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
苏文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血腥味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金不换准备的顶级伤药,正在修复他的皮肉之伤,却压不住那座名为“构陷”的无形大山。
私通敌国,畏罪自尽。
好大一顶帽子,好一个死无对证的罪名。靖安侯府,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监天司围府,意味着皇帝的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只等他这个“潜逃”的罪子回京,便可人赃并获,彻底了结。
他闭上眼,前世的情报分析能力高速运转,天启城那张错综复杂的势力网在脑中一闪而过。
皇权、文官、勋贵、禁军……如今,这张网被另一张更大的网死死罩住。
他是网中心的猎物。
孤立无援。
“不。”
苏文睁眼,看向马车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金不换。
“金老板。”
金不换立刻睁开细长的眼睛:“小侯爷有何吩咐?”
“笔墨纸砚。”苏文看着他,“我需要写三封信,送到天启城。要最快,最隐秘的渠道。”
金不换的胖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他拍了拍手,马车外立刻有人递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小侯爷放心,我金某人做生意,别的或许不行,但保密和速度,向来是金字招牌。”
苏文撑起身,靠着软垫。
离歌如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伸出白皙的手,接过墨条,开始研磨。
第一封信,是写给妹妹苏晴儿的。
信纸上,苏文的字迹潦草而张扬,一如既往的纨绔做派。
“晴儿吾妹,见字如面。兄在边关差点被人宰了,幸得命大,捡回条小命。”
“归途漫漫,囊中羞涩,闻听云州新开了一家‘天香楼’,其中花魁貌美如花,兄心向往之。速遣人送千两银票至云州驿站,以慰我心。”
“另,兄长幼时藏于后花园假山第三个洞中之琉璃马,甚是想念,着人取来,一并送达。勿误!”
写完,苏文将信纸吹干,递给金不换。
金不换的眼角抽了抽,心里暗道这位小侯爷真是心大,都火烧眉毛了,还惦记着花魁和儿时玩具。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小心地将信封装好。
他想起那个藏着琉璃马的石洞,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琉璃马”,兄妹间的暗号:动用所有秘密资金。
假山第三洞,指向父亲留下的、最忠诚的钱掌柜。
他那个小财迷妹妹,看到信,一定会先骂他“笨蛋哥哥”,然后毫不犹豫地砸开自己所有的存钱罐猪猪。
这张狂的信,翻译过来就是:我身陷险境,速取所有私房钱,联络钱掌柜,准备救我。
第二封信,是给老管家孙头的。
这封信的内容更加荒唐。
“孙伯,府中诸事,交由你全权处置。着将府中厅堂、厢房所有红木、花梨木家具,不论新旧,尽数变卖。所得银钱,全部换成粮食。在侯府后门开棚施粥,或直发米粮,一日三餐,不得间断,直至我归。切记。”
金不换在一旁看着,这次连他都有些看不懂了。侯府本就落魄,如今再把这最后的家当卖了,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告诉所有人靖安侯府已经山穷水尽,彻底完了吗?
苏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哀兵之策,示敌以弱。一可以麻痹暗处的敌人,让他们以为侯府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从而放松警惕;
二可以收拢人心,在回天启城之时,往这潭死水里,搅动起一点属于靖安侯府的涟漪。
至于老孙头,苏文完全不担心。那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嘴上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念叨着“我的小侯爷啊,您可长点心吧”,但转过身,他会把每一个字都执行得不差分毫。
写完两封信,苏文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停下笔,沉思了许久。
亲情与忠诚,是他现在唯一能动用的力量,但这还不够。
监天司代表皇权,宰相赵文若代表文官集团,这两座大山,只靠侯府旧部根本无法撼动。
他需要撬动第三种力量,一种能与“皇权龙气”和“文道文心”相抗衡的力量。
他从原主的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名字——陆知行。
一个穷困潦倒,却才华横溢、充满理想主义的书生。一个因在国子监当众痛斥二皇子“名为礼贤下士,实为结党营私”,而被所有权贵排挤,几乎断了科举之路的愣头青。
这样的人,是最好的火种。
苏文提笔,写下了第三封信。信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首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短短十六个字,引自诗经,却道尽了乱世之中对贤明君子的渴求。在这风雨飘摇、黑白颠倒的时局下,忽然听到了同道的呐喊,怎能不欣喜若狂?
诗的下方,苏文又添了一行小字:“闻君有‘澄清玉宇’之志,恨不能煮酒当窗,共论天下。若有心,可于三日后,城南破庙一叙。”
落款,是三个字:同道人。
“这三封信,务必送到本人手中。”苏文将信交给金不换,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侯爷放心。”金不换郑重地点点头,他隐约感觉到,这三封看似寻常的信,或许将要在天启城掀起一场谁也预料不到的风暴。
做完这一切,苏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回软垫,问道:“金老板,你和二皇子李景炎打交道多久了?”
金不换想了想:“三年。”
“他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金不换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殿下为人完美,温文尔雅,几乎毫无破绽。但……据我所知,殿下对‘手’有异乎寻常的迷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一双好看的手,总能得到他额外的青睐。”
手控?苏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很好,再完美的人,只要有癖好,就有破绽。
……
两天后,天启城。
风雨欲来。
靖安侯府。
“小姐!小姐!云州来的加急信!”
苏晴儿正在自己的小绣楼里,对着账本发愁。听到丫鬟的喊声,她立刻冲了出去。信封上是哥哥那熟悉的狗爬字,她又气又急地拆开。
当看到“天香楼花魁”和“千两银票”时,苏晴儿气得小脸通红,跺着脚骂道:“这个笨蛋哥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风花雪月!家都要没了!”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琉璃马”和“假山石洞”时,她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一把推开丫鬟,冲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女儿家的首饰,而是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和银锭,还有几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这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甚至偷偷变卖自己的首饰,为她那“败家子”哥哥攒下的全部家当。
她抓起一把金叶子,眼圈红了,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低声自语,语气是与年龄不符的果决:
“笨蛋哥哥,你等着,晴儿……这就去救你。”
与此同时,侯府前院,老孙头捧着苏文的信,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败家!这真是要败家啊!”他捶胸顿足,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哭嚎。
“老侯爷啊!您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看看吧!这小侯爷是疯了!要把咱们最后的家底都给败光了啊!”
骂了足足一炷香,他抹了把老泪,转身对身后的管事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小侯爷的吩咐吗?去!把库房里那套紫檀木的八仙桌给我抬出来!找全城最大的当铺,给老子卖个好价钱!钱都换成米,越多越好!”
侯府的异常举动,很快引起了围在府外那些“监天司”探子的注意。
靖安侯府变卖家产施粥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遍了天启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城西一间破败的、连窗户纸都漏风的出租屋里。
陆知行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读着一本已经翻烂的《孟子》。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脸上满是困顿和不甘。
这时,房东在门外喊道:“陆秀才,有你的信!”
信?会是谁给他写信?
他疑惑地拆开,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当他看清那十六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股浩然之气猛地从他胸中升腾而起,他感觉自己停滞已久的“文心”,竟然在这股激荡下,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不是孤单的!
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还有人懂他!
陆知行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信末那三个字——“同道人”,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刺破苍穹的曙光。
他没有去问信是何人所寄。
他猛地转身,抓起墙上挂着的一把早已生锈的祖传佩剑。
“吱呀——”
陆知行推开门,冲入风雨,大步走向黑暗。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城南,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