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船队的黑帆,在砚洲外的海面上停留了七天。
这七天里,砚洲像个被撬开的蚌壳,露出了内里交融的光。汉人铁匠围着大秦的“火龙机”(火焰喷射器)打转,试图弄清那些铜管和油罐的原理;俚人船户和大秦水手比划着交流,用贝壳在沙地上画航线,一个说“黑水沟的漩涡”,一个说“红海的季风”;张老夫子则捧着马可带来的羊皮卷,对着上面的拉丁文皱眉头,嘴里念叨着“原来大秦的文字是这样的”。
母亲是在第三天清晨回到砚洲的。她瘦了些,晒黑了,左臂缠着绷带(被黑水沟的礁石划伤的),但眼睛依旧亮得像珠母海的珍珠。沈砚在码头等她,看着她从黑帆船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个大秦的琉璃瓶,里面装着紫红色的液体——据说能治箭伤。
“阿母。”沈砚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他脸颊发痒:“我说过,真正的船户,死也要死在浪里。”她晃了晃琉璃瓶,“这是大秦的‘龙血膏’,比咱们的草药管用,给王伯他们用。”
她没提在黑水沟漂流的日子,也没说怎么说服马可来帮忙,只说大秦人“爱珍珠,更爱新航线”,祖父留下的贝纹图,恰好是他们需要的钥匙。
“马可不是善茬。”母亲私下对沈砚说,指着黑帆船上那些荷枪实弹的大秦士兵,“他们的船能喷火,也能装货;能帮我们打苏代,也能转头抢珠母海。跟他们打交道,要像在礁石区行船,既要靠得近,又不能撞上。”
沈砚懂。他每天给马可送十颗珍珠,看着对方用天平仔细称量,眼神里的贪婪藏不住。但他别无选择——苏代虽然退了,刘表的荆州军迟早还会来,没有大秦的火龙机,砚洲撑不了第二次进攻。
第七天傍晚,瞭望哨带来了消息:西津码头有异动,孔芝的船队突然多了十几艘陌生的船,挂着“吴”字旗。
“是江东的船!”赵书生脸色大变,他曾在吴郡做过账房,认得那是孙策麾下的水师旗帜,“孔芝竟然勾搭上了江东!”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刘表的荆州军已经够难缠,再加上孙策的江东水师,南北夹击,砚洲就是瓮中之鳖。他立刻去找马可,想让大秦船队再留些日子。
马可正在给黑帆船上的油罐注油,闻言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苏代退了,你们的危机暂时解除。剩下的,是你们和中原诸侯的事,我们不掺和。”
“但江东的船来了!”沈砚急了,“孙策的水师比苏代更强!”
“那是你们的事。”马可收起天平,语气冷淡,“我们要的是珠母海的地图,不是帮你们打仗。三天后,我们就起航去扶南,你要是再不把完整的航线图交出来,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沈砚看着他,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话——大秦人不是盟友,是商人,只认利益,不认情义。
他转身离开,心里像压着块礁石。回到堡垒时,母亲正在和几个俚人长老说话,见他脸色难看,便知道了缘由。
“别指望外人。”母亲递给他一块烤海鱼,“当年老鱼翁说,南海的风浪,最终还得靠自己的船板挡。”
“可我们没有火龙机,没有江东的楼船……”沈砚的声音低了下去。
“但我们有这个。”母亲从怀里掏出个竹筒,倒出几粒黑色的种子,“这是扶南的‘火油树’种子,我从马可的船上换来的。种在砚洲的沙土里能活,树干切开,会流出像油一样的汁液,遇火就燃——比他们的油罐更管用,还能自己长。”
沈砚愣住了:“您早就想到了?”
母亲笑了:“大秦人能带着火龙机来,我们就能自己造。汉人会打铁,俚人懂种树,张老夫子认得草药,王伯会造船……这些,才是砚洲真正的船板。”
就在这时,王伯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块被箭射穿的麻布,上面用汉隶写着几个字:“孔芝欲与江东分珠母海,今夜袭砚洲。”
又是那个“西津无名者”!
沈砚的手指攥紧麻布,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孔芝竟然敢夜袭?还联合了江东的船?
“他们怎么敢?”阿桨不解,“大秦的船队还在外面!”
“他们赌大秦人不会管。”沈砚看着黑帆船上的灯火,那里一片安静,显然没把砚洲的危机放在心上,“孔芝和江东的人,肯定以为我们会求大秦人帮忙,等我们发现求助无门,军心就乱了。”
“那我们怎么办?”赵书生的声音发颤。
沈砚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他们想夜袭,我们就给他们准备一份大礼。”
他转向母亲:“火油树种子能榨油吗?”
“能,就是要快。”母亲点头。
“王伯,”沈砚又喊,“把所有的陶罐都找出来,越多越好!”
“阿桨,带船户去暗礁区,把我们藏的‘迷魂香’都取回来,再在水里下些‘醉鱼草’——让他们的船划不快。”
“赵先生,教大家认江东的旗帜,别杀错人——我们要活的。”
布置完,沈砚最后看了一眼大秦船队的方向,黑帆在夜色里像沉默的巨兽。他知道,从今晚起,砚洲只能靠自己了。
三更时分,海面上果然出现了黑影。
十几艘快船,一半挂着“孔”字旗,一半挂着“吴”字旗,悄无声息地往砚洲驶来。他们显然以为砚洲毫无防备,连火把都没点,只靠月光辨认方向。
沈砚站在贝壳堡垒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放‘海灯’!”
随着他一声令下,砚洲的沙滩上突然升起数十盏灯笼,不是普通的灯笼,是用掏空的葫芦做的,里面点着浸了火油的棉芯,被绳子牵着,悬在离水面三尺高的地方。
灯光照在海面上,把快船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是现在!”
堡垒里的投石车突然启动,陶罐呼啸着飞向快船。罐子里装的不是石头,是火油树种子榨出的油,混着硫磺。陶罐在船板上摔碎,火油溅得到处都是。
“点火!”
火箭齐发,射中油迹的瞬间,烈焰“腾”地窜起,十几艘快船瞬间变成了火船!
“中计了!撤!”快船上传来孔芝的嘶吼。
但已经晚了。水里的醉鱼草让船划不动,暗礁区的迷魂香被夜风吹向船队,吸入香气的兵卒头晕眼花,有的直接栽进海里。
更可怕的是,俚人船户驾驶着鸟船,从暗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带刀,而是带着削尖的竹篙,专戳快船的船底——这些在浅滩讨生活的船户,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的船板最薄。
“抓活的!尤其是江东的人!”沈砚的声音在火光里回荡。
他要的不是杀人,是消息。他想知道,孙策为什么突然对珠母海感兴趣,是不是和曹操有关,是不是中原的战局又有了新变化。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孔芝的快船沉了七艘,被俘三艘,他自己带着残兵狼狈逃回西津码头,连江东的盟友都顾不上了。被俘的兵卒中,果然有几个江东水师的小吏,穿着和荆州军不同的铠甲。
沈砚没杀他们,把他们关在堡垒的地窖里,每天只给少量水和干粮。
第二天清晨,大秦船队的马可听说了夜袭的事,特意派人来问,语气里带着惊讶。沈砚让阿桨回了句话:“多谢关心,小麻烦而已,不劳大秦费心。”
他知道,马可肯定在暗中观察,想看砚洲的笑话。但他偏要让他们看看,没有火龙机,砚洲也能守住。
中午时分,被关押的江东小吏里,有个自称“虞孚”的人求见,说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沈砚。
沈砚单独见了他。虞孚穿着囚服,却没显出狼狈,反而盯着沈砚,眼神里带着探究:“沈郎君可知,孙策为何要珠母海?”
“愿闻其详。”沈砚给他倒了碗水。
“因为曹操想要。”虞孚喝了口水,缓缓道,“曹操在官渡击败袁绍后,急需珍珠贿赂西域诸国,夹击袁绍残部。他给孙策下了密令,让他夺取交州的珍珠产地,珠母海就是其中之一。孔芝勾搭上我们,不过是想借江东的势,保住自己的太守之位。”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曹操!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连他都盯上了珠母海!
“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沈砚盯着虞孚。
“我想活。”虞孚苦笑,“我只是个负责记录航程的文吏,不想死在这偏远海岛。如果你放我走,我可以告诉你孙策水师的布防图,还能帮你带信给江东的张昭先生——他是我老师,或许能劝孙策放弃珠母海。”
沈砚看着他,突然想起张老夫子常说的“纵横捭阖”。中原的诸侯互相攻伐,或许……这也是砚洲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大秦船队的黑帆。三天后他们就要走了,带走珠母海的秘密,也带走暂时的威胁。但曹操、孙策、刘表……这些名字像乌云,笼罩在南海的上空。
“我可以放你走。”沈砚转过身,眼神异常坚定,“但你要带两封信,一封给张昭,一封给……曹操。”
虞孚愣住了:“给曹操?你疯了?”
“不疯,活不下去。”沈砚笑了,“曹操要珍珠,我可以给他。但他要承认砚洲自治,承认汉俚共居,还要帮我挡住刘表和孙策。”
这是一场更大的赌局,用珠母海的珍珠,赌一个在中原诸侯夹缝中生存的机会。
母亲说得对,南海的风浪,最终要靠自己的船板挡。但船板之外,或许还能借借远方的季风。
夜色再次降临时,虞孚带着两封信,乘一艘小船离开了砚洲。沈砚站在码头,看着小船消失在黑水沟的方向,手里攥着母亲给他的火油树种子。
种子很硬,像砚洲的礁石,也像他此刻的决心。
三天后,大秦船队起航了,马可临走前派人送来一个盒子,里面是半张珠母海的地图——他终究没拿到完整的航线,也没等到沈砚的屈服。
黑帆消失在海平面时,沈砚正指挥着俚人在沙滩上种下火油树的种子。阳光照在他脸上,带着南海特有的灼热。
他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想守住译经坊的少年,他要做这片海的掌舵人,让汉俚的船,在中原的惊涛骇浪里,找到一条自己的航道。
海风拂过新种下的种子,仿佛在低语:等着吧,等到来年,这里会开满属于砚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