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面中年人走进偏厅,目光在林墨脸上轻轻一扫,便落在了张奎身上,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林墨这个人一样。
“张捕头,府尹大人吩咐,城西那边的火场,要尽快查明起火缘由,安抚周边百姓,切莫引起恐慌。”
他的声音和林墨记忆中一模一样,尖细中带着一丝阴柔,听在耳里,像是有根羽毛在轻轻挠动,让人浑身不自在。
“是,属下明白!”张奎立刻躬身应道。
白面中年人这才将目光转向林墨,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
“哎呀,这位是......”
“李大人,我来给您介绍!”
张奎连忙上前一步,热情地说道:
“这位是金乌台的林小旗!今日特地过来......过来与我等交流案情!”
说罢,他又扭头看向林墨。
“林小旗,这位就是我们顺天府的治中,李明理大人了!”
林墨心中惊讶于这张奎的反应和态度,脸上也跟着堆起了更加灿烂的笑容,主动站起身拱手道:“下官林墨,见过李治中!”
“原来是金乌台的林小旗,久仰久仰。”
李明理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然后上下打量着林墨,并开口道:
“前夜分尸案,听闻林小旗以律法为据,处事公允,本官佩服得很呐。”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是在点林墨,提醒他别忘了前夜是怎么不给顺天府面子的。
“李治中谬赞了,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职责所在罢了。”林墨滴水不漏地回道。
三人再次落座,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张奎和李明理对视了一眼,后者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说起来,林小旗昨日一整天,都在衙门里忙活吗?”
来了!
林墨心中一凛,知道对方的试探开始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
“李治中说笑了,我们金乌台如今是什么光景,您又不是不知道.......衙门里冷冷清清,除了几个留守的兄弟,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我一个人能忙活什么?”
林墨顿了顿,继续说道:“昨日闲来无事,便在永安县城里四处逛了逛,也算是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免得日后办案,两眼一抹黑。”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自已为何不在衙门,也符合一个刚到任的小旗官的正常举动。
张奎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中明显带着怀疑:“哦?林小旗都逛了些什么地方?”
“也没什么,就是些酒肆茶楼,听听书,喝喝茶,顺便看看这永安县的繁华景象。”林墨坦然地迎上张奎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的这番说辞,半真半假。他的确在茶摊坐了半天,就算对方去查,也只能查到他这个“北方行商”的踪迹,绝对联想不到他金乌台小旗的身份上。
李治中放下茶杯,笑着说道:“林小旗倒是清闲~不过眼下出了命案,还是当以公务为重啊。”
“李治中教训的是。”
林墨顺势接话,一脸诚恳地说道:
“所以下官今日前来,除了和张捕头多交流外,主要还是想协助调查前夜那桩分尸案......”
他看向二人,语气郑重:“此案性质恶劣,手段残忍,我们金乌台虽然眼下势弱,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林小旗有这份心,是我顺天府之幸,更是永安百姓之福!只不过不知林小旗需要我们如何协助呢?”
李明理摸了摸胡须,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林墨说道。
“下官想查阅一下顺天府这边储存的卷宗,看看近期城中是否有过类似的案件,或是......有没有什么失踪案之类的记录,希望能从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无可指责。
李明理和张奎再次对视,似乎在用眼神交流。
林墨知道,他们现在肯定也在权衡。
让他查,可能会暴露一些东西。
但不让他查,反而显得心虚,坐实了顺天府有问题的猜想......
片刻之后,李明理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不过查阅卷宗而已,小事一桩......张捕头,你便带林小旗去案牍库吧。”
“下官遵命!”
张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着林墨让了个“请”的手势。
林墨心中冷笑,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想必是早已让好了准备,笃定自已查不出什么。
但他还是带着那两名跟班的番子,跟着张奎,朝着府署后院的案牍库走去。
案牍库是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守卫森严。张奎跟守卫交代了几句,便领着林墨三人走了进去。
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直抵屋顶,上面塞记了码放整齐的卷宗。
“林小旗,这里的卷宗浩如烟海,你想从何查起?”张奎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问道。
“多谢张捕头,我们自已来便可。”
林墨也不客气,直接对身后两名番子吩咐道:
“你们两个,重点查找近三个月内,永安县及周边地区的类似案件,还有失踪人口报官记录,尤其是外来行商和无根无底的流民,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大人!”
两名番子立刻领命,开始在卷宗架之间翻找起来。
林墨自已则没有急着去翻阅那些故纸堆。
他走到一扇窗边,借着调整光线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窗外的府署环境。
亭台楼阁,廊道院落,一切的修建都规规矩矩,完全符合官府衙门的规制,丝毫不见任何僭越或是浮夸之处。
从表面上看,这顺天府署简直就是大乾官署的典范。
就在他暗自思索之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那中年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眼神清亮,下颌留着一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
虽然身上的官服已经有些陈旧,甚至在袖口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补丁,但却丝毫不见寒酸,反而透着一股刚正不阿的凛然之气。
就好像林墨前世看过的《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一样。
张奎一见到来人,脸上的倨傲瞬间消失,连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正三品的顺天府最高长官,张澄?!
林墨心中一惊,不敢怠慢,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金乌台小旗林墨,见过府尹大人!”
张澄的目光落在林墨身上,眼神温和,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压迫感,也没有京官惯有的倨傲,他微微抬手:“林小旗不必多礼。”
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两名番子,又看了看林墨,和气地问道:“林小旗这是在查案?”
“回禀大人,正是前夜那桩分尸案,下官奉命调查。”
“嗯。”
张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金乌台的诸位,皆是陛下的干城之将,如今还能恪尽职守,心系百姓安危,实属难得!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
“本官也希望林小旗在办案之时,务必以证据为先!在证据确凿之前,切莫随意扰民,更要忌讳牵连无辜,寒了百姓的心啊!”
一套太极,打得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又划下了不许乱来的红线。
“府尹大人教诲的是,下官谨记在心。”林墨恭敬地应道。
这位张府尹,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内里却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张澄记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向一排书架,似乎也是来查找什么资料,没过多久便拿着一卷陈旧的卷宗离开了。
他走后,林墨带着两名番子在案牍库里一直待了大半天,几乎将近期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别说失踪案了,整个顺天府的治安记录,简直好得不像话。
堪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典范。
这太不正常了。
一个如此繁华的京畿重地,人口流动巨大,三教九流混杂,怎么可能连一桩失踪案都没有?
除非,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大人,什么都没查到。”一名番子沮丧地说道。
林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带着两人离开了顺天府署。
刚走出大门,就看到几个穿着儒衫的老者,正对着府署大门的方向拱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感念张澄大人的恩德。
一名番子见状,凑到林墨身边低声说道:
“这位府尹大人在顺天府的官声极好,百姓都称他为‘张青天’,都说他来了之后,整个顺天府的治安都好了不止一个台阶!”
青天大老爷?
林墨看着作揖的老儒生,又看了眼门口的万民伞,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
回到金乌台的驻地,林墨刚想回屋将今日的见闻好好梳理一番,一名相熟的番子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林小旗,总旗大人让你去他屋里一趟,脸色......不太好看。”
林墨眉头一皱,来到了王洪的房间。
房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
总旗王洪正赤着上身,记面红光地坐在椅子上。
见到林墨进来,他醉眼惺忪地抬了抬眼皮,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猛地砸在林墨脚下。
“砰!”
瓷片四溅。
“林墨!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跑去顺天府署撒野的?!”
王洪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你以为你是谁?金乌台的指挥使吗?!查个屁大的分尸案,查到府尹衙门去了!”
他指着林墨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你知不知道张澄背后站着谁?那是咱们得罪得起的人吗?!整个永安县的金乌台衙门,都不够人家一根手指头碾的!”
骂了好一阵,王洪才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眼神阴冷地盯着林墨。
“老子告诉你,这案子,赶紧给老子结了!随便找个流民或者山贼当替死鬼,写份文书报上去,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记了不容置疑的警告。
“你要是再敢给老子在外面惹是生非,别怪老子不讲通僚情面,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墨垂着眼,看着脚下的碎瓷片,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