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没停,抽打着渡魂斋老旧的铁皮雨棚,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不停地拍打。苏夜瘫在值班室的硬板床上,眼窝深陷,盯着天花板上那滩顽固的水渍。三天了。自打那份要命的“阴契”烙进皮肉,他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次刚迷糊过去,那东西就来了。
脖颈后面那块皮肤又开始隐隐发痛,不是伤口疼,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丝丝缕缕往脑仁里钻。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扯开衣领,对着墙上那面蒙尘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得像个刚从停尸柜里拖出来的主儿。而脖子后面,那五个细小的淤青指痕,颜色更深了,边缘泛着一种诡异的乌紫色,像是活物,在皮肤底下缓慢地蠕动。指痕正中间,一个淡淡的、由无数扭曲血丝构成的“契”字,若隐若现。
“操!”苏夜低骂一声,一股邪火混着冰冷的恐惧直冲头顶。他抓起桌上半瓶劣质白酒,仰头就灌。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的短暂灼热感瞬间就被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吞噬殆尽。没用。
子时快到了。空气里的水汽似乎都凝成了冰渣,沉甸甸地压下来。值班室那盏白炽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嗒…嗒…嗒…”
声音又来了。不是雨声,更清晰,更近。像是沾了水的鞋跟,一下,又一下,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就在门外走廊里。由远及近,不紧不慢,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苏夜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左手死死攥住藏在枕头下的那柄祖传桃木短匕,冰凉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
柜子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梳子。不是现代塑料制品,是古物。暗沉油亮的乌木,梳背上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梳齿细密,顶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沁入了陈年血污的暗红色泽——血沁玉梳。这是他翻遍了祖传的库房犄角旮旯,在一口垫桌脚的破樟木箱子底下找到的。找到它时,一股子陈腐血腥气差点把他熏晕过去。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苏夜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震耳欲聋。
“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远比深秋夜雨更刺骨的阴风,打着旋儿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白炽灯管“啪”地一声彻底熄灭,值班室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苏夜的瞳孔骤然放大,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僵了。
下一秒,冰冷。
不是风吹,是实打实的、带着某种滑腻质感的物体,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他的后颈,顺着脊椎一路滑下。那感觉,像是一条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裹满粘液的毒蛇。
“嗬……”苏夜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猛地一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死死地将他按在床上,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鬼压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沉重!
黑暗中,两点幽绿色的光无声无息地亮起,悬浮在他正上方,冰冷、死寂,没有一丝活物的情感,如同深埋地底千年不化的寒玉。那目光,穿透了浓墨般的黑暗,直刺他的灵魂深处。
来了。
那股力量粗暴地扳过他的身体,让他变成面朝上的姿势。冰冷的压迫感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然后,一缕冰冷滑腻、带着浓重水腥气的“东西”,垂落下来,拂过他的额头、脸颊。是头发。湿漉漉的,带着河底淤泥的腐朽气息,一缕缕,一绺绺,越来越多,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脖子,覆盖他的口鼻。
窒息感瞬间袭来!
苏夜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那湿发越缠越紧,带着刺骨的阴寒,仿佛要勒断他的颈骨,将他拖入无边的冰冷水底。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那股缠绕在口鼻上的湿发力量,诡异地松了一瞬。
“呃…咳…咳咳!”他贪婪地、剧烈地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脖子上湿漉漉的头发依旧缠绕着,如同冰冷的毒蛇,随时准备再次收紧。
冰冷僵硬的“手指”,带着非人的力度,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朝向黑暗中那双幽绿眼眸的方向。
一个声音,直接在苏夜混乱一片的脑海里响起。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意识深处炸开的。嘶哑,扭曲,仿佛无数男女老幼的怨毒哀嚎糅合在一起,又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着玻璃:
“梳……”
梳?梳头?!
苏夜混沌的脑子里,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浓雾。阴契!梳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拼命扭动被压得麻木的右臂,手指在黑暗中疯狂摸索,终于触到了床头柜上那把冰冷坚硬的玉梳!
他几乎是抓握,指甲在乌木梳背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梳子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朝着自己头顶那团湿冷滑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源头——那垂落覆盖下来的、属于厉鬼楚离的长发——胡乱地插了过去!
这个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恐惧。
梳齿触碰到那湿漉漉的鬼发。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痛感,瞬间从握住梳子的右手掌心炸开!那不是物理的痛,是灵魂被无数冰针攒刺的感觉。苏夜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前瞬间爆开一片猩红的光点,夹杂着支离破碎、高速闪过的画面:
摇曳的红烛,模糊晃动的红色盖头一角,一只骨节分明、属于年轻男子的手,正温柔地执着一把同样的玉梳,小心翼翼地为新娘梳理着如瀑的青丝……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带着笑意的低语,听不真切,却莫名让他心口一窒。
“呃啊——!”
脑海中的画面骤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啸!那声音直接在苏夜脑子里炸开,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感觉自己的颅骨都要被这声音震碎了!
是楚离!
梳齿插入鬼发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个恐怖的开关。覆盖在他身上的阴冷压迫感和缠绕的湿发,如同潮水般猛地退去!那双悬浮在黑暗中的幽绿鬼眼,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里面翻涌起滔天的怨毒与……一丝极其隐晦的、被触碰逆鳞般的惊怒?
“砰!”
值班室的门被一股狂暴的阴风狠狠掼上,震得整间屋子都在簌簌落灰。
死寂。
灯管挣扎着闪了两下,“滋啦”一声,竟然重新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重新填满房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
苏夜像条离水的鱼,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右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把血沁玉梳,梳齿上,缠绕着几根不属于他的、冰冷乌黑、散发着浓郁阴气的断发。
脖子上的勒痕火辣辣地疼,后颈的“契”字印记,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微微发烫。
他抬起剧烈颤抖的左手,抹了一把脸,全是冰冷的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物。目光落在紧握玉梳的右手上。
手掌心,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细细的、仿佛被梳齿烙上去的暗红色血痕,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残缺的、扭曲的符文印记,正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微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席卷全身,比熬了三天三夜还要疲惫,仿佛生命力都被那把该死的梳子抽走了一部分。
“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死寂的余韵中,如同催命符般骤然炸响!是周莽的专属铃声。
苏夜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够到床头柜上疯狂震动的手机,手指哆嗦着按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苏夜!你他妈死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周莽的大嗓门带着一股火气和焦急,穿透电波砸了过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警笛的呼啸和嘈杂的人声,“城西!锦绣华庭!出大事了!赶紧过来!操,邪了门了!”
苏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刚才被鬼缠身还要冰冷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紧握的血沁玉梳,梳齿上缠绕的几根鬼发,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光泽。
楚离……她的“梳妆台”……开始了?
“地址发我。”苏夜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沉入谷底的冰冷,“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