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药味里,渐渐掺了些别的东西。
不是苦艾的涩,也不是黄连的苦,而是一种带着甜香的、说不出的古怪气味,像雨后墙角冒出的毒蘑菇,闻着清新,实则藏着蚀骨的瘴气。
赵珩的嘶吼声弱了下去。
不是痛觉减轻了,而是他的嗓子已经被日夜不休的哀嚎磨破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风箱在漏风。但谢容瑛知道,那蚀骨的痛楚并未消失——她派去的暗线传回消息,说赵珩夜里常常从床上滚下来,趴在青砖地上啃咬尘土,背上的溃烂处蹭得满地是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一个劲地往凉处钻。
“夫人,这几日来福去得勤。”青禾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压低了声音,“每天天不亮就出府,晌午才回来,身上总带着股……脂粉气。”
谢容瑛正临窗翻着一本医书,书页上画着各种毒蛇的图谱,红信子吐得栩栩如生。听到“脂粉气”三个字,她翻过一页的手指顿了顿,目光落在一条“烙铁头”的毒牙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倒是还有闲心逛勾栏。”
“不是勾栏那种俗气的香,”青禾仔细回忆着,“是种很特别的味道,有点像……像西域传来的安息香,又带着点酸梅汤的清冽,说不出的古怪。”
安息香混着酸梅汤?
谢容瑛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这味道确实奇怪,不似汴京城里任何一家香铺的调调,倒像是……把两种毫不相干的香料硬凑在了一起。
正思忖着,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鸽哨声,三短一长,是她安插在侯府外围的暗线“影”的信号。
青禾立刻会意,悄悄走到窗边,假装整理窗台上的兰花,指尖在花盆底下摸索片刻,取出一个卷得比手指还细的纸卷。
纸卷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用炭笔写的狂草:“京郊三十里,梨花坞别院,近日常有女子出入,与来福交接。女子手持瓷瓶,瓶中药粉可暂抑赵珩痛痒。”
梨花坞。
谢容瑛的指尖猛地收紧,纸卷的边缘硌得指腹生疼。这个地名她记得,前世赵珩“假死”后,她曾偷偷派人查过他的踪迹,线索最后就断在梨花坞附近。当时只当是查错了方向,如今看来,那里根本就是他早就备好的巢穴。
而那个手持“药粉”的女子……
谢容瑛的眼前,骤然闪过前世城楼上那个巧笑嫣然的身影。苏怜月,那个自称来自异世的穿越女,总是穿着一身与汴京女子截然不同的“奇装异服”,手里时常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物”,最擅长用些“神乎其神”的法子唬人。
难道是她?
“去备车。”谢容瑛站起身,将纸卷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我们去梨花坞。”
“夫人要亲自去?”青禾吓了一跳,“那里怕是有埋伏,而且……您现在的身份,不宜抛头露面。”
“我不去。”谢容瑛摇头,走到妆台前坐下,示意青禾为她挽发,“你去,带着影的令牌,让他指给你看那别院的位置。不必靠近,远远看看就好,记清楚那女子的模样、穿着,还有她与来福交接时的神态。”
她顿了顿,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素净的脸,眼神幽深如潭:“尤其注意她手里的瓷瓶,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青禾不敢耽搁,匆匆换了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裙,带着令牌去了。谢容瑛则坐在窗前,重新翻开那本医书,目光却有些涣散。
如果真是苏怜月,她手里的“药粉”能暂抑“凝神散”的毒性,倒也说得通。毕竟那个女人总说自己“来自未来”,懂什么“化学”“药理”,或许真有什么法子能缓解这蚀骨之痛。
可这“暂抑”,恰恰是最恶毒的地方。
就像给濒死的人灌参汤,看似续命,实则是把最后的精力榨干,让他死得更痛苦。“凝神散”的毒性是累积的,每一次暂时压制,都会让下一次发作来得更猛烈,更彻底。
苏怜月啊苏怜月,你果然还是和前世一样,只会用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做些饮鸩止渴的蠢事。
傍晚时分,青禾回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沾着泥灰,粗布衣裙的袖口还划破了一道口子,显然是赶路时不小心摔了跤。
“夫人!”她一进门就抓住谢容瑛的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惊骇,“是真的!影说的都是真的!那梨花坞的别院周围全是侯爷的人把手,院墙都加高了三尺,看着就像座监牢!”
谢容瑛递给她一杯水:“慢慢说,看到那女子了?”
“看到了!”青禾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我和影在对面的山头上蹲了两个时辰,晌午的时候,果然看到来福去了别院。没过多久,就有个女子跟着他出来了!”
她努力回忆着:“那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料子看着很普通,可样式却从没见过,袖子窄窄的,裙摆也只到膝盖,走路的时候露着一截小腿,看得我都脸红!”
谢容瑛的眼神沉了沉。果然是苏怜月。前世她就总穿这种“伤风败俗”的衣裳,还美其名曰“方便”,引得汴京城里议论纷纷,赵珩却把她捧在手心里,说她“不拘小节,性情率真”。
“她长什么样?”
“看不清脸,戴着顶宽檐的帷帽,帽檐垂着白纱。”青禾接着说,“但身段很窈窕,走路的样子也奇怪,不像咱们这样迈着小碎步,而是大步流星的,看着……挺有精神。”
“她手里拿着什么?”
“拿着个白瓷瓶!”青禾加重了语气,“就是影说的那个!来福对她毕恭毕敬的,一路都在点头哈腰,看着倒像是她的下人!”
这倒不奇怪。谢容瑛想。赵珩现在全靠苏怜月的“药粉”续命,来福自然要对她客气些。
“还有那香味,”青禾皱了皱眉,“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安息香混着酸梅汤的味道,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特别浓。影说,这几日来福每天都去别院取药,回来之后,侯爷房里的惨叫就会轻些,看来那药粉真的能止痛。”
“神药”么?
谢容瑛冷笑。苏怜月所谓的“神药”,多半是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或许是些强力的镇痛剂,能暂时麻痹神经,却无法根除“凝神散”的毒性。就像用堤坝堵住洪水,堵得越久,溃堤时的灾难就越可怕。
“她还说了什么?”
“离得太远,听不清。”青禾有些懊恼,“但看口型,像是在叮嘱来福什么,来福一个劲地点头。对了,她临走的时候,好像回头看了一眼别院的方向,虽然隔着纱,我却觉得……她好像在笑。”
笑?
谢容瑛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苏怜月在笑什么?笑赵珩活该?笑自己手段高明?还是笑她谢容瑛被蒙在鼓里?
不管她在笑什么,这场戏,她终于肯亲自登场了。
前世,苏怜月总是躲在赵珩身后,像只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时不时探出头来咬一口,却从不肯正面与她交锋。这一世,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也好。
谢容瑛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方的天际。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瑰丽的血红,像极了前世谢家满门的鲜血。
“青禾,”她轻声说,“去给影传个话,盯紧梨花坞,盯紧那个女人。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喝了口水,都要告诉我。”
“是。”青禾应声而去。
卧房里只剩下谢容瑛一人。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像淬了毒的匕首。
苏怜月,你终于肯出来了。
佛堂的账,暗卫的账,赵珩身上的毒,还有我谢家一百七十三口的血海深仇……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算算了?
你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不是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神药”吗?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神机妙算”,能不能算出自己的死期。
你的“神药”,能不能救得了你自己。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谢容瑛拢了拢衣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已经等了三十年,不在乎再多等几日。她会一点一点地收紧绳索,让赵珩和苏怜月这对狗男女,在绝望中互相撕咬,最后一起坠入她为他们准备的地狱。
而那个藏在梨花坞的穿越女,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