于舅父老友家中的幼弟阿裕,皆是大善!”
他眼中再无半分亲情,唯余赤裸算计与掌控:
“此乱世,人命如草芥。阿姊之病……需王府珍药续命。阿裕年虽小,前程亦系于此……若断了联系,或换了去处,只怕……”
他叹息一声,满是“无奈”惋惜,
“舅父亦为你们母子三人长远计。你素聪慧,当知如何抉择,方不负亲恩,亦不至……令无辜稚子,身陷莫测之境,嗯?”
宣神谙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身上素衣更苍白。她猛地抬头,对上文晁那双看似无奈、实则冰冷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那里面,只有赤裸裸的算计与掌控!他用阿母的命,用幼弟的未来,用整个宣氏可能的“不测”,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网!
巨大的悲愤与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纤细的身体在锦墩上微微颤抖,如秋风落叶。指甲深掐入掌心,痛楚不及心头万一。
她能如何?以卵击石?激怒眼前这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舅父?那阿母何如?幼弟宣裕何如?琅琊宣氏最后一点血脉……岂能断送于她的“任性”?
所有挣扎、不甘、恐惧,最终化作一股冰冷的、沉重的绝望,沉入心底最深处。
宣神谙缓缓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深深吸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汹涌悲鸣压回喉咙。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双曾清澈的眼眸,此刻蒙上黯淡灰翳,光彩尽失,只余认命的麻木。
她起身,对着乾安王文晁,深深俯下身去,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声音轻飘,不带一丝温度:
“舅父……深谋远虑,为神谙……殚精竭虑。神谙……感激涕零。”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如咀嚼冰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父既为神谙做主……”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眸底只剩荒芜。
“神谙……遵命便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也砸在她心上。
文晁看着她顺从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脸上堆起“慈爱”笑容:
“好孩子,舅父早知你识大体。放心,舅父定为你备下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嫁入南阳王府,不辱宣氏门楣。回去歇息罢。静待良辰佳期。”
宣神谙未再看文晁一眼,维持行礼姿态,低应:
“是,神谙告退。”
她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松涛阁。
春日暖风拂过脸颊,只觉刺骨冰冷。身后楼阁,在她眼中已成华丽冰冷的囚笼。而她,便是那只即将被献祭的、无力挣扎的雀鸟。
宣神谙失魂落魄地回到母亲文夫人居住的“静心苑”。
屋内药香弥漫,文夫人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看见女儿进来,她虚弱地招手:
“神谙,来……到阿母这儿来。”
宣神谙强忍泪水,走到榻边坐下,握住母亲枯瘦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如刀割。她看着母亲温柔却带着一丝麻木的眼睛,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声音哽咽:
“阿母……舅父他……要将我许给南阳王文秀,做……做次妻……”
文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心疼,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力道却轻飘飘的。
“神谙……南阳王……是个人物。”文夫人声音低弱,避开女儿眼中的绝望,“你舅父……他为你筹谋,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是我们母子的依靠,这些年……若非你舅父照拂,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乱世如何立足?阿母这身子……也是靠王府的药材吊着……”
文夫人抬手,轻轻抚摸着宣神谙的脸颊,眼中含着泪光,话语却字字敲在宣神谙心上:
“你舅父他……也不容易。文氏宗族庞大,他身为乾安王,肩上的担子重啊。他……他总归是你亲舅父,不会害你的。嫁过去……虽是次妻,但有你舅父的面子在,南阳王想必也不会薄待了你。至于阿母……你不必担心,有你舅父在……”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弟弟文晁无条件的信任和维护,仿佛弟弟的决定就是天经地义,女儿的意愿和幸福,在“家族责任”和“弟弟的辛苦”面前,变得无足轻重。
宣神谙的心彻底沉入谷底。最后一丝来自亲情的微弱希望也熄灭了。
母亲的选择如此清晰——在弟弟和她这个女儿之间,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维护弟弟的意志和所谓的“家族大局”。她所有的挣扎、恐惧和不甘,在母亲这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女儿……明白了。”宣神谙垂下头,声音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抽回被母亲握着的手,那点残留的暖意也瞬间消散。“阿母好生歇息,女儿……告退。”
她转身离开静心苑,步履沉重。身后传来母亲虚弱的叮嘱:
“神谙……要听你舅父的话……好好备嫁……”
这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将她彻底推向了那个既定的、冰冷的未来。
自那日起,宣神谙便如失魂木偶。
她依旧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对着文夫人强颜欢笑,说着“南阳王年轻有为,是良配”的违心之语。文夫人缠绵病榻,精神不济,虽觉女儿情绪有异,也只当是少女待嫁的忐忑,无力深究,只虚弱嘱咐为人妻之道。
无人处,宣神谙的世界只剩灰暗。
而到了夜晚,被强行压抑的恐惧与不甘,便化作最狰狞的梦魇,将她拖入冰冷深渊。
这一夜,又是个无星无月的闷热夜晚。
宣神谙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昏沉睡去。意识刚沉入黑暗,便被一股巨大吸力拖拽着,坠入一片全然陌生的、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宫殿!
眼前是刺目的红。龙凤花烛高燃,映照着满室绫罗金玉。空气窒息的合欢香弥漫。她身着繁重凤冠霞帔,赤金点翠步摇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文秀揭开盖头,眼神平静无波,审视多于温情。他并未碰她,只是坐在一旁,语气公事公办:
“宣夫人,既入南阳王府,望你谨守本分,襄助正室越夫人打理内务。乾安王借予本王的十万寿春军马,还需夫人书信往来,代为传达关切之意。”
他口中的“夫人”二字,冰冷而疏离,提醒着她的身份——一个带来军队的政治符号。他甚至可能拿出一份需要她签押的文书(象征性地确认军权交割),让她在新婚夜就认清自己的“职责”。
他甚至未看她一眼,目光穿透墙壁,落向远方——那里,有他真正的爱人,越姮。
这婚姻,从一开始便注定是场无始无终的错付。
场景陡转。
她坐在奢华却空旷冰冷的偏殿里。窗外秋雨敲打枯蕉,声声凄切。殿内银炭不暖,驱不散浸骨寒意。
她对镜,镜中女子容颜苍白,眉眼间笼罩化不开的轻愁疲惫。她欲取眉笔,手却抖得厉害。
门外传来侍女刻意压低却清晰的议论:
“唉,宣夫人又枯坐一整天了……”
“谁说不是,王爷一月难得来一次……”
“……听说王爷今日又收到寿春来的军报了,只让宣夫人过目签押便罢,连面都没见……”
“王爷又去了越夫人那里,怕是今晚不会来了。”
“嘘!越夫人才是王爷心头肉!今儿进贡的南海明珠,王爷亲自捧去蒹葭阁了……”
“咱们这位,就是个摆设罢了……”
话语如淬毒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她放下眉笔,指尖冰凉。
巨大的孤寂与绝望,如同冰冷潮水,将她彻底淹没。镜中那个日渐枯萎的自己,仿佛一朵被强行移栽金盆、却不得阳光雨露的幽兰,正无声凋零。
红妆原是寿衣,这寝殿,便是她提前备下的青冢。
场景再转。
阳光明媚花园。百花争妍。一个身着艳丽华服、容颜娇艳、眉宇间带着明晃晃得意与宠溺的女子——越姮,正被侍女簇拥赏花。她发髻上簪着一支流光溢彩、新得的南海明珠步摇,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生疼。
“神谙阿姊也来赏花?”越姮见她,笑容明媚,语气却带施舍优越,“看阿姊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安?都怪我,王爷昨夜在我处商议要事,歇得晚了些,想是动静大了,扰了阿姊清梦?”她掩口轻笑,眼波流转尽是炫耀。侍女窃笑。
越姮抚摸着南海明珠步摇:
“这可是王爷特意从交趾寻来的,说只有这般稀世明珠,才配得上我的身份。哦,对了,神谙阿姊,听说寿春军马已至南阳大营,王爷很是满意乾安老王爷的诚意呢。说起来,还得‘多谢’阿姊你才是。”
将联姻的政治交易赤裸裸地撕开。
宣神谙只觉脸上火辣辣,如被人当众掌掴。她想说什么,喉头却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僵硬站立,承受那刻骨羞辱。
空气凝固,冰冷窒息。她看着越姮发间刺目明珠,看着文秀偶尔投来的、对越姮宠溺纵容、对她冰冷审视的目光,心口如被无形大手紧攥,痛得无法呼吸。
她像一尊华美瓷器,被摆放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供人观赏,却无人问津内里的空洞与裂痕。一日复一日,快乐与希望被无声抽离,只剩无边冰冷、孤寂、绝望。
她感觉自己正慢慢下沉,沉入一片无光无声的漆黑泥沼……
这锦绣牢笼,葬送的是她本可绚烂的韶华。
“不——!”
一声凄厉尖叫划破寂静!
宣神谙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如经历生死奔逃。冷汗浸透寝衣,黏腻冰冷。
黑暗中,她大口喘息,心脏狂擂欲破!那冰冷庭院、文秀漠然的脸、越姮得意的笑、侍女私语、无边绝望……所有画面感受清晰真实,如亲身经历!
她颤抖着点燃榻边漆器油灯。昏黄微光驱散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心底彻骨寒意。环顾熟悉闺房,才稍回一丝现实。
是梦……仅仅是噩梦么?
可那梦中绝望冰冷,为何如此真实?真实得灵魂战栗!
宣神谙抱住冰冷双肩,蜷缩榻上,将脸深埋膝盖。泪水无声汹涌,瞬间濡湿薄寝裤。她不敢哭出声,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身体在恐惧悲伤中剧烈颤抖。
嫁给文秀……等待她的,竟是这般金雕玉砌的活死人墓!无情无敬,只有冰冷利用与无尽孤寂!那梦境中的枯萎绝望,便是她注定的未来么?
对阿母,对幼弟,对这尚存眷恋的人间,她连好好道别都成奢望。
巨大恐惧无助如冰冷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舅父威胁言犹在耳,阿母幼弟命运系于她一念之间。她逃不掉,挣不脱!
就在宣神谙被绝望深渊吞噬,几近窒息时——
“叮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如同破开阴霾的第一缕阳光,突兀地、小心翼翼地,在寂静深夜窗外响起。
宣神谙的哭泣骤止!她猛地抬头,泪眼蒙眬望向声音来源——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叮铃铃……”铃声又响了几下,带着试探性的、怯生生的意味,像是什么小爪在轻轻挠着窗棂。
不是幻觉!
宣神谙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与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铃声,轻轻拨动。她屏息,胡乱抹去泪水,赤脚悄无声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借着窗外朦胧月光与屋内微光,向外看去——
只见窗台下,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正蹲在那里。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黄色小犬,不过数月大,圆滚滚的身子,湿漉漉的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正仰着小脑袋,好奇又紧张地望着她。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脖颈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编织精巧的皮绳,皮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铜铃。随着它小脑袋晃动,铜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而更让宣神谙心头剧震的是,在那皮绳上,还系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卷成小卷的东西!
小黄狗见她开窗,似乎有些害怕,小身子往后一缩,黑葡萄般的眼睛带着怯意,却未跑开。它低低地“呜汪”一声,声音又软又糯。
宣神谙心中冰冷绝望,被这小东西怯生生的模样和清脆铃声,奇异地冲淡一丝。她犹豫一下,小心翼翼伸出手,尽量放柔声音:
“小家伙……过来……”
小黄狗歪着头,似听懂她声音里的善意,迟疑片刻,又试探性往前挪了两步,再次“呜汪”一声。
宣神谙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大着胆子,动作轻柔解下它脖颈上的小油纸卷。小黄狗似完成使命,立刻亲昵地用毛茸茸小脑袋蹭了蹭她手指,湿漉漉鼻尖带来温暖痒意。
宣神谙顾不上安抚小狗,心跳如鼓,手指微颤,迅速展开油纸卷。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质地粗糙的麻纸。借着油灯昏黄光线,她看清了上面用炭条写下的、略显笨拙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宣女公子钧鉴:
毅,已脱险,暂安。勿念。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此犬名‘平安’,性温顺机敏,留与女公子解闷,或可预警守夜。它颈下皮囊中,有数丸应急之药(金疮、风寒、安神),是毅多方寻得,望女公子善存,以备不时之需。
恩重如山,容后图报。
白毅
顿首再拜
“白毅……”
宣神谙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拂过粗糙纸张上“平安”二字,再看向脚边正用湿漉漉眼睛望着她、发出细微呜咽声的小黄狗,心头那冰冷坚硬的壁垒,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裂开一道细微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震惊、酸楚和奇异悸动,瞬间涌上,冲淡了方才梦魇带来的彻骨冰寒。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而且平安脱险了!
这名为“平安”的小狗,是他送来的!是报平安的信物,是无声的守护,是沉甸甸的感念!他甚至……还为她寻来了救命的药材!
在这个被当作筹码推入深渊、被前世噩梦惊醒的绝望长夜,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小心翼翼的、带着体温的关怀,如同投入寒潭深渊的一颗暖石。涟漪虽微,却足以撼动那摇摇欲坠的心防。
宣神谙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只名叫“平安”的小黄狗抱起。小家伙温软的身体带着夜露微凉,却奇异地驱散她身上寒意。它似乎感受到她的接纳与善意,伸出粉嫩小舌,轻轻舔了舔她手指,发出满足咕噜声。
宣神谙将脸轻轻埋在小狗柔软温暖的皮毛里,深深吸气,仿佛汲取某种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混杂复杂情感的温热。
平安……平安……
她抱着小狗,走到窗边,目光不由自主投向王府高墙之外那片被浓重夜色吞噬的世界。
他……此刻身在何方?
他送来了“平安”,可她自己的平安……又在何方?
与此同时,乾安王府高耸森严的围墙之外,幽深僻静的后巷角落。
两个身影如墨染,几乎与墙角浓重阴影融为一体。
白毅高大的身躯紧贴冰冷墙壁,如同蛰伏的猎豹。他微微仰头,目光穿透沉沉夜色,精准投向王府深处、宣神谙小院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院落高墙,他那专注的姿态,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感知她的气息与悲喜。
他眼神幽深如古潭,翻涌着压抑的担忧、深沉的心疼,还有一股几乎喷薄而出的暴戾与焦灼。方才,他甚至隐约听到了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凄厉尖叫!虽微弱,却如烧红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她做噩梦了?因为那该死的婚约?还是……她也梦见了什么?!
这念头让他心如刀绞,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痛楚浑然不觉。
“喂!我说阿毅!”旁边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吊儿郎当却又难掩关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重寂静。
说话的是个身形精悍、面容透着机灵劲儿的年轻男子,白毅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崔祐(诨名阿猿)。他性子跳脱坦率,心思细腻。此刻,崔祐正用一种“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的眼神,上下打量白毅。
“你这大半夜不睡觉,拉我跑乾安王府后墙根底下喂蚊子,就为……数砖头?”崔祐挠头,一脸不解加无奈,“还有,你费那么大劲,又是寻摸小狗崽,又是到处求药,就为给那王府里的女公子送去?还不敢露面?就拴个铃铛挂封信?”
他凑近白毅,压低声音,带着促狭和直白困惑:
“兄弟,透个底儿,你……你该不会是真看上那位宣娘子了吧?那可是乾安王的甥女!我听说,老狐狸已点头,要把她嫁给文秀那厮做次妻了!”
崔祐提到文秀,语气充满鄙夷恨意。
他捅了捅白毅胳膊,半玩笑半认真:
“阿毅,你……你该不会是想跟文秀抢女人吧?那可是老虎嘴里拔牙,玩命啊!”
白毅缓缓收回目光,转向崔祐。阴影中,他侧脸线条如刀劈斧削,眼神锐利如寒星,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让崔祐心头一凛的、近乎悲壮的深沉。
“抢?”白毅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深巷里带着金石铿锵,
“阿猿,你说错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高墙深院,仿佛穿透砖石,落在那抱着小狗、惊魂未定的少女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火山般炽热情感,又带着近乎虔诚的尊重:
“宣娘子……她不是物件,不是战利品。用‘抢’字,辱没了她。前世……”
白毅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翻涌着前世的记忆碎片——营帐中,她为受伤将士细心包扎的侧影;她调度粮草时,虽疲惫却依旧温婉坚定的眼神;她在文秀冷落、越姮刁难下,依旧维持着那份骨子里的善良与尊严……
“她值得最好的,是这乱世烽烟里,最不该被牺牲、被交易的那抹纯白。文秀不懂,乾安王不配!他们只看到她背后的十万军马,却看不到她本身的光华。”
前世她嫁入南阳王府,看似锦衣玉食,实则步步惊心。她殚精竭虑,替文秀稳住后方,照拂伤兵,连那些粗鄙军汉都受过她的恩惠。可结果呢?
文秀心中只有他的宏图霸业和他的越姮!
她就像一株被移栽到金玉盆中的幽兰,无人真心呵护,只能在权谋的阴影里无声枯萎……
白毅的拳头再次攥紧,指节发白。
这一世,他既重生,便绝不容历史重演!他不会让她再踏入那个牢笼半步!
夜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那双燃烧执念火焰的眼眸。
“我白毅,如今,不是为了跟谁‘抢’。”
声音陡然转沉,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无比郑重的承诺:
“我是要守着她!守护我心之所向,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是将她据为己有,而是让她能自由地笑,自由地活!只要她能展颜,纵使我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甘之如饴!”
崔祐被白毅眼中那几乎焚尽一切的光芒和话语中那沉甸甸的、超越生死的誓言震住!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他认识的白毅,沉稳内敛,何曾有过如此炽热外露、却又如此深沉厚重的情感表达?这哪里是“看上”?分明是刻进骨血,融入灵魂!
白毅的目光依旧凝望王府深处,仿佛那里有他全部世界。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坚定:
“她现在……身不由己。贸然现身,徒增其祸。我能做的,便是于暗处,替她扫清障碍,铺平前路。这只‘平安’,这些药,仅是开端。”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决然的弧度,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森然杀意,
“文秀?乾安王?想动她?除非从我白毅尸身上踏过!而他们……还不配!”
夜风吹过深巷,卷起落叶沙沙。崔祐看着身边兄弟那挺拔如松、却又仿佛背负整个世界的背影,看着他望向王府深处那专注到近乎悲怆的眼神,心中所有调侃疑惑化作沉甸甸的震撼与了然。
崔祐拍白毅肩膀,收起玩笑神色,眼神锐利,声音压得更低,充满兄弟默契与支持:
“行!阿毅,兄弟懂了!你想护着她,我阿猿豁出这条命,也陪你护到底!你说,接下来如何?可是……要劫人?”
眼中闪烁兴奋好战光芒。
白毅未立刻回答。他最后深深看一眼那高墙之后,仿佛要将那抹微弱灯火刻入心底。然后,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身影融入更深黑暗,只留下一句冰冷如铁、蕴含滔天风暴的话语:
“劫?下下策。我要的,是她心甘情愿,随我同行。”
夜,如浓墨,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乾安王府的高墙依旧森然矗立,困锁着那只名为“宣神谙”的雀鸟。
而墙外,守护的利刃已然出鞘。一场为夺回心爱之人的风暴,正在这辛莽末年的乱世阴影中,悄然酝酿。
闺房内,宣神谙抱着温软的“平安”,听着它颈间小铃铛的细微脆响,感受着油纸包中药丸的坚硬触感,怔怔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噩梦带来的冰冷绝望尚未褪尽,心湖却已被那只小狗和那封简短的信,投入了一颗名为“白毅”的石子。
涟漪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悸动、迷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期待。
命运的丝线,在血泪、绝望与暗夜守护的交织中,正缓缓收紧。少年的情缘,在乱世的烽烟与权谋的夹缝里,悄然萌发,静待着破土而出、直面惊雷的那一天。
墙外的白毅,心中所念,唯有那抹纯净如夜雨清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