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开启,丽嫔的身影裹着一阵凉风踉跄而入。
她发髻上珠翠歪斜,一身宫装也显出几分褪色的仓皇,全无往日的矜持明艳。
甫一进门,她便“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御案之前,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求皇上开恩。求皇上明察!臣妾父亲一生为官清廉谨慎,怎会做出贪墨之事?定是有人构陷啊皇上!”
她的呜咽在空旷殿宇里回荡。
皇帝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桌面,目光冷然扫过丽嫔低俯的脊背,“国法自有公断,岂容你在此妄言构陷二字?”
“皇上!”
丽嫔猛地抬起头,泪水冲花了脂粉,“是柳丞相。是他!臣妾父亲不过是在朝会上直言其门人侵占民田,弹劾的奏章还未递上,便……便遭此横祸。皇上明鉴啊!”
她的声音凄厉得刺耳,像指甲刮过琉璃。
角落阴影里的向榆,身体骤然绷紧,仿佛被无形的冰针扎了一下。
柳丞相正是蓉贵妃的父亲。
当年,也是柳丞相审判的云家,判云父斩首示众,判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连背上的伤口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刺得重新苏醒,传来一阵细密的抽痛。
皇帝的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沉郁。
他沉默片刻。
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后宫不得议政,退下吧。”
“皇上……”
丽嫔还想再求,但触到皇帝那双深不见底,且毫无暖意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冻在了喉咙里。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跪了片刻,才由两个无声上前的小太监,架着胳膊,拖出了殿宇。
空旷的大殿里,一时只余下死寂。
皇帝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奏折,投向殿角那片阴影。
向榆感到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她连忙更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缩进暗影里。
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抬起手,揉了揉额角,“朕去歇息会儿,你先退下。”
闻言,向榆快步退出御书房。
外头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向榆却觉得骨头缝里还渗着刚才的寒气。
丽嫔绝望的呜咽,依旧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笼中人的悲哀,她一刻也不想看到。
她只想立刻远离这里。
她强打起精神,前往玉芙宫,完成今日最后一项任务。
刚踏进玉芙宫那富丽堂皇的殿门,一股暖得发腻的甜香就糊住了口鼻。
殿内丝竹靡靡,向榆却心情忐忑。
她放轻脚步,无声地挪到殿中的暗处。
向榆暗暗抬眸,便瞧见金砖地上,赫然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又是丽嫔。
她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整个人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叶子,蜷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高高的主位上,蓉贵妃慵懒地歪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里,像一只餍足的猫。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银签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旁边紫金暖炉里烧得通红的银炭。
满殿侍立的宫女太监垂着头,屏着呼吸,空气中充斥着丽嫔断断续续的抽泣。
“呵。”
贵妃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本宫这儿,可不是你哭天抢地的紫宸殿。省省你那不值钱的眼泪和力气。”
丽嫔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破碎的哽咽从喉咙里挤出来,“贵妃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求您,求您大发慈悲,跟柳丞相求求情放过我父亲,我父亲是冤枉的,真的是柳丞相……”
“柳丞相?”
蓉贵妃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也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挂在嘴边的?”
话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戴罪之身的老东西养出来的贱种,也配在本宫面前指摘我的父亲?谁给你的狗胆!”
她手中银签随意地往那烧得正旺的暖炉里一拨,几点炽热猩红的炭屑被带起,随着她手腕轻描淡写地一甩。
“啊!”
一声凄厉的痛呼猛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那几点滚烫的炭屑,不偏不倚地落在丽嫔的手背上。
刺啦一声轻响,皮肉焦灼的微臭瞬间弥漫开来。
丽嫔痛得浑身一颤。
“疼吗?”
贵妃的声音渗出一丝愉悦,她微微倾身向前,“想求本宫?行啊。那就让本宫好好瞧瞧你的诚意,瞧瞧你,学不学得会当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扫过丽嫔惨白的脸,最后,停留在面色苍白的向榆身上。
向榆如遭雷击。
蓉贵妃看着她,脸上那抹残忍的快意加深了。
她抬起下巴,慢悠悠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下令,“你,过来。”
她指的是向榆。
向榆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挪动灌了铅的双腿。
她走到殿中,在离丽嫔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深深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把鞋脱了。”贵妃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向榆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身上穿着最低等宫女的粗布鞋,鞋面洗得发白,鞋底沾着尘土和一路走来的泥痕。
“娘娘……”向榆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快脱!”贵妃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鞭子抽下。
向榆浑身一哆嗦,僵硬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解开了自己脚上那双粗陋布鞋的系带。
“给她。”贵妃的目光转向地上蜷缩的丽嫔,红唇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把这破鞋舔干净。本宫就开恩,听一听你那老东西的冤枉。”
向榆只觉得全身冰凉。
居然让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主子,去舔她这个卑微宫女的鞋?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诛心!
丽嫔也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巨大的屈辱。
殿内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看着丽嫔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手背上刺目的焦痕,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向榆的鼻尖。
丽嫔只是一个和她一样,被命运和强权碾在尘埃里的可怜人。
向榆终是不忍心。
“贵妃娘娘,请允许奴婢斗胆进言。”
向榆的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