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混着血腥气和腐烂的甜腥,在阴沉的天色里发酵,像一坛酿坏了的酒,呛得人五脏六腑都发疼。
赵珩的卧房被层层护卫守住,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可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是能穿透厚重的门窗,一路滚到西跨院,撞在谢容瑛耳边的芭蕉叶上,震得露珠簌簌往下掉。
“夫人,侯爷他……”青禾端着药碗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又在喊了……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谢容瑛正坐在窗前描花样子,笔尖蘸着石青色的颜料,在素绢上勾勒出一片芭蕉叶。听到这话,她手微微一顿,一滴颜料落在绢上,晕开一小团青影,像块洗不掉的霉斑。“哦?”她淡淡应着,笔尖继续游走,“喊什么?”
“喊……喊疼……”青禾咬着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浑身像被火烧,又像有虫子在骨头缝里钻……刚才王嬷嬷去瞧了,说侯爷背上的皮肉都烂了,流出来的脓水是黑的,还带着股……股尸臭味。”
谢容瑛的笔尖终于停了。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棵被雨水打蔫的芭蕉,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极了人皮肤上暴起的青筋。“凝神散”的药性,终于发作了。
那药本是慢性的,初时只会让人精神萎靡,状似风寒。可一旦遇到外伤或是心绪剧烈波动,药性便会如附骨之疽,顺着血脉钻进五脏六腑,先蚀皮肉,再啃筋骨,最后让整个身子从里往外烂透,过程缓慢而痛苦,恰如前世她谢家满门在诏狱里受尽的折磨。
她算准了赵珩被她捅那一刀后定会心神大乱,也算准了侯府的太医们查不出这毒的底细——谢家祖传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被破解的?
“去请了张神医吗?”谢容瑛放下笔,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的颜料。张神医是汴京城里最有名的民间大夫,据说能起死回生,连太医院都自愧不如。
“请了,请了三趟了,”青禾急道,“可张神医说……说侯爷这病邪性,他不敢治。”
“邪性?”谢容瑛轻笑一声,那笑意落在眼底,却比窗外的雨丝还要冷,“确实邪性。”
正说着,卧房那边的惨叫突然拔高,凄厉得像杀猪,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东西被砸烂的脆响。谢容瑛放下帕子,站起身:“去看看。”
青禾吓了一跳:“夫人,您去不得!老夫人说了,谁都不准靠近侯爷的卧房,尤其是您……”
“我是他的妻子,他病重,我岂能不去探望?”谢容瑛理了理衣襟,那件石青色的褙子洗得发白,衬得她脸色愈发清瘦,眼神却亮得惊人,“再说,我这‘疯妇’的名头,难道还怕他们说什么?”
她提着裙摆往外走,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刚走到月亮门,就被来福拦了下来。他眼下乌青,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身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看起来憔悴了不止十岁。“夫人,侯爷正在歇着,您还是回去吧。”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恐惧。
“歇着?”谢容瑛侧耳听着卧房里传来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在受刑?”
来福的脸猛地一白,避开她的目光:“夫人说笑了,侯爷只是伤口疼得厉害。”
“是吗?”谢容瑛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那他背上的烂肉,也是伤口疼出来的?流出来的黑脓,也是伤口该有的东西?”
来福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她,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怎么知道?”
谢容瑛没有回答,只是越过他,径直往卧房走去。来福想拦,却被她眼神里的寒意冻住了脚步,那眼神太熟悉了,像佛堂那夜她举刀刺向侯爷时的眼神,冰冷、决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
卧房的门虚掩着,里面的腥臭味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谢容瑛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熏得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房间里一片狼藉,药碗碎了一地,带血的布条扔得到处都是。赵珩趴在床上,背上的衣服被撕得粉碎,露出的皮肉已经溃烂成一片,紫红色的疮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水泡破裂后流出黑绿色的脓水,顺着床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泛着诡异的油光。
他正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抓着床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抠出了几道深深的木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水……水……”他含糊不清地喊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烫……好烫……”
几个太医围在床边,愁眉不展,其中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正拿着银针刺向他的穴位,可银针刚碰到皮肤,就“滋”地一声冒出一缕黑烟,针尖瞬间变得乌黑。
“怎么样?”老夫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哭得眼睛红肿,看见谢容瑛进来,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却被赵珩的惨状吓得没力气发作。
老太医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得像块铁:“老夫人,侯爷这不是外伤,也不是急症……”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毒……邪门得很。”
“邪门?”老夫人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什么意思?张神医呢?让他来!”
“张神医刚才看过了,”旁边一个年轻太医接口道,“他说……他说从未见过这种毒,只说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往外啃噬,连骨头缝里都带着邪气。”
赵珩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翻过身来。谢容瑛这才看清他的正面,脸上、胸口、手臂,无一幸免,全是和背上一样的溃烂疮疤,左边胸口那道被她刺伤的伤口更是烂成了一个黑洞,边缘的皮肉外翻着,隐约能看见里面发黑的骨头。
“疼……疼死我了……”赵珩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是火……地狱里的火……在烧我……”
他突然伸出手,胡乱地抓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气。“谢容瑛!是你!是你这个毒妇!”他猛地看向门口的谢容瑛,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恐惧,“是你下的毒!你想烧死我!”
谢容瑛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侯爷说笑了,”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日日在佛堂为你祈福,怎么会害你?许是你作恶太多,引来的报应吧。”
“报应?”赵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难听,震得胸口的伤口又流出一大股黑脓,“我作恶?我做的恶哪有你多!你这个疯妇!毒妇!你不得好死!”
他一边骂,一边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身上的剧痛折磨得蜷缩成一团,只能像条蛆虫一样在床上来回翻滚,嘴里不停咒骂着,时而喊“水”,时而喊“救命”,时而又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听起来悲惨又诡异。
老夫人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疼得肝肠寸断,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抱着头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这么罚你!”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仆妇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老夫人!张神医回来了!他说想到办法了!”
众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让开一条路。张神医背着药箱,快步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面色凝重,刚进门就被房里的恶臭熏得皱紧了眉头。
“张神医,快救救我儿!”老夫人扑上去抓住他的袖子,哭得老泪纵横。
张神医没有多说,直接走到床边,拿起赵珩的手腕把脉。他的手指刚搭上赵珩的脉门,脸色就猛地变了,像见了鬼一样缩回手,指尖竟沾了一丝黑气。
“这……这是什么毒?”张神医失声惊呼,眼神里充满了惊骇,“脉像紊乱,五脏六腑的气息全是逆行的,而且……而且带着一股阴火之气,在灼烧他的筋骨!”
他又查看了赵珩背上的溃烂处,用银针挑破一个水泡,黑脓溅到地上,竟“滋滋”地腐蚀出一个小坑。
张神医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两步,摇着头,脸色惨白如纸:“没救了……这毒无解……”
“你说什么?!”老夫人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你不是神医吗?怎么会没救?”
“此毒非人力可解!”张神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指着赵珩身上的溃烂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你们看这疮疤的形状,像不像火焰在燃烧?这黑脓的气味,带着一股硫磺味……这根本不是凡间的毒,倒像是……倒像是被地狱业火焚身!”
“地狱业火……”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得满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蝉。连赵珩的嘶吼都停了一瞬,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不断蔓延的溃烂,仿佛真的看到了地狱里的业火正在吞噬自己的身体。
“不……不要……”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求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他不知道在求谁,或许是求谢容瑛,或许是求那虚无缥缈的鬼神,可他身上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溃烂的面积越来越大,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谢容瑛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底深处没有任何波澜。
这就是“凝神散”的厉害。初时润物无声,一旦发作,便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人的血肉筋骨,让人生不如死,最后在无尽的痛苦中烂成一滩肉泥。
这是她为赵珩准备的“礼物”,一份迟来了三十年的礼物。
前世他让她谢家满门在烈火中哀嚎,这一世,她就让他尝尝被业火焚身的滋味。
“夫人,我们走吧。”青禾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恐惧。她实在看不下去了,那场面太过惨烈,像人间地狱。
谢容瑛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在痛苦中挣扎的赵珩,转身走出了卧房。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惨叫和恶臭。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角惨白的天空。
“青禾,”谢容瑛轻声说,“去告诉厨房,今晚炖点燕窝。”
“啊?”青禾愣住了,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还要想着吃的。
谢容瑛抬头看向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还能嚎多久,谁也说不准。我们得养好精神,看这场好戏落幕。”
卧房里的惨叫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是在为他曾经犯下的罪孽,奏响一曲绝望的挽歌。而谢容瑛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地狱业火,才刚刚点燃。接下来,该轮到那个躲在暗处的穿越女,尝尝这焚身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