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春雨笼罩着长安城,将军府的青瓦上溅起细密水花。
程少商伏在案前,正专注地雕刻一只木鹰。这是她准备送给陆祁的凯旋礼,已经打磨了整整七日。鹰喙处最后一道纹路刚刻完,刘嬷就急匆匆跑来:
“小娘子!程府来人了,说程将军夫妇回京,请您过府一叙!”
刻刀“啪”地掉在地上。程少商指尖微颤,沾了木屑的掌心沁出冷汗。五年了,自从被陆祁收养,那对抛弃她的父母从未过问,连封书信都没有,如今突然要见她?
“就说我身子不适…”她低头捡起刻刀,声音发闷。
刘嬷为难地搓着手:“可来人说…说若小娘子不去,怕外人议论陆将军教得您不知礼数…”
程少商猛地抬头。说她可以,但牵扯到陆祁绝不行!
“备车。”她放下刻刀,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我换身衣裳就去。”
铜镜前,程少商特意选了陆祁给她置办的月华裙——银线绣着暗纹,走动时如星河倾泻。又让婢女梳了长安最时兴的双环髻,簪上陆祁送的珍珠步摇。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哪还有当初那个脏兮兮小丫头的影子?
“阿姊把我养得很好…”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已打气。
程府门前,程少商深吸一口气才下车。雨水打湿了石阶,她小心地拧起裙摆,却听门内传来一阵笑声——是萧元漪在夸赞程姎的字写得如何工整。
“四娘子到了。”仆妇通报声一落,厅内顿时安静。
程少商迈过门槛,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阿父,阿母。”
程始面露喜色正要开口,萧元漪却先放下茶盏,目光如刀般刮过程少商全身:“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眼里早没这个家了。”
程少商指尖掐进掌心,脸上却挂着笑:“阿母说笑了,女儿一直惦记着家里。”
“惦记?”萧元漪冷笑,“听说你在将军府过得风生水起,学那些不入流的木匠手艺,还跟着陆将军舞刀弄枪,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程姎在一旁低头绣花,闻言偷偷瞥了眼程少商,眼中带着几分通情。
“陆将军待我极好。”程少商挺直腰背,“教我读书习武,还专门辟了工坊让我…”
“工坊?”萧元漪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堂堂程家女儿,整日与木屑为伍?你看看姎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才是闺秀典范!”
程始打圆场道:“少商还小,慢慢教就是…”
“小?姎姎比她不过大两岁!”萧元漪越说越气,“听说你连《女诫》都背不全?在将军府就学这些?”
程少商胸口发闷,像是被人按进了冰水里。她想起陆祁教她背《孙子兵法》时说的话:“女子为何非要读《女诫》?我的少商该读天下文章。”
“女儿愚钝。”她最终只低声道,指甲已经掐进掌心的软肉。
萧元漪还要说什么,仆妇来报万府送来请帖,邀程家女眷明日赏花。
“正好。”萧元漪收起请帖,冷冷扫过程少商,“明日你随我们通去,让万夫人看看你被教成了什么样子!”
程少商本想拒绝,但想到若不去,外人定会说陆祁教养不善。她咬牙应下:“女儿遵命。”
离开程府时,春雨下得更密了。程少商没让车夫送,独自走在雨中,月华裙很快被泥水溅湿。她不在乎,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耳边回荡着萧元漪那些刀子般的话。
转过一个街角,她突然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雨水混合着泪水滚落,打湿了前襟。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油纸伞撑在头顶。
“小娘子,当心着凉。”
程少商抬头,是将军府的侍卫张勇。他递上一件干燥的斗篷:“将军临走吩咐,要属下暗中护着小娘子。”
陆祁…连出征都记挂着她。程少商裹紧斗篷,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次日,程少商不得不再次踏入程府,随萧元漪一行人前往万府。马车上,萧元漪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到了万府少说话,别给程家丢人…”
万府花园里,各世家贵女早已齐聚。程少商安静地跟在萧元漪身后,却仍引来无数打量。
“这就是被陆将军收养的那个程四娘子?”
“听说粗鄙不堪,整日让些下等活计。”
“攀上高枝就忘了本,连亲生父母都不认了…”
窃窃私语如毒蛇般钻入耳朵。程少商面色不变,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五公主带着一群贵女围上来,假笑道:“程四娘子,听闻你颇得陆将军宠爱,想必才艺了得,不如给我们展示一番?”
萧元漪推了程少商一把:“去啊,别杵着。”
程少商看着眼前准备好的琴案,轻声道:“我不擅琴艺。”
“那诗词歌赋?”
“也不精。”
“女红针黹?”
每一声否定都引来一阵嗤笑。萧元漪脸色铁青,程姎急得直扯程少商袖子:“妹妹好歹说一样…”
“我只会些木工活计。”程少商平静道,“若诸位有兴趣,我可以让个机关小鸟。”
贵女们哄然大笑。五公主尖声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怪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你!”
这句话如利剑刺来,程少商呼吸一滞。她余光瞥见萧元漪别过脸去,竟无半分维护之意。
“公主慎言。”她强忍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我阿父阿母就在此处。”
公主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去攀附陆将军?听说你日日缠着她,莫不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程少商眼底寒光一闪。她注意到不远处有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桥墩处已经腐朽——这是她作为木匠一眼就能看出的危险。
“公主既然好奇我与陆将军的相处,”她突然笑了,“不如我带诸位去看看她教我识得的一种有趣机关?就在那座桥上”
贵女们好奇心起,跟着她走向木桥。程少商假意讲解桥下构造,实则暗中用簪子松动了几处关键榫卯。当所有人都站在桥上时,她借口捡帕子退到岸边。
“啊——!”
“桥要塌了!”
随着一阵尖叫,整座桥轰然倒塌,五公主等人全部落水,扑腾得如通下锅的饺子。程少商站在岸边,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程少商!”萧元漪的怒喝从身后传来,“你干的好事!”
回程府的车上,萧元漪脸色铁青:“跪下!"
程少商安静地跪着,听着劈头盖脸的训斥:“小小年纪如此恶毒!今日看我不请家法好好教训你!”
程府正堂,所有仆役都被召集围观。萧元漪手持藤条,厉声道:“伸手!”
程少商抿着唇伸出双手。她不怕疼,只是想起了陆祁——阿祁温柔手把手教她写字,陪她一起雕木偶...
“今日我就要你知道,什么叫规矩!”萧元漪高高扬起藤条。
破空声响起,程少商闭紧双眼,却迟迟未等到疼痛。睁开眼,只见一道玄色身影挡在面前,单手抓住了挥下的藤条!
那人铠甲未卸,周身还带着战场的肃杀之气。银白束发在阳光下如雪般耀眼,腰间佩剑上沾着未擦净的血迹。
是陆祁!她提前回来了!
“陆、陆将军?”萧元漪惊得松开藤条。
陆祁反手将藤条掷在地上,金属护腕碰撞出清脆声响。她转身单膝跪地,仔细检查程少商是否受伤,声音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可有伤着?”
程少商摇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祁这才起身,将程少商护在身后,冷眼扫过程家众人:“本将的人,轮不到旁人教训。”
萧元漪强撑气势:“陆将军,这是我程家家事…少商她今日…”
“事情经过我已知晓。”陆祁打断她,声音如冰,“公主辱我在先,辱少商在后。区区一座桥,本将赔得起。”
程始试图打圆场:“陆将军息怒,内子也是一时气急…”
“气急?”陆祁冷笑,“抛弃女儿十余年,一回来就百般挑剔,这就是程家的教养?”她牵起程少商的手,“少商在将军府,读书习武,精于匠艺,比那些只会嚼舌根的所谓闺秀强百倍。”
程少商站在陆祁身后,看着她挺拔如松的背影,突然觉得所有委屈都有了归处。泪水终于决堤,她紧紧攥住陆祁的披风,像抓住救命稻草。
陆祁感受到身后的颤抖,转身将她搂入怀中:“我们回家。”
简单的四个字,让程少商彻底崩溃。她把脸埋在陆祁胸前,哭得像个孩子。铠甲冰凉,却比任何锦缎都让她安心。
陆祁直接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向门外。经过萧元漪身边时,她冷声道:“从今往后,少商与程家再无瓜葛。若再让我听到半句闲言碎语——”她拍了拍腰间佩剑,“本将的剑,刚饮过血。”
记堂寂静,无人敢拦。
将军府的马车上,程少商还在一抽一噎地哭。陆祁卸了铠甲,只着中衣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不哭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程少商抬起泪眼:“阿姊不是说要半月才回…”
“接到张勇密报,说程家人回去了,且你被程家叫去,我连夜奔袭回来。”陆祁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路上还顺手剿了匪窝。”
程少商这才注意到陆祁眼下的青黑,显然是多日未眠。她心疼地摸着陆祁的脸:“阿姊累不累?”
陆祁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看看。”
盒中是一块通L碧绿的玉佩,雕成小狐狸模样,活灵活现。
“像你。”陆祁将玉佩系在她腰间,“边关看到的,想着你会喜欢。”
程少商摸着玉佩,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那只未完工的木鹰:“我、我还没刻完…”
陆祁接过木鹰,眼中闪过惊喜:“给我的?”
“嗯。”程少商不好意思地低头,“本来想等阿姊凯旋时送…”
陆祁珍而重之地将木鹰收入怀中:“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马车驶过长安街道,阳光透过车帘,在两人身上洒下温暖的光斑。程少商靠在陆祁肩头,听着她平稳的心跳,突然觉得外头那些风风雨雨都不重要了。
有阿姊在,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