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前世无依无靠的她,只怕是会在这威胁之下答应下来。
但崔遇棠重活一世,回到家中便是要争上一争的。
“多谢娘的好意,我想在这客房多住几日,有时间了便去院中逛逛,到时候再选一个最喜欢的住所。”崔遇棠婉拒道。
崔汉不满她的执拗,语气掩不住的烦躁:“你不过刚刚返家,便所求如此之多,丝毫不考虑父母的难处,如此作为……
“仅仅是一个院子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惦念吗?”
崔遇棠抿唇,未曾松口。
这一次,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拿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崔汉被她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此事不了了之。
一连几日,崔遇棠依旧住在客房之内,也未曾有人提起让她更换住所一事,像是忘了一般。
崔遇棠一步不让,崔阑思索一番,决定以退为进。
反正爹爹不会委屈她,让她将院子让给崔遇棠的。
饭桌上,待崔汉和田氏用完餐后,崔阑提议道:“爹,娘,我得到的一切本就该是姐姐的,如今她这般喜欢那疏影居,那我让给姐姐吧。”
见她这般懂事,崔汉叹气道:“唉,若是棠姐儿有你这般乖巧懂事就好了!
“不过刚刚返家,便是好一般斤斤计较。若是这么轻易地如了她的愿,后续还不知要恃宠而骄到什么程度!”
反观崔阑,自己的委屈辛苦半点不说,还主动想方设法地为父母分担压力。
“可姐姐总住在客房也不好,”崔阑又道,“若是让旁人知道姐姐回家连一处自己的住所都没有,又不知该说多少闲话了。”
思索之下,崔汉选择再和崔遇棠谈一次。
“……棠儿,各个院子之间各有好处,只要是在家中,住在何处不一样呢?”他苦口婆心道,“住在哪儿都一样,疏影居与晨露院所差的不过是那一星半点的地盘,你又何必要锱铢必较?”
崔遇棠面无表情:“可妹妹说她愿意让给我,爹和娘为何不允呢?而且,若是住哪都一样,且妹妹同意的情况下,为何不能换呢?”
崔汉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对上那双倔强的眼睛,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另一个眉眼相似的女子。
当日,他好言好语劝她做平妻之时,江月也是这般倔强地看着他,半步不让。
崔汉不由得感到失望,这对母女当真相像极了。
“爹,妹妹已经顶替了我的身份,夺去了我本该有的恩荣赏赐,”崔遇棠冷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院子,便这般让爹为难吗?”
崔汉眼底闪过一丝内疚,他几欲松口,可想起崔遇棠强硬的态度和崔阑咽下委屈的相让,他转头说出另一个理由:“如今阑阑贵为郡主,你虽为长姐,身份却是没她尊贵的。
“你若是住的比郡主还要好,难免惹人非议啊!
“不如便按照夫人所说,你搬来主院西厢房居住,也好和父母多走动。”
他一声令下,不留拒绝的余地。
崔汉转身离去的背影冷得像柄锋利的刀。
轻倚门框,崔遇棠淡淡收回视线。
回身进屋,她从容不迫地拿起笔,在“疏影居”三个字上画了个圈。
日近黄昏之时,门房匆匆闯入书房,惊到了正在头疼的崔汉。
“教过你的规矩都忘了吗?!何事值得这般大呼小叫的?”
门房咽了咽口水,有些慌张:“老爷,府外有人来访……”
“哦?何人?”崔汉立即问道,脑中已然从皇后娘娘身边内侍想到那一日来的谢均。
门房却道:“是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自称是,是您的母亲。”
此话犹如滚滚天雷一般劈在崔汉的脑袋上,他怔愣地瞪大眼睛:“谁?!”
……
火烧云缓缓在天幕之上铺开,舔舐最后一点昏黄的光亮。
佑恩伯府前,一位裹着发巾的朴素老媪正拄着拐杖等候。她面色蜡黄,双眼泛着些微混浊之色,一身粗布衣衫站在富丽堂皇的伯府门前,显得格格不入。
“他还没来么?”
门边站着的两个下人互视一眼,尴尬地摇摇头。
这位老媪虽然穿着最低等的粗布麻衣,但眉眼间依稀可见与伯爷相似之处,因此在未确定她身份的情况下,无人敢轻举妄动。
老媪轻哼一声:“他倒是长本事了,将我独自留在家中也就罢了,如今我千里迢迢来到汴京,他竟还不快点出门迎接?!”
一番话让下人们心中猜测连连。
自崔汉获封佑恩伯后,便对外称老母已逝,如今老媪上门自称是他的母亲,也不怪门房会如此惊慌。
隔着高大的红漆木门,老媪眼尖地看见崔汉身影,粗声喊道:“牛娃!还不快过来接娘进去!”
众人吓了一跳。
崔汉脚步一顿,面如菜色地理了理凌乱的袖袍,随即又面色如常地走过来。
一路上,顶着众多门外打量的目光,崔汉将老媪接了进来。
老媪冷着一张脸进了待客的前厅。
崔汉立即将所有下人斥退。
老媪随意坐下,目光冷淡地看着崔汉殷勤地为她倒茶。
“哼……”老媪缓缓拿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京城里的茶,的确是要比参县的好喝。”
参县,正是崔汉的故乡。
崔汉讪讪地点头,面对向来强硬的母亲显露出几分尊畏。
“娘,您怎突然只身来了汴京?这路途遥远,您也不提前告知儿子一声,若是您出了个三长两短,那我真是……”
老媪斜他一眼,不耐地打断道:“你会如何?会痛哭流涕,还是会感谢老天开眼,让你彻底甩了我这个累赘?”
崔汉一惊,连忙道:“娘,您怎能这么想儿子?我绝无此意!”
放下茶杯,老媪站起身,在厅内踱步。她时不时抚摸一下精致的花瓶,又或是昂贵的屏风。
“呵,崔家难得出了个能做官的。”老媪讽道,“只可惜,和他爹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劣等货色。”
自从做了佑恩伯后,崔汉很少在人前像以往般点头哈腰,更别提这般直白的辱骂了。他当即握紧了拳,脸色青青白白。
但这是他母亲,无论从宗法还是亲情上来说,他只能弯着腰挨骂。
崔汉憋屈地低头站着。
老媪性格强硬,说话直白,一打开骂人的阀子,那些话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止不住地滚落。
“牛娃,你爹没钱却好赌,害得我们母子半生漂泊。
“我不惜辛劳地将你养大,却没想到,你是这般回馈我的。”
老媪站在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鸦有反哺之义,羊尚有跪乳之恩。
“连鸟兽都懂反哺,人若不孝,岂不闻者心寒?!”
她气愤难忍,方才故意在众人面前直呼崔汉幼时贱名,亦是想给他难堪。
却不想崔汉突然抬头回以怒视,随后愤愤不平道:“当初我要进京赶考,是娘逼着我成婚!
“如今我已然做了官,可这和娘有半分关系吗?!还不是我一路靠着自己走到今天!
“既然娘当初不支持我考官,如今又何必来质问我?!”
当初崔汉想要赴京赶考之时,崔母极不赞同,为了田氏家中的几亩良田,强行留下崔汉,勒令他与农户之女田氏结婚。
崔汉成婚后不甘如此,想尽办法逃离家乡,半道遇上出身商贾富裕之家的江月,与其有了一段露水姻缘。
后他买官成功,田氏竟主动找上门来,称他若是抛弃发妻,便将此事告上衙门。
刚做了官的崔汉自然不愿白白痛失官职,便带着田氏来到汴京。
他本想着接年迈老母一同入京,可田氏劝他,九品小官的俸禄并不高,况老母身强力壮,便是留在家乡也无妨。
崔汉同意过后,却在飞黄腾达获封佑恩伯时,主动做出决定——
当初崔母险些害得他错失做官的机缘,如今他也没必要带崔母入京。况且,他贵为伯侯,若是有一个粗鄙不知礼数的平民母亲,只怕会惹人耻笑。
崔母被他这一番言论气得面色发白,抖着嘴唇伸手就打了过去!
“你,你,你这个不孝子!!”
若是往年,唯唯诺诺的崔汉定然不敢反抗她。
可此处没有外人,崔汉心中愤恨,毫不犹豫地伸手挥开了她。
这一下力度极大,直将崔母推得向后倒去。
手中拐杖掉落,崔母惊慌失措地伸出手:“牛娃!救——”
崔汉却不动如钟地站在原地,眼神紧盯着崔母身后雕刻尖锐的桌台。
袖下手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紧握成拳。
若是母亲在此刻摔死,也能免得他许多麻烦。
反正,他对外所言,家母已逝。届时就对外说明,今日来的,不过是个家乡故交的疯妇罢了。
权贵众多的汴京内,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可不少见。
他自信这番说辞能过关。
只要今日没人看见这一幕就行。
却不想,下一瞬门边飞快奔入一道淡青色身影:“祖母——!”
崔遇棠眼疾手快地拽过崔母的手,使力改变方向后,让自己垫在下面,接住了崔母。
崔汉脸色僵硬,再一看,门边许多下人明显听见了方才崔遇棠的惊呼声,纷纷侧头探看。
他沉声喝道:“都给我退到院子外面去!”
崔遇棠将崔母扶起,担忧地问道:“祖母,您没事吧?”
崔母眼神怔愣空洞,好似还沉浸在崔汉那一道冷漠的视线之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棠姐儿?”崔母扭头看她。
崔遇棠点点头:“是我,祖母,孙女在这。”
崔母惊悸地看着身后那处尖利的桌台四角,只觉四肢发软,眸中忍不住溢出泪来。
方才崔汉是真的想让她死!
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这般待她,她怎能不寒心!
她似是想清楚了什么,握住崔遇棠的手站直身子,转头拭去眼泪,眼神更冷了几分。
一切都是因为田氏这个心机深沉的毒妇!才将她的好儿子变成这副模样!
对上崔母的视线,崔汉只觉如芒在背。
有崔遇棠的那一声呼喊,只怕整个伯府上下,都会瞬间知道崔母的身份。
那他便不能如此轻快地除掉她了。
必须得想别的办法圆回此事。
他快步上前,想扶崔母坐下,却被其一把推开。
“滚!”崔母冷声道,“只要我还是你娘一天,甭管你是伯侯还是天子,你都不得不敬我几分!
“去把田氏那个毒妇给我叫来!
“我今日,就要在此为老崔家,肃清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