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树的种子在砚洲的沙滩上扎了根。
春雨过后,嫩绿的芽尖顶破沙砾,像一群怯生生的雏鸟,探出头打量这片被战火灼过的土地。俚人妇女们每天提着陶罐浇水,汉人流民则用碎石在幼苗周围垒起圈,防止海鸟啄食——这是母亲从扶南带回来的希望,也是砚洲对抗楼船与火龙机的底气,没人敢怠慢。
沈砚蹲在幼苗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嫩芽上还挂着晨露,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极了珠母海的珍珠。他想起母亲说的“火油树三年可成林,树干流脂如金,遇火能焚楼船”,心里那点因大秦船队离去而空落的地方,渐渐被绿意填满。
“子墨哥,虞孚有消息了!”阿桨举着个竹筒跑过来,裤脚沾着泥,显然是从码头一路狂奔过来的。
竹筒里是虞孚的回信,用江东特有的竹纸写就,字迹比去时更潦草,透着仓促:
“曹操许珠母海岁贡三百颗,愿认砚洲自治,但要你遣子为质,入许昌为侍郎。孙策怒我私通,已将我下狱,其水师正备粮,不日将再攻砚洲。另:孔芝在西津码头筑‘珍珠仓’,似在囤积宝藏,疑有异动。”
沈砚捏着竹纸,指节泛白。
曹操的条件,明着是“自治”,实则是纳贡称臣,质子更是捆住他的枷锁;孙策的怒火在意料之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孔芝在西津筑仓,显然是想趁乱独吞珠母海的珍珠,坐收渔利。三面受敌,比苏代来攻时更凶险。
“曹操这是要拿我们当棋子。”赵书生凑过来看了信,眉头紧锁,“质子一去,砚洲的生死就捏在他手里了。”
“那也比被孙策屠岛强。”王伯拄着拐杖,铁头在地上戳出小坑,“老夫在荆州见过孙策打仗,那小子像头狼,占了地盘从不留活口。”
沈砚没说话,目光落在“珍珠仓”三个字上。孔芝囤积珍珠,必然需要人手运输,西津码头的防御定会空虚——这或许是个机会。
“阿桨,带十个船户,夜里去西津码头探探,”沈砚突然起身,“看看珍珠仓的位置,孔芝的兵力布防,还有……能不能抓个活口问问,孙策的水师到底什么时候来。”
阿桨刚要应声,瞭望哨突然高喊:“北边长船!挂着‘曹’字旗!”
所有人都愣住了。曹操的船?来得这么快?
沈砚抓起望远镜,镜片里果然出现了一艘楼船,比苏代的船小些,船头立着面黑旗,绣着金色的“曹”字,桅杆上挂着个铜符,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是曹操麾下“典农中郎将”的信物,专司边地纳贡与屯田事宜。
楼船在砚洲外三里处下锚,放下一艘小艇,上面站着个穿绿袍的小吏,手持节杖,显然是曹操派来的使者。
“子墨哥,要不要……”阿桨摸了摸腰间的骨刀,眼里有警惕。
“见。”沈砚按住他的手,“曹操要的是珍珠,不是开战。至少现在不是。”
他整理了一下麻布短褐,腰间依旧别着母亲给的骨刀,独自乘小艇去了曹操的楼船。
使者姓陈,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带刺:“沈郎君年少有为,能在南海立足,曹公有耳闻。今奉丞相令,许砚洲自治,汉俚共居,免税三年——但岁贡三百颗珍珠,须是珠母海特产的‘旋纹珠’,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推到沈砚面前:“另有一事,丞相闻郎君有女弟年方十三,聪慧伶俐,愿接入许昌,与诸公子同习儒典,实乃恩宠。”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所谓“女弟”,是指他早逝的妹妹——曹操连他的家事都查得一清二楚,所谓“习儒典”,分明是质子的委婉说法。
“珠母海的珍珠,可按岁贡献上。”沈砚按住帛书,没接,“但舍妹早夭,恐难从命。若丞相需质,我愿亲往许昌。”
陈姓使者“嗤”笑一声:“郎君是砚洲之主,岂能轻动?不过是个女娃,在许昌衣食无忧,总比在这蛮荒之地风吹日晒强。”
这话像根针,刺得沈砚喉头发紧。他想起俚人部落里那些被孔芝抓去当壮丁的少年,想起母亲说的“中原人总把我们当物件,想拿就拿”,突然握紧了腰间的骨刀。
“珠母海的珍珠,是砚洲汉俚共有的,我能做主献上。”沈砚的声音冷下来,“但砚洲的人,不是贡品,谁也带不走。”
陈使者的脸色沉了:“郎君这是要抗命?”
“我只是在说事实。”沈砚站起身,“岁贡我应下了,质子之事,恕难从命。丞相若因此动怒,孙策的水师就在路上,砚洲亡了,他一颗珍珠也得不到。”
他赌曹操不会因小失大。许昌需要珍珠拉拢西域诸国,孙策的江东水师才是曹操的心头大患——让砚洲拖着孙策,对曹操更有利。
陈使者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郎君倒是精明。既如此,质子之事暂搁,但岁贡须加五十颗,且下月就得送到西津码头,由孔芝转呈许昌。”
这是讨价还价,也是试探。沈砚点头:“可。”
陈使者满意地收起帛书:“那我便在西津等郎君的珍珠。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孔芝筑仓囤珠,丞相已知晓,特令我转告郎君:若孔芝敢私吞,郎君可自行处置,不必请示。”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沈砚心里。曹操这是故意挑唆他和孔芝相斗,坐收渔利。
送走陈使者,沈砚立刻召集众人。
“今夜袭西津!”他斩钉截铁,“孔芝的珍珠仓,我们要了;他的兵力,我们要打散;还要烧了他的船,让他没法给孙策当向导!”
“可曹操的使者还在西津……”赵书生犹豫。
“正因他在,才要动手。”沈砚冷笑,“曹操让孔芝转呈珍珠,又默许我处置孔芝,就是想看我们两败俱伤。但我们偏不,我们要借他的令,夺孔芝的仓,断孙策的路!”
母亲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号:“狸山寮的兄弟来了二十个,都是打猎的好手,夜里视物如白昼。”
原来母亲早有准备,在他去见陈使者时,就派人去了云雾山搬救兵。
三更时分,七艘鸟船载着五十人,悄无声息地驶出鹰嘴岩。沈砚亲自带队,阿桨在前领路,母亲和狸山寮的俚人弓手殿后。鸟船划得极慢,桨叶入水无声——这是俚人“夜渔”的本事,为的是不惊动水里的鱼,此刻用来偷袭,再合适不过。
西津码头的灯火比往常更亮。孔芝的“珍珠仓”就建在码头西侧,是座用青石垒的圆仓,周围站着十几个郡兵,打着哈欠巡逻,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夜袭。
“先解决巡逻兵,用迷魂香。”沈砚低声下令。
狸山寮的俚人弓手取出吹箭,箭头上裹着浸了迷魂香的棉絮。“咻咻”几声,巡逻兵一个个软倒在地,连哼都没哼。
沈砚带着人摸到仓前,王伯早准备好的撬棍派上了用场,“咔嚓”一声,锁被撬开。打开仓门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仓里堆满了木箱,打开一个,里面全是珍珠,大小不一,珠光流转,少说也有上千颗!比沈砚从珠母海采的总和还多,显然是孔芝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
“搬!都搬走!”阿桨眼睛发亮,指挥着人往鸟船上运。
沈砚却盯着仓角的一个铁箱,箱子上着锁,比别的木箱沉得多。他让王伯撬开,里面不是珍珠,是一卷地图和十几枚铜符——地图是交州沿海的布防图,标着孙策水师可能停靠的港口;铜符上刻着“孔”字,是调动西津码头船只的令牌。
“这才是好东西!”沈砚把地图和铜符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码头东侧突然响起呐喊声——孔芝的人发现了!
“点火!”沈砚大喊。
早准备好的硫磺罐被扔进孔芝的船坞,火箭射去,火“腾”地燃起,很快就吞没了停在坞里的五艘快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照得仓里的珍珠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撤!”沈砚下令,让一半人先带珍珠和地图走,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断后。
孔芝带着郡兵冲过来时,只看到燃烧的船坞和空了大半的珍珠仓,气得哇哇大叫,挥刀就砍。沈砚带着人且战且退,俚人的吹箭专射马眼,汉人的铁箭专射甲缝,混乱中,沈砚一刀劈中孔芝的胳膊,对方惨叫着后退,再也不敢追。
回到砚洲时,天已蒙蒙亮。鸟船停在暗湾,珍珠被搬进新挖的地窖,地图和铜符交到母亲手里保管。
沈砚站在码头,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突然觉得一阵疲惫。这一夜,夺了珍珠,烧了快船,拿到了布防图,看似赢了,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曹操的岁贡像座山压在肩上,孙策的水师随时会来,孔芝的残兵还在西津——砚洲就像惊涛里的一叶舟,稍微不稳就会倾覆。
“子墨哥,你看!”阿桨突然指着沙滩。
火油树的幼苗在晨露里舒展叶片,比昨夜又长高了些,嫩绿的芽尖顶着阳光,仿佛在说:我们还在生长。
沈砚笑了。他想起母亲说的“风浪再大,船板够硬就能撑过去”。现在,他们有珍珠当筹码,有地图知敌路,有铜符调船只,还有这些在沙砾里扎根的火油树——或许,真的能撑过去。
他转身往堡垒走,脚步比来时更稳。地窖里的珍珠在发光,怀里的铜符还带着铁的凉意,沙滩上的火油芽在生长,这些都是砚洲的底气。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