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雪的紫禁城,空气清冽,晨曦映着未消的残雪,落在殿宇飞檐上,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文华殿后殿,地龙烧得温暖,驱散了殿外的严寒。
崇祯皇帝朱由检已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正对着御案上一幅展开的《九边图》,特别是辽东、蒙古部分的细节,浓墨重彩。
袁崇焕身着簇新的二品大员绯袍,端坐下首。他眼神已迅速聚焦于眼前的舆图,那才是他魂牵梦萦二十载的战场。
“袁卿,”崇祯并未寒暄,直接用细长的玉杆指向舆图上广袤的辽东地区,“宁锦防线,是国之干城。”
“昨日所言‘守’字,当如何落到实处?后金皇太极又在做什么?他建虏内部,莫非铁板一块?”年轻的皇帝语气沉静,带着一种刨根问底、深挖细节的迫切。
袁崇焕精神一振,知道这才是复职后真正的考校与开始。他立刻起身,走到舆图前,以指代笔,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关宁锦防线,是以山海关为根本,以宁远、锦州为犄角,辅以前屯、中后、中前等卫所城寨相连缀,纵深达数百里。”
“守御之要,在于依凭坚城利炮,层层设防,步步为营!”
他的手指在辽东半岛的海岸线划过:“此乃陆海相维!锦州控扼辽西走廊入口,与宁远东西呼应;宁远倚山面海,城坚炮利。”
“两城之间驿堡墩台相连,烽火相望,互为应援。奴兵若攻锦州,宁远精骑出城截其后、扰其阵;若攻宁远,锦州大军可侧击其肋背。”
“加之毛帅东江军于皮岛、铁山、獐子岛等处,跨海可袭扰辽南盖州、复州、海州等地腹地,虽不能动摇根本,然足以牵制其兵力,使其不敢尽锐西向!此即东西夹峙,陆海锁链!”
崇祯听得极其专注,频频点头,手指也下意识在桌沿轻敲:
“很好,这是地利的筋骨。”他话锋一转,直视袁崇焕:“皇太极去年继位,此人比其父阿玛(努尔哈赤)如何?其麾下八旗兵锋更盛否?粮饷可还充盈?后金内部,诸贝勒是真心拥戴于他?可有缝隙?”
袁崇焕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这不再是官样文章,是真正触及对手要害的分析:
“陛下所问,切中要害!皇太极此人,确比其父更为难缠!若论勇武剽悍,或不及其父当年悍勇冲锋,然其谋略深沉、手段狠辣、善于收揽人心,更胜一筹!其甫一继位,便行改革”
“改革八旗权限,削减其兄阿敏、莽古尔泰等大贝勒权力,加强集权。”
“创设文馆,笼络汉官为其谋划,翻译汉书,学我朝典章。”
“更仿汉制,改革赋税,令旗人计丁授田、编户纳粮,以图聚敛财货、充实国库!此举用意深远,绝非仅为掳掠的流寇!”
崇祯眉头微蹙:“计丁授田?收税?他这是要学朕治国,行长治久安之策?”
“正是此意!”袁崇焕肯定道,“努尔哈赤晚年残暴,屠戮汉民过甚,辽东怨声载道,生产几近瘫痪,此乃其致命伤!皇太极行此变革,既为缓和旗汉矛盾,更欲建立稳固根基,补充钱粮!然其推行之始,必引发诸贝勒离心、八旗守旧派不满!此为我可乘之隙!”
崇祯眼中精光一闪:“缝隙?具体说说!”
“其一,四大贝勒共议国政旧制与新汗集权之争从未止歇!阿敏掌镶蓝旗,主政朝鲜方向,野心勃勃,曾欲自立于朝鲜。”
“莽古尔泰正蓝旗旗主,性情暴烈;代善父子掌两红旗,根深蒂固。去年皇太极以微罪罚莽古尔泰,夺其五牛录属人,莽敢怒不敢言!此等嫌隙,犹如火山,只待压力临界点爆发!”
袁崇焕剖析道,“其二,八旗上下对新赋役制必多怨言!昔日随意抢掠可获巨利,今则须亲力耕种、上缴钱粮,对剽悍旗丁而言,实乃约束,长此以往,必有懈怠、甚至动乱!”
他顿了顿,指向辽河平原和更北方的区域:“更为棘手者,乃天灾!臣近日多方打探,后金所据辽东地区,近两年水旱频仍,去岁秋后更遇罕见大霜灾!作物尽毁,牲畜大批冻毙!其所谓赋税改革根基大挫!粮草必极匮乏!此所谓‘人祸未平,天灾又至’!此乃建虏命门所在!开春之后,其缺粮之困,将更甚于我军!”
崇祯猛地挺直身体,目光灼灼:“饥荒?!此消息确切否?有多严重?!”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袁崇焕斩钉截铁,“此情报综合多方可靠来源:行商偷运、边民逃回、朝鲜通报以及部分投诚的低级降人供述,俱言辽东民间粮价飞涨,旗丁怨怼,甚至有饥民小股入山为匪。皇太极虽严令各旗开仓济困,然其国小力薄,存粮有限,杯水车薪!此乃其心腹大患,亦是我困死此贼之天赐良机!”
“此诚天助大明!”崇祯眼中燃起强烈的锐利光芒,一扫之前的沉郁,“人祸天灾,内忧外患!皇太极欲效我朝长治久安,却不知治国之难,远超其想!袁卿,此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之局!这‘围困辽东’之策,当如何下手?!”
袁崇焕精神更为抖擞,手指重重点向舆图核心地带:
“陛下圣明!此千载良机,万不可失!‘围困’之要,绝非浪战,乃外锁、内耗、坐实六字!”
崇祯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窗外雪后初霁的巍峨宫阙,沉默了许久。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袁崇焕略带急促的呼吸和御座上龙涎香丝丝缕缕燃烧的声音。
他回到舆图前,手指缓缓摩挲着那片广袤的、被天灾人祸笼罩的女真旧地。
围困之局已悄然布下,但这盘棋的走向,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他终于能将历史的车轮,推向一个稍有光明的岔路?
“袁卿所言,深合朕心!锁边、断粮、促乱、坐实!此四策环环相扣,如巨蟒缠身,步步紧缚!尤重其‘耗’其粮,‘促’其内乱,‘坐’实根本三点!此乃以守为攻,以固待变之上策!准你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