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陈砚的指甲第三次抠进左手掌心的旧疤里。
疤痕是七岁那年留下的。那天幼儿园阿姨把他的蜡笔分给了哭鼻子的女生,他攥着拳头冲出教室,额头撞在滑梯的棱角上,血珠滴在新买的奥特曼书包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此刻掌心的刺痛与十七年前的触感重叠,连滑梯金属表面的凉意、阿姨慌乱的脚步声、女生偷瞄他时的愧疚眼神,都清晰得像在昨天。
“又醒了?”客厅传来玻璃杯轻碰的声音,母亲林慧的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口,“我热了牛奶,加了安神草。”
陈砚翻身坐起,床头的电子钟显示“4:18”。屏幕右下角的红色图标正在闪烁——那是“记忆锚点”监测仪,每个公民的强制佩戴设备,用于记录“绝对记忆综合征”爆发后的异常脑电波。他的监测数据连续三个月亮红灯,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大脑会被过载的记忆压垮,变成只会重复往事的“活档案”。
“喝不下。”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脚底板传来的凉意让他想起十二岁那个暴雨夜,他躲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听着父亲在电话里对母亲吼“这日子没法过了”,雨水顺着树干流进衣领,和眼泪一样咸。
林慧端着牛奶走进来,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银光。她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指尖擦过陈砚的太阳穴——这个动作她让了二十年,从陈砚第一次发烧起就没变过。“昨天的记忆清除治疗……没用吗?”
陈砚摇头。治疗舱里的蓝色雾气根本无法穿透记忆的壁垒,反而让十年前的画面更清晰了:父亲收拾行李时碰倒了书架,那本陈砚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太空百科》摔在地上,书脊裂开的声音像玻璃破碎。
“张医生说,你的记忆锚点在‘情感中枢’。”林慧的声音低了下去,“比普通患者深,可能和……”
“和他没关系。”陈砚打断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外套口袋里的金属片硌得慌,是昨天在旧物市场淘到的铜制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行模糊的字:“遗忘是上帝的礼物”。摊主说这是“大记忆时代”前的老物件,那时侯人们会自然忘记不重要的事,多奢侈。
推开公寓门,楼道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三楼的王奶奶正站在垃圾站前,对着一个空牛奶盒喃喃自语:“小宝三岁时就爱喝这个牌子,那天他穿着黄色小雨靴,踩水洼溅了我一身泥……”她的监测仪红灯狂闪,这是典型的“记忆闭环”症状——被困在某个反复回味的片段里,像唱片卡壳。
陈砚加快脚步下楼。街道上的全息广告正在播放最新的“记忆管理法”:穿西装的专家笑着说“控制记忆就是控制人生”,背景画面里的人们戴着银色头环,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这是政府推行的第七套“维稳方案”,上个月的“情绪隔离舱”、上上个月的“记忆优先级排序系统”,都没能阻止自杀率的攀升。
走到街角的报刊亭,老板老李正用抹布擦拭泛黄的报纸。报纸头条停留在五年前——《全球首例绝对记忆综合征确诊,患者称“能想起出生时的保温箱温度”》。现在这早已不是新闻,全球60亿人里,92%都出现了记忆无法衰减的症状,剩下的8%被称为“遗忘者”,成了各国争抢的研究对象。
“来份热豆浆。”陈砚把两枚硬币放在台面上。硬币边缘的齿痕让他想起八岁那年,他偷拿母亲的钱买冰棍,硬币在口袋里硌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抽屉,却在日记本里写了三页的愧疚。
老李递过豆浆,指节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听说了吗?昨晚城西的记忆收容所炸了。”他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兴奋,“说是有‘遗忘者’混进去了,能让周围的人暂时忘记东西——就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忘。”
陈砚握着豆浆的手指猛地收紧。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某个被深埋的画面浮了上来: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突然回家,手里提着个蛋糕,上面的蜡烛歪歪扭扭。他说“以前的事,忘了吧”,陈砚却盯着他行李箱上的机场标签,记得三个月前在医院撞见他陪另一个女人让产检。那天的蛋糕是芒果味的,甜得发腻,像父亲强装的笑容。
“砰——”
街角突然传来撞击声。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摔倒在共享单车旁,书本散落一地。陈砚跑过去帮忙捡书,指尖触到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瞬间被拉回高考前的夜晚:台灯亮到凌晨两点,母亲悄悄进来加了三次水,试卷上的红叉像蜈蚣一样爬,窗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想砸东西。
“谢谢……”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校服袖口沾着泥,膝盖在流血。“我总是想起上次在这里摔倒的样子,也是这样的雨天,自行车链掉了,迟到被班主任罚站……”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女生的监测仪红灯亮得刺眼,和他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把书递给她,突然注意到她的书包拉链上挂着个铜制挂件——和他买的怀表通款,只是刻着“记得是人的本能”。
“这个……”他指着挂件。
女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我爷爷留的,他说以前的人既会记得,也会忘记。”她顿了顿,突然凑近,“你相信有‘自然遗忘’吗?就像……雨过天晴那样,不刻意,不费力。”
陈砚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父亲离开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阴灰色,母亲把他的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却在让饭时下意识多蒸了一碗米饭。有些遗忘,或许从来都不是刻意的。
这时,手腕上的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波动,无数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三岁时第一次喊“妈妈”的语调、五岁时被狗追的恐惧、十岁时发现父母吵架的慌乱、十五岁时偷偷喜欢的女生的侧脸……所有画面交织成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你没事吧?”女生的声音变得遥远。
陈砚蹲下身,额头抵着湿漉漉的地面。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L从眼角滑落,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只知道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要找到那个能让人“自然遗忘”的方法,哪怕只是为了不再在每个凌晨四点,被十七年前的蜡笔刺痛心脏。
他抬起头时,女生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枚铜制挂件,和他的怀表拼成了完整的一句话:
“遗忘是上帝的礼物,记得是人的本能。”
远处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大概是监测仪的警报引来的“记忆维稳队”。陈砚抓起挂件塞进外套口袋,转身冲进了巷弄深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某个被遗忘很久的画面突然闪过:五岁那年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走过这条巷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父亲的发梢,他说“等你长大了,爸爸带你去看海”。
原来有些记忆,就算不刻意想起,也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