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遍了父母家的所有相册。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十几本皮革相册,我盘腿坐在中间,手指因为反复翻阅而微微发烫。从婴儿时期到大学毕业,我都成长轨迹被完整记录下来--除了五岁那年。
“书瑶,你在找什么”一声叫唤打断我的思绪,母亲端着果盘走过来,眉头微蹙。
“我五岁生日那天的照片”。我没有抬头,“就是穿着蓝色连衣裙,在幼儿园的那次。”
母亲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一块切好的苹果从叉子上滑落。“那么久的事,谁记得放哪儿了。”她弯腰捡起苹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合上最后一本相册,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发现五岁前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母亲的表情凝固了。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每次我追问童年的细节时,她都会露出这种介于惊慌和防备之间的神色。
“那时侯相机不多见,照片少很正常。”她转身走向厨房,“来吃点水果吧,你最近脸色很差,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没有追问,这个借口用了二十年,连她自已都不信。我五岁那年是1998年,不是1958年,父亲当时就已经拿着最新款的尼康相机到处拍了。
回到公寓,我打开电脑搜索“童年记忆缺失”,弹出的第一条结果就是齐喻发表的一篇论文:《创伤性记忆的压抑与重构》。我条件反射般想关掉页面,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文章里提到,极端创伤可能导致大脑选择性遗忘特定事件,但身L记忆和情绪记忆仍会闪回、噩梦等形式表现出来。我盯着屏幕上那段描述,胸口发紧--上面描述的症状与我的症状非常相似。抽屉里,齐喻的名片似乎正在发烫。
第二天早晨,我站在了老社区破旧的铁门前。这里是我五岁之前住过的地方,父母在我上小学那年搬到了现在的高层公寓,理由是离学校更近。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片建于九十年代的老社区显得格外颓败。墙壁上爬记裂缝,楼道里弥漫着霉味和炖菜的气味。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找到了曾经住过的单元。
三楼右侧的门上贴着一个褪色的“福”字,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我深呼一口气,按响门铃。门口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记皱纹的脸。“你找谁?”“是张阿姨吗?我是书瑶啊,以前住在您对门的。”我挤出微微笑容,“您还记得我吗?”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抓着门把的手开始发抖,指节泛白。“不...不认识。你找错人了。”她就要关门。我急忙抵住门:“等等!我只想问问我小时侯的事,我五岁那年--”“我不知道!”她突然提高音量,脸上的皱纹因为恐惧而扭曲,“别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我站在楼道里,耳边嗡嗡作响。张阿姨的反应也太不正常了,那不仅仅是健忘和冷漠,我从那眼神里看到了真正的恐惧。她在害怕什么?害怕我?
下楼时,一个穿蓝色制服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我下意识追了几步,那人在拐角处加快速度,不一会就消失在小区门口。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不像邮递员或送货员--制服的款式很旧,就像是二十年前的样式。
大学的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太低。我把外套裹紧了些继续在心理学区翻阅资料。齐喻的论文比网上看到的更加详尽,其中关于“闪回性记忆碎片”的章节让我不得不停下来让笔记。
“记忆不像录像带,而是像一幅不断被重绘的画作。”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每次回忆,都会无意识地被当前的情感和认知所影响。”我猛的回头,齐喻就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几本专业书籍。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所以你认为记忆不可信?”我不自觉的进入辩论状态。
他微微挑眉,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感兴趣。“不是不可信,而是不完整。”他指了指我前面的论文,“就像你正在读的这部分--创伤记忆往往以感觉碎片的形式存储,缺乏时间顺序和逻辑关联。”“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是假的。”“当然不。”他笑了,“只是需要专业的方法来梳理和验证。看来你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合上论文:“只是小说取材需要。”“颜书瑶,《记忆迷宫》的作者。”他忽然说:“我上周才读完你的书。主角通过记忆碎片寻找妹妹失踪真相的设定很精彩。”
我愣住了:“你怎么认出是我?”“在楼道里就认出来了。”他耸耸肩,“我妹妹是你的忠实读者,家里有一堆你的书。”
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是因为我的异常表现才记住我的。“周五我在文学院有个关于记忆机制的讲座。”他递给我一张新的名片,这次上面手写了个教室号码,“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没有承诺会去,但名片还是收进了我的口袋。信箱里躺着一个没有邮戳的牛皮纸信封。我站在公寓大堂里就拆开了它。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张被烧焦边缘的幼儿园合影。十几个孩子排成三排,最前面坐着几位老师。照片大部分已经被烧毁了。只能辨认出右侧几个孩子的脸。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胸口前别着“颜书瑶”的名牌。我的手开始发抖。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你还记得我们吗?”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那个笔迹让我脊背发凉--它和我的噩梦醒来后随手记下的潦草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我翻遍所有抽屉找出放大镜,仔细检查照片的每个细节。在烧焦的边缘处,应该成年人衣角隐约可见,像是拍照时有人站在镜头外。那衣角的颜色和质地...像是大白褂?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陈明华,女性,儿科医生,1999年死于一场火灾。就这么多,没有照片,没有详细生平,连死亡报道都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1999年--那年我刚好六岁。
窗外,一个蓝色制服的身影站在街对面,似乎在观察我的窗户。我猛地拉上窗帘,心跳如鼓。是早上在小区见到的那个人吗?
我打开抽屉,齐喻的两张名片静静躺在那里。周五的讲座,明天就是了。
照片上的烧焦痕迹在台灯下显得格外刺眼。那缺失的部分,那些被火焰吞噬的记忆,究竟隐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