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
南京城内从年初开始,就凌乱了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曾经兵临城下,满城惊慌的味儿,但实际上,仅是因为永乐帝的一道圣谕——迁都。
朱棣准备了数年,北方的新都已经建成,尽管朝堂中反对声音很多,但迁都大势已定,容不得讨价还价。
张远萱背着行囊,穿梭在市井之中,随时可见搬运物件的马车和队伍,这文武百官要分批次、按计划赶往北京城,自己的家眷也当服从大局,而还有不少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为了利益需要迁往顺天府。
这种时期,很容易出乱子,窃贼趁机出动,复仇的、劫狱的也蠢蠢欲动。张远萱打死也不会相信,哥哥张远杰会被突然判处死刑,莫非就是这乱局之中有人趁火打劫
可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本想去监狱探望兄长,却听闻张远杰已经被带走了,远赴他地执行。她多次去往牢狱想要问个明白,都被拒之门外。老母亲在家里哭倒了几次,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受此精神折磨,希望能去讨个说法。可家里也无什么要害的背景关系,一气之下,准备自己进行调查,不管能不能解救兄长,至少能了解一下内情,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首先要去调查的,就是兄长日常劳作的龙江造船厂。
张远萱个子不高,身材娇小,头发扎成两个小髻,一脸的清爽雅淡,平日不爱裙装,倒是喜欢宽腿瘦袖的合身衣裤,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一看就是个急性子。那双眼睁得滚圆,面色红润从不靠粉黛修饰,此刻嘴角下沉,瓜子小脸透着一股倔强,大踏步地前行着。遇到个拥挤人堆,不避不让,径直撞穿了过去,几个大老爷们正要开骂,见这姑娘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懒得计较了。
从雨花台走过了集庆路,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又沿着秦淮河踏入市郊,绕过了清凉山,进入一片城北的树林。
长江的身影在西边若隐若现,巨大的浮木随着波涛有序漂动,江边有蜿蜒的马路,泥土里布满了马蹄印、车辙印。这沿江的马路这些年比那城里的石板路还热闹,随处可见运送物料的车队,还有躲在树荫下的摊贩,卖着干粮、水果、白酒、锤子锯子等工具,当有人经过的时候,冷不防冲你耳边来一句:阿要酒酿啊,甜的可摆了!
龙江造船厂就在前方,位于长江之畔,是保障郑和下西洋最重要的造船基地。这里不仅是技术的巅峰,更是人力与智慧的汇聚之地。
江风夹杂着木材的清香和桐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船坞沿着江岸一字排开,像一条巨龙蜿蜒伸展。船坞中,数艘庞大的宝船正在建造中,船体高大威严,桅杆如林,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城堡。工匠们忙碌地穿梭在船体之间,他们的身影在日光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充满了力量。
木材是造船的核心材料,巨大的楠木、杉木从各地运来,堆积如山。工匠们手持斧头、锯子,将木材切割成合适的尺寸,木屑在空中飞舞,像雪花般飘落。铁匠们在炉火旁挥汗如雨,锤打着一块块烧红的铁板,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一首永不停歇的乐曲。绳索工们将麻绳编织成粗壮的缆绳,手指灵活如飞,绳结打得结实而整齐。帆布工从一大堆看似凌乱的竹篾间,准确地找出帆骨,捆绑到新做的帆布上面,悉心打造着宝船们的动力之源。
张远萱没有走大门,她三下五除二,就翻过低矮的石墙,进入了厂区之中,忙碌的厂内无人关心她的行踪,不过她也仔细观察,避免和监工和护卫撞见。
船厂的中心是一座高大的楼宇,龙江造船厂的金字熠熠生辉。指挥台上,站着几位身穿官服的监工和设计师。他们手持图纸,眉头紧锁,时而低声讨论,时而高声指挥。图纸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船体的结构、尺寸和用料,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计算。这些宝船将承载着大明的荣耀,远航至未知的海洋。
张远萱在主楼大门对面的树下站了一会儿,有数次想要直接闯入的冲动,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大门口两个带刀护卫肯定会阻拦她。尽管她想起了张远杰多次叮嘱她的话——凡是三思而后行,鲁莽最要不得。但她的性子是头野马,有时候根本按耐不住。
此时,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着青布素衣,一手提桶一手拿扫帚,径直通过大门走了进去,守卫也只是瞄了她一眼并未阻拦。想必这打扫卫生的妇女并不值得守卫去关心。
她一溜烟跑进了附近一处物料存储工坊,找见了一个木桶和扫帚,再把那衣袖挽了起来,手镯项链收了起来,然后把行囊塞进一个无人无津的角落,这样就回到了主楼外面。
她低这个头,提着水桶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穿过门厅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守卫投来的目光,她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走入大厅,准备转入左侧的回廊。
站住!守卫忽然叫住了她,令她心中一颤。
你也是去打扫收料室的吗守卫问道。她微微点头,不敢抬眼来看。
记得收料室旁边的楼梯下边有几瓶酒,别给我搞洒了搞丢了,否则有你好看的。守卫低声训斥道。
她嗯了一声,转身迅速离去。经过回廊,穿过前堂花园,就进入了主楼,工部司、提举司和帮工指挥厅的机关就设在这里,每层有数个房间,按职能进行划分,对整个造船事务进行管理。
墙壁上写着黑色的标语:料惟真,用惟当、工惟精、弊者涤、废者复。
时而有身着官服的人员来往穿梭,有的手拿案卷,疾步直行,有的两人互相商议,为某事争执不下。但凡有人过来,张远萱装模作样地扫地清洁,也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她看见之前那个打扫卫生的姑娘了,这便上前唤了一声,问她可知志船部门在哪。
那姑娘打量了一下她,说好像记得在某地某处。她提着桶二话不说就寻找过去了。
志船位于大楼北面一楼,从船坞处引入一条活水,进入其试作池,上漂有大小各类船只模型,对于新改款或新设计的船只,会按比例进行缩小,让模型先试水作样,以便及时掌握其性能。
张远萱溜进了中庭,便听见议事堂里有人在讲话,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一百五十料战船,稍作调整,头仓至十仓由原各长三尺九寸,改三尺八寸,铺头板改为长六尺,厚两寸,杉木大桅围二尺八寸,长三丈三尺。桐油配二百二十斤,铁器大小钉减为四百斤
......一个男子正在汇报着。
那人工开销呢
另一个声音沧桑的男人问。
由原来七百五十一工,减为七百三十工,该银二十一两五钱。
尺寸、用料、人工都有所缩减啊,朝廷看来不得不下调预算了,下西洋耗费甚巨,加上北京皇城营建、朝廷北伐也都把家底掏空了,往后咱这造船厂减小工程量是大势所趋。
听说最近朝堂上为下西洋的事闹得不可开交,郑和这是第六次下西洋,据说也是最后一次了。
诶,上面的事你也别妄加猜测,现在谣言满天飞,还是少说少传为妙。
张远萱想听到有关哥哥的消息,但并未提及,这时,有人在背后疾声叫道:你干什么的!
她惊得差点把水桶打倒了,转身一看一位小助工正警觉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