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邪性
黄豆大的雨点子砸在渡魂斋殡仪馆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乱响,跟敲丧钟似的。窗户外头黑得浓稠,路灯那点昏黄的光晕被雨幕绞得粉碎,只勉强映出院子角落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张牙舞爪的影子,活像只伺机扑人的鬼。
苏夜缩了缩脖子,一股子混着福尔马林和潮湿霉味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目光落在停尸台那具新送来的尸体上。
是个老头。看穿着,生前体面。可那张脸…
苏夜皱了皱眉。干殡葬这行小十年,经手的尸首没一千也有八百,什么惨烈的、诡异的都见过。眼前这张脸,却让他心里头那根弦无端绷紧了。
太“活”了。
死人的脸,该是僵的、冷的、蒙着一层灰败的。可这老头,嘴角咧着,硬生生扯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两腮的肌肉向上堆挤,把眼睛都挤成了两条细缝。那笑容,像是焊死在脸上,透着一股子没由来的欢快劲儿,跟刚中了五百万似的。偏偏在这种阴森地方,对着这么一张“笑面”,只让人觉得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
“笑面尸…”
苏夜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荡开,又迅速被屋顶的雨声吞没。他祖上传下来的手札里有提过这玩意儿,说是死者生前遭遇极乐之事暴毙,或是被邪祟附体抽魂,一口阳气没散尽,僵在脸上就成了这德行,邪性得很。
他戴上乳胶手套,冰凉滑腻的触感裹住手指。打开祖传的乌木工具箱,里头码放得整整齐齐,剃刀、粉扑、各色油彩…最显眼的是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盒子,里面盛着调配好的特制底霜,混了朱砂和沉香的粉末,能压邪气,安亡魂。
拿起刮刀,凑近那张诡异的笑脸。停尸间的白炽灯管嗤啦一声,猛地暗了一下,又挣扎着亮起,光线却比刚才更惨淡了几分。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味儿,丝丝缕缕钻进苏夜的鼻孔,不是血,倒像是…放了很久的糕点馊掉的味道。
他屏住呼吸,刀锋轻轻贴上老头冰冷的额角,准备先把那过于“生动”的褶皱抚平。
就在刀尖触及皮肤的刹那——
苏夜的左眼猛地一抽!
像被人用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灼烧感瞬间炸开。眼前的世界陡然变了颜色。停尸台、尸体、冰冷的器械…这些实体的轮廓还在,但整个空间仿佛被泼上了一层粘稠、污浊的墨绿色“雾气”。这雾气翻滚着,蠕动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滞感,丝丝缕缕地从那具“笑面尸”的七窍、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苏夜的身体,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贪婪的吮吸感。
阴气!
苏夜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的秘密,也是诅咒——生下来左眼就能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平时这“通灵眼”还算安分,顶多让他看人时多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可今天,这股从尸体里逸散出的阴气,浓烈、污秽得超乎寻常,像找到了宣泄口,疯了似的往他左眼里钻!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手里的刮刀当啷一声掉在金属停尸台上,声音刺耳。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左眼,指缝间一片滚烫湿濡,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右眼视野还算清晰,他惊恐地看到,停尸台上那具“笑面尸”,嘴角那焊死的、诡异的笑容,似乎…又咧开了一点点!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在松弛的眼皮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眼白,正正地“盯”着他捂眼的方向!
“嗬…”
一声极轻微、极干涩,仿佛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停尸间响起。不是从耳朵听到的,更像是直接钻进了苏夜的脑子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夜的后背。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具柜上,震得里面瓶瓶罐罐一阵乱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
邪门!太邪门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笑面尸”!那股阴气带着强烈的恶意和…饥饿感!
苏夜强忍着左眼钻心的灼痛,右手飞快地在工具箱里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带着熟悉纹路的物件——那把祖传的桃木梳。梳齿不算密,入手温润,却有种奇异的沉甸甸感。这是渡魂斋压箱底的家伙什之一,据说能辟邪镇魂。
他紧紧攥住桃木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梳子入手,那股缠绕周身、拼命往左眼里钻的阴寒粘稠感,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微微推开了一丝,左眼的灼痛也稍缓了一丁点。
就在他心神稍定,准备用桃木梳去压一压那尸体的眉心试试时——
“呼——!”
停尸间紧闭的铁门,毫无征兆地,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吹开!不是推开,是“吹”开!沉重的铁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冰冷、腥臭、裹挟着外面暴雨湿气的狂风,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灌了进来!
停尸台上的白布被瞬间掀飞,打着旋儿飘向角落。工具台上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苏夜被这股妖风吹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风里,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陈年坟土混合着腐烂花瓣的腥甜气味!
风声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惨淡的白炽灯光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明灭,将停尸间里的一切都拉扯出扭曲跳动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就在这光影剧烈晃动、明灭交替的刹那——
苏夜挡在眼前的手臂缝隙里,他的右眼,清晰地捕捉到了门口的景象。
没有实体。
只有一片浓郁到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血红!
那红色如同有生命的潮水,在门口翻涌、凝聚。一个极其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女子轮廓,在翻涌的血色中缓缓显现。她穿着一身样式古旧、红得刺目的嫁衣,宽大的袖口和裙摆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另一个时空。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夜只能看到那长发缝隙间,一抹极其惨白的下颌,和…一点猩红刺目的唇色。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深不见底、比停尸间的黑暗更浓稠的幽暗,隔着肆虐的狂风,隔着摇曳的光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死死地“钉”在苏夜的身上!
冰冷!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瞬间攫住了苏夜的灵魂!那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直抵灵魂深处的死寂和恶意!仿佛被浸入了万载寒冰的深渊,连血液、思维都要被冻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声、雨声、心跳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门口那片翻涌的血红嫁衣,和那双穿透一切、锁死他的、来自幽冥的注视!
苏夜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那目光冻得冰凉。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攥着桃木梳的手抖得厉害,手心里的汗又冷又腻。
那血红的嫁衣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脚步声,但苏夜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更加刺骨的阴寒,如同实质的冰针,穿透狂风,穿透空间,精准地刺向他的脖颈!
就在这时——
“嗤啦!”
头顶那根饱受折磨的白炽灯管,终于不堪重负,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彻底熄灭!
整个停尸间,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窗外惨淡的路灯光,勉强透过湿漉漉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摇曳、鬼爪般的水痕光影。
绝对的死寂降临。
苏夜的心脏在黑暗中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剧痛的左眼和几乎被冻僵的脖颈。他背靠着冰冷的工具柜,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桃木梳尖锐的梳齿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触感。
黑暗中,那股冰冷、腥甜、混杂着腐土和朽花的气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郁粘稠,像无数湿冷的舌头舔舐着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离他极近!那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注视,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突然——
没有脚步声,没有风声。
一点微弱、冰冷、带着奇异滑腻感的触感,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死死捂住左眼的手背上!
那触感…像是一根浸透了冰水、毫无生气的…手指!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苏夜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后一弹,后脑勺重重磕在工具柜坚硬的棱角上,眼前金星乱冒。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攥着桃木梳的右手凭着感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冰冷触感袭来的方向狠狠捅了过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戳破湿棉布的闷响。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嘲弄的轻哼。
紧接着,那股几乎将他灵魂冻僵的冰冷注视,如同潮水般退去。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臭气息,也迅速变淡、消散。
停尸间里,只剩下苏夜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
嗤啦…嗤啦…
头顶熄灭的灯管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再次亮起。惨白的光芒重新填满停尸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停尸台上那张依旧咧着诡异笑容的“笑面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苏夜背靠着工具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后脑勺被撞出的钝痛。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把祖传的桃木梳还紧紧攥在手里,梳齿上,赫然沾着几缕粘稠、暗红、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诡异液体!散发着一股铁锈混合着陈年腐败的腥气。
不是幻觉!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背——刚才被那冰冷“手指”触碰的地方。皮肤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但那刺骨的冰寒触感,仿佛还残留着。
等等!
苏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死死定在桃木梳的梳背上。那原本温润光滑、刻着简单云纹的乌木梳背中央,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个刺目的印记!
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鲜血般粘稠的暗红液体“写”就的古体字,笔画扭曲狰狞,透着一股子不祥的气息——
“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