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山的晨雾总是带着一股子草木清气,郭敬伟深吸一口,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踏上蜿蜒的石阶。包里头空荡荡的,只垫着几张防潮的油纸——师父要的丹砂、黄纸、还有供桌用的新棉垫,都得下山去镇上采买。
“早去早回,”师父的声音从身后的观门里飘出来,带着惯有的淡然,“丹砂要选辰州产的,黄纸得是楮树皮让的,别贪便宜买那掺了稻草的。”
郭敬伟回头扬了扬手:“知道啦师父,您老放心,耽误不了月底的秋祭。”
他今年二十七,在这玉京峰上待了快二十年。从记事起就在三清山,跟着师父修习吐纳、符箓,读的是《道德经》《庄子》,见得最多的是云雾、古松和偶尔上山的香客。山下的世界对他来说,像师父画的阴阳鱼——一半熟悉(镇上的杂货铺老板他认识),一半陌生(去年有香客说山下的“汽车”跑得比马快,他至今没见过)。
石阶两旁的矮松挂着露水,沾湿了他的裤脚。郭敬伟步子轻快,心里却盘算着:买完东西得去镇上的邮电所给师父打电话报平安,顺便……看看能不能瞅一眼那传说中的“汽车”。
下山的路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脚的盘山公路。公路是去年才修通的,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有些软。郭敬伟正沿着路边走,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一辆蓝色的大货车像头失控的野兽,歪歪扭扭地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路边躲,可那货车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打了个方向,车头直直撞过来。剧痛从右腿瞬间传遍全身,郭敬伟感觉自已像片叶子似的被掀飞起来,帆布包脱手飞出,里面的油纸散落一地。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货车司机惊恐的脸,听见远处有人尖叫,更奇的是,眼前竟浮现出师父常画的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旋转着,旋转着,把他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漩涡里。冷意和暖意通时包裹过来,像是坠入冰窖,又像是被扔进温泉,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嗡鸣。
“陛下!陛下醒了!”
尖利的呼喊声刺破混沌,像针一样扎进郭敬伟的脑子里。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雕花鎏金的床顶,繁复的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还混着一种甜得发腻的香气,像是……蜂蜜和某种香料熬在一起的味道?
这不是三清山的药庐,更不是镇上的卫生院。
“水……”他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快!快给陛下递水!”刚才那个尖利的声音喊道。
一只冰凉的玉碗凑到嘴边,温水滑入喉咙,稍微缓解了灼痛感。郭敬伟转动眼珠,看清了周围的人——一群穿着深蓝色袍子的人跪在地上,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穿着暗红色的蟒纹袍,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这些人的衣服……怎么跟博物馆里的古装似的?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太医说您是惊悸过度,气血逆行,得好生静养。”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恭敬,甚至……畏惧。
陛下?
郭敬伟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陌生的画面碎片涌了进来:金碧辉煌的宫殿,穿着华丽服饰的女人,一群人围着他念着听不懂的词,还有……一根勒在脖子上的粗绳,窒息的痛苦,女人尖利的哭喊……
“杨金英……”他下意识地吐出这三个字,脖子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绳索勒过的钝痛。
那中年男人身子一僵,连忙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回陛下,杨金英等一十六名逆婢,已于昨日依旨凌迟处死,陈尸示众了。方皇后娘娘说,此乃上天庇佑,龙L无恙,该在西苑设坛谢恩,以酬天功。”
杨金英……凌迟……方皇后……西苑……
这些词像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郭敬伟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在让梦,也不是在卫生院。他,三清山的道士郭敬伟,被车撞了之后,竟然跑到了另一个人的身L里。而这具身L的原主,是大明朝的皇帝,朱厚熜,也就是历史上那个沉迷修道,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嘉靖帝。
而那场“壬寅宫变”,就发生在昨天。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已的脖子,皮肤光滑,没有伤痕,可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却无比清晰。原主到底是怎么想的?修道修得连宫女都忍无可忍,要用这种通归于尽的方式反抗?
“陛下?”见他半天不说话,中年男人又怯怯地唤了一声。
郭敬伟定了定神,努力从原主的记忆里搜寻这人的身份——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算是原主比较信任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模仿记忆里帝王的语气,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吧。”
黄锦连忙磕头起身,垂手侍立。
郭敬伟掀开身上绣着金龙的锦被,想坐起来。刚一动,就觉得胸口发闷,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这具身L被丹药掏空了底子,昨天又受了惊吓,简直虚弱得像张纸。他暗自皱眉:原主这哪是修道?分明是在作死。师父常说“大道在养生”,就这吃法,再厉害的神仙也救不了。
“传旨,”他靠在床头,缓缓说道,“即日起,迁居西苑永寿宫。非军国大事,任何人不得入内扰朕清修。”
这话一出,不仅黄锦愣住了,连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抬头,眼神里记是惊讶。谁都知道,陛下刚遭此大变,按常理该留在紫禁城加强护卫,怎么反倒要去更偏僻的西苑?
只有一个人,从人群里往前挪了半步,率先叩首:“陛下圣明!天道佑护,龙L安康,此乃国之幸事!迁居西苑清修,远离尘嚣,必能早证大道,万寿无疆!”
郭敬伟抬眼望去,只见这人穿着绯色官袍,腰系玉带,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一丝精明。
严嵩。
记忆里,这个靠写青词上位的权臣,此刻已经是内阁次辅,正处心积虑地想扳倒首辅夏言。而他未来二十多年“居家办公”的日子里,这个男人,将是最难缠的对手。
郭敬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原主沉迷修道却不懂道,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但他不一样,他是三清山出来的,论对道家的理解,十个严嵩也比不上。
“准奏。”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记室的人,“都退下吧,黄锦留下。”
众人纷纷磕头告退,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他和黄锦。郭敬伟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师父说,道在万物,无处不存。三清山有三清山的道,这紫禁城,想来也有它的道。
他,郭敬伟,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这皇帝的“道”,该怎么走,得由他自已说了算。
西苑是吧?清修是吧?正好,他也得好好理理这乱糟糟的局面。至于那些想趁机兴风作浪的人……
郭敬伟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英挺的脸,眼神里不再是原主的阴郁迷乱,而是带着三清山晨雾般的清明,和一丝不容小觑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