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王冲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骤然收缩,扭头看向担架上的苏文,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李校尉脸上的讥讽凝固了。
随即,那凝固化为更深的轻蔑,他往前踏出两步,低头俯视。
“小侯爷,烧糊涂了?”
他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怜悯。
“不是苍狼的狗崽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几乎贴着苏文的脸,眼神里的催促毫不掩饰。
快点死,别给大家添麻烦。
“李校尉。”
苏文的眼皮微微抬起,那双桃花眼里,醉意和病气尽数褪去,只剩一片寒潭。
“你很急?”
李校尉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强自镇定,嗤笑一声。
“我只是不想再有兄弟为你这个废物白白送死!”
“废物……”
苏文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分不清是自嘲还是酷烈。
他不再看李校尉,目光转向王冲。
“王将军,信我吗?”
王冲喉结滚动。
眼前的少年,还是那张俊美苍白的脸,可那眼神,那语气,却让他心底发寒。
这哪里是京城那个斗鸡走狗的纨绔?
“你说,老子听着!”
王冲咬牙,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也选择相信,老侯爷的种,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屁。
“好。”
苏文虚弱地喘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
“第一个问题,刺客身上的‘狼毒草’味,为什么这么浓?”
他不等回答,直接看向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
“你们告诉我,这种草,只长在阴山北麓的沼泽地,那是‘影狼’的地盘。苍狼主力军的驻地,离那里多远?”
一名老兵脸色微变,下意识回答:“快马,三天。”
苏文艰难点头。
“三天,一支大部队的调动,斥候会毫无察觉?影狼部落倾巢而出,只为杀我一个‘废物’?”
李校尉脸色难看,冷哼:“或许是他们的人加入了主力!”
“巧合?”
苏文轻笑,目光转向不远处一具刺客的尸体。
“王将军,劳烦,取一支箭来。”
王冲大步过去,从尸体背上抽出一支狼牙箭,递到苏文面前。
苏文的视线聚焦在箭矢上,大脑飞速运转,记忆宫殿中的数据与实物精准比对。
“第二个问题,这箭,是谁的?”
他看向王冲。
“铁木杆,黑雕翎。苍狼主力军,用得起吗?”
王冲捏着箭杆,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坚硬冰冷的质感,脸色愈发凝重。
他混迹边军多年,当然知道。
苍狼全军配备的是桦木箭,量大,便宜。
只有最精锐、也最古老的“影狼”小队,还坚持用这种传统手艺打造兵器。
他们是刺客,是雇佣兵,收钱办事,独立于苍狼主力之外。
这不是遭遇战。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定点清除”!
李校尉额头渗出冷汗,厉声反驳:“说到底,不还是苍狼的人!小侯爷,你扯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可笑!”
“不。”
苏文的目光终于重新锁定在他脸上,那眼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要将他层层剖开。
“我只想证明,有人花大价钱,买我的命。”
他声音放缓,像在闲聊。
“‘影狼’部落,认钱不认人。黄金白银他们看不上,草原上的硬通货,是盐和铁。”
苏文的语气突然变得飘忽,像梦呓,又像恶魔的低语。
“我听说……这次的报酬,是三百石上等青盐。”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李校尉的眼睛。
“李校尉,这批盐,现在应该藏在……风蚀洞,对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
不是在李校尉脑中炸开,而是让他的肌肉产生了应激反应。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戳穿秘密的暴怒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纠正错误的本能。
“你放屁!那批盐明明在狼牙谷!”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
风停了,火光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从愕然,到震惊,最后化为冰冷的刀子,齐刷刷钉在李校尉身上。
王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转身,一双虎目死死瞪着李校尉,那眼神,是要活生生把他吞下去。
“他娘的,李景!”
“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李校尉语无伦次地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不通。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这个废物怎么可能知道交易的细节?
青盐的事,只有他和接头人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不对,风蚀洞?那是个陷阱!他被诈了!
恐惧和悔恨瞬间吞噬了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绝望之下,是极致的疯狂。
“拿下他!”王冲怒吼一声,周围的羽林卫精锐瞬间围了上去。
“不!别过来!”李校尉状若疯狂,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下场将是生不如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嘶吼道:“是你逼我的!”
他没有选择突围,而是转身,用尽全身力气。
他要杀了这个毁掉他一切的罪魁祸首!?
“小侯爷!”王冲目眦欲裂。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都以为苏文必死无疑。
李校尉嘶吼一声,猛地拔出腰刀。
但他没有冲向担架上的苏文。
闪电般擒住离他最近的王冲,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王冲的脖子上!
“都别动!”
李校尉状若疯虎,用王冲庞大的身躯挡在自己身前。
“谁敢上前一步,我先宰了他!”
羽林卫的精锐们瞬间投鼠忌器,动作僵在原地。
王冲又惊又怒,脖颈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
“操!李景你个狗娘养的杂种!”
“闭嘴!”
李校尉拖着人质,一步步后退,眼睛死死盯着苏文。
“废物!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他要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但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
所有人都以为,局面陷入了僵持。
然而,苏文的脸上,连一丝惊慌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深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就在此时。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担架的阴影里“流”了出来。
不是快,是仿佛没有过程。
前一秒还在原地,后一秒,已经贴近了李校尉的后背。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没有温度的眸子。
李校尉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前方,对身后的死亡降临,毫无察觉。
“噗嗤!”
一声轻微的、像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女人的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地切断了李校尉持刀的那只手的手筋!
“啊——!”
李校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腕一软,腰刀“哐当”落地。
人质危机,瞬间解除。
但这还没完。
在那惨叫声还在喉咙里滚动时,第二道寒光闪过。
短刃上挑,自下而上,从李校尉的下颌刺入,贯穿大脑。
一击毙命。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
是专业的杀戮。
李校尉的惨叫戛然而止,脸上的疯狂和惊恐凝固,双眼圆瞪,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黑影般的女人一击得手,甚至没看一眼尸体,便悄无声息地退回苏文身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柄名为“离歌”的短刃在她指尖一转,消失无踪。
王冲和他手下的士兵,全都看傻了。
从挟持人质到内鬼毙命,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
他们甚至没看清那女人是如何出手的。
这等身手,是鬼魅!
王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向苏文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敬畏。
“小侯爷……这位是……”
“我爹的人。”
苏文轻咳两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仿佛刚才的交锋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他闭上眼,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
离京前夜,那个威严的父亲,第一次没有训斥他,只是递给他一枚不起眼的铁指环。
“文儿,记住,不到生死关头,不要摘下它。当你孤立无援时,她会出现。”
“她是谁?”
“她是你的影子,也是你的剑。她的名字,叫‘离歌’。”
苏文缓缓睁开眼,眼中的追忆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王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他作为“小侯爷”的第一道真正的命令。
“王将军。”
“末……末将在!”
王冲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腰板,抱拳行礼。
苏文的嘴角扯出一丝疲惫的微笑。
“李景的尸体,带上。”
“这笔债,我们回天启城,亲自去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