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暖意,只有麻木的僵硬从每一寸骨头缝里往外渗。眼皮像是被胶水糊死,沉重地黏连着,每一次微弱的挣扎撕扯开的缝隙里,只透进一片混沌的暗红。
是血光吗?还是烧到灵魂深处的火焰?
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流失殆尽。苏晓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连思维都像被冻僵了。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是身下土炕砖那永恒不变的、仿佛能吸走一切热量的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短促的撕裂感,吸进去的是寒冷的绝望,呼出来的,是生命微弱的气息。
连最后一点依靠——那点关于“桥墩子底下藏宝”的碎片的念想,都似乎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麻木中沉没、黯淡,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入漆黑深潭。
就这样……沉下去……
也许下一秒,这具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就会彻底停摆。
意识像风中残烛,幽微摇曳着……
突然!
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开沉沉黑夜!
眉心!那个位置,毫无征兆地爆开一股炽烈滚烫的灼烧感!
比第一次更为汹涌,更为霸道!那股热度蛮横地撕开沉重的麻木,贯穿了她的意识海!
苏晓的魂魄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猛地从冰冷僵硬的躯壳里拽了出来!
巨大的眩晕和撕裂感后,眼前骤然光明!
不再是玄关。
她“站”在熟悉的别墅一楼餐厅和客厅的交界处!
明亮的水晶吊灯将一切照得分毫毕现。真皮沙发的质地似乎能摸到,厚重的羊绒地毯仿佛能陷进去,靠墙的嵌入式冰箱发出极低的工作嗡鸣。长条形的定制餐桌上,甚至……甚至还放着半盘没吃完的提拉米苏蛋糕!
浓郁咖啡酒香和可可粉的味道……那么真实!
“嗡……”
一种极其清晰但难以名状的“声音”在她意识核心震荡。仿佛来自这个空间本身。没有话语,却传递着不容错辨的信息——虚弱!警告!生命垂危!必须进食!!立刻!!!
空间在“尖叫”!
那警告如此强烈,让苏晓的意念都为之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应到空间深处某种能量的躁动不安,似乎与她本体垂死的状态产生着强烈的共鸣。空间像一颗搏动的心脏,因她的濒死而焦躁欲裂!
进食?
哪里?餐厅!冰箱!食物!
意念比闪电更快!几乎在接收到警告的同一瞬间,她的意识已如饿狼般扑向餐厅!
来不及考虑后果!没有时间细想!
目标锁定——桌上那盘吃剩的提拉米苏旁边!一个被随手搁置的、约莫拳头大小的真空包装袋!半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深棕色的……牛肉干!独立小包装的!
饿!饿!饿!
灼热的火焰仿佛要焚尽最后一点神志,与空间传递来的焦灼警告疯狂共振。
拿!拿过来!
整个空间的能量似乎都为之一颤!
如同第一次强取巧克力的翻版,但这次过程更顺畅、更迅疾!空间本身就在渴望着她的行动!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相互拉扯!
嗖!
桌上那袋真空包装的牛肉干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提拉米苏蛋糕上空荡荡的位置。
下一瞬间!
苏晓的意识如同被高压水流冲走,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过后,狠狠砸回冰冷的现实躯壳!
“嗯……”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她干裂的嘴唇缝里挤出。剧烈的撕裂感在灵魂与身体接驳处炸开,头痛欲裂。然而——
手里!右手手心!
沉甸甸、微凉、带着塑料真空包装独有的轻微鼓胀感!
东西!拿出来了!
苏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脆弱的肋骨!顾不得浑身的剧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她猛地侧身蜷缩,用整个身体和冰冷的破棉被挡住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透进来的光亮(窗外已是灰蒙蒙的黎明前最后一刻黑暗)。牙齿哆嗦着,用尽全力撕咬着真空包装袋那锯齿般的封口!
嗤啦!
坚韧的塑料撕裂开小半。浓烈、咸香、带着厚重脂肪香气和浓郁酱料味道的气息喷涌而出!强烈的肉味!纯粹的能量气息!霸道地冲散了土炕的霉味和被泼洒糊糊的馊酸气!
唾液疯狂分泌!
她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颤抖的手从撕开的口子里胡乱掏出一根!硬实、油润、布满深色酱料颗粒的牛肉干被她死死攥在手心,下一秒就狠狠塞进嘴里!
硬的!像咬木头!
但……咸的!香的!肉的纤维感!
牙齿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咀嚼磨碎!浓稠的肉汁混合着唾液在口腔里爆炸开!热量!实打实的、比糊糊强烈百倍的热量伴随着蛋白质和脂肪的滋味汹涌地顺着干涸的喉咙冲下!
一股极其明显的、滚烫的热流从胃部蔓延开,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燃烧弹,迅速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僵硬和冰冷。麻木的感官被这凶猛的滋味唤醒了大半!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却,意识重新掌控了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
狼吞虎咽。顾不得细嚼慢咽。一根接一根,用尽全力咀嚼吞咽。油乎乎的手指在脸上带过黏腻的印子也毫不在意。每一次吞咽,都将濒死的虚弱感压下去一分。
当第四根牛肉干的咸香还在舌根缠绕,胃袋已经被撑得有些发胀,高烧的眩晕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至少一半!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那股萦绕不散、如影随形的濒死感,被这狂暴的热量狠狠驱散了!
生的力量重新在血管里涌动!
啪嗒。
最后那根捏在油乎乎手里的牛肉干滚落炕沿。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转明。清冷黯淡的晨光透过破窗糊的旧报纸缝隙,在炕上投下几道浅灰的光柱。光线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
苏晓躺在冰冷的炕上,大口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但呼吸终于有了一点热度。嘴里浓郁的肉味还在,胃里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和热量感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牛肉干……真的带出来了……
成功了!两次!一次巧克力,一次牛肉干!
但……包装袋?!
这个念头让苏晓瞬间从短暂的活过来的眩晕中惊醒!
“哗啦……”
外面灶间,水瓢磕碰水缸的沉闷声响宣告了张菊香一天的开始。
苏晓猛地坐起!
动作剧烈,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短暂发黑。但她顾不上!低头,飞快地从被子里翻找出那两个罪证!
右手边,是那根啃咬过一半的牛肉干。左手心,是那个撕开了大口子的、印着现代花体字logo和营养成分表的真空透明塑料包装袋!
包装袋!这个比巧克力锡箔纸更扎眼一百倍的东西!
在八十年代清水村,这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心脏瞬间再次被恐惧攫紧!苏晓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到耳膜的声音!
毁掉!立刻!马上!
意念疯转!眼睛死死盯着包装袋!回你的空间里去!消失!
眉心没有任何反应。空间如同深井,丢下一颗石子都激不起半点涟漪。那种随取随用的便捷感没有了。警告和协助之后,空间似乎再度沉眠或者……设置了更高的门坎?代价?
不行!进不去!只能手动毁灭!
怎么毁?
烧?没火!外面张菊香在烧灶,火光冲天,一点异常味道立刻就能引来警觉!
埋?院子里全是早起干活的人!根本没有私人领域!
撕碎冲走?撕碎的塑料片飘到哪里都是证据!更可怕!
时间!快没有了!
脚步声!是张菊香!端着昨天那破陶盆?里面盛着要倒掉的潲水,正朝着东厢房门口泼来的方向!
苏晓的眼角余光瞥到炕沿下那滩昨夜泼洒出来、已经冻成黏腻冰碴的糊糊。目光瞬间凝固在炕沿侧面那块因长年累月摩擦而碎裂、形成一道指甲盖深裂口的土坯砖缝隙上!
那缝隙,深不见底,漆黑如墨!被冻硬结块的糊糊冰碴覆盖着大部分,只露一小段黑黢黢的口子。
没有时间犹豫了!
苏晓猛地俯身!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用油乎乎的手抓起那半根啃剩的牛肉干,连同那揉成一团、罪证般的塑料包装袋,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塞进了炕沿那块砖侧面那道最深的裂缝里!
几乎是同时!
“刷啦!”
门帘被暴力掀开!
张菊香端着一个脏兮兮、沾满菜叶烂糊和污水的潲水盆,看也不看炕上,一步跨到昨晚糊糊泼洒的位置,手腕一抖,一盆冰冷油腻、散发着浓重酸馊臭气的潲水,对着炕沿下那滩冰碴和地面,“哗啦”一声泼了出去!
浑浊油腻的脏水裹挟着烂菜叶糊住了地面,也糊住了炕沿侧壁那道狭窄的裂缝!
苏晓早已在门帘掀起的瞬间,如被抽掉骨头般迅速躺回原来的位置,裹紧破棉被,只露出一张依旧带着不正常潮红、沾着油污却勉强恢复了生气的脸。她紧闭着眼,呼吸微弱,仿佛从未醒来。
张菊香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潲水盆在脏水滩边“咣当”一放。她看也没看炕上,转身就走,嘴里骂骂咧咧:“死猪都没这么懒!太阳晒腚还不滚起来干活!猪饿了啃门板你就高兴了?!”
脚步声蹬蹬蹬远去。
破门帘无力地垂下。
炕沿下,冰冷的潲水混合着冰碴烂叶,形成一片污浊不堪的沼泽。那滩恶心的粘稠物,完美地、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炕沿壁那道缝隙的豁口,将它彻底封死。
浓烈的恶臭弥漫开,反而成了绝佳的掩护。
苏晓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冰凉的手心,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和劫后余生的悸动而微微发抖。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
差一秒……只差那么一瞬……
她喘着气,缓缓睁开眼。高烧减退带来的清醒前所未有。必须动!今天就必须找到原主留下的那个“宝藏”!这是目前唯一能获得现实资源、真正改变这地狱处境的希望!
老榆树……树干……有疤……桥墩子底下……
记忆碎片被强行串联起来。身体的饥饿和虚弱虽暂时得到缓解,但依旧沉重。她必须趁着张菊香还没真的来拖她去扫猪圈,溜出去!
苏晓掀开又沉又重的破棉被。刺骨的寒意立刻包裹住只剩单薄里衣的身体,冻得她牙关直打战。顾不上冷了!她极其艰难地挪下冰冷僵硬的土炕,脚掌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冻得她几乎跳起来。地面上昨晚泼的潲水在初春的寒气里开始结冰,又冷又滑。
床边没有别的衣物。只有昨天那身同样布满补丁、又硬又脏的蓝黑色棉袄棉裤。她咬着牙,哆嗦着将冰冷的棉袄套上,系上同样磨得发光的布扣。棉裤也硬邦邦地裹在腿上,几乎冻僵了她的神经。
鞋是破旧的解放胶鞋,前端露着冻得发紫的脚趾头。
清晨刺骨的寒气无处不在,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棉絮扎在皮肤上。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把冰渣子吸进了肺里。
她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推开东厢房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院子里没有人。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听到灶间张菊香一边烧火一边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西厢房老苏头沉闷的咳嗽声。
一个机会!
苏晓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踮着冻得通红的脚趾,弓着腰,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坯墙根,飞快地溜出了老苏家那半人高的破篱笆院门。
清冽凛冽的晨风迎面扑来,灌进单薄的衣领,激得她狠狠一抖。远处的田野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微弱阳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冷光。整个清水村笼罩在一层灰蓝色的沉寂里,只有零星几声鸡鸣狗叫。
冷!刺骨的冷!但自由的空气让她贪婪地吸了几口。顾不上细看,凭着原主记忆里模糊的方向,她辨认了一下村口那座低矮石拱桥的方位,一头扎进了弥漫着霜气的清冷村道上。
冻硬的土路硌着脚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身体因为虚弱而摇晃,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高烧刚退,风吹在脸上依旧阵阵发烫。她裹紧破袄,低着头,尽量把自己缩进路边的阴影里。
刚绕过一丛低矮的柴火垛,踏上通往村口那截相对平整点的大土路——
身后,几乎紧贴着她的背脊,一股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冷风猛地袭来!
不!那不是风!
那是一种冰寒刺骨、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的注视!如同实质的针,狠狠扎在她后颈裸露的皮肤上!锐利得能穿透皮袄!
苏晓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跳骤停!
猛回头!
七八步开外,村道拐角处,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高大身影正拄着那根削得笔直的树枝拐杖,仿佛一座突兀矗立在寒霜里的铁塔。
梁骁!
他果然在盯着她!
他就站在那里,没有动。左脚脚踝缠着肮脏发硬的绷带,被厚实的胶鞋和裤腿掩盖,但那支撑拐杖的姿态依旧挺拔。初生的、苍白无力的朝阳,仅仅勾勒出他利落的线条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半张脸还隐在墙角投下的深重阴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在明暗交汇的光线下,寒星一样锐利冷彻!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苏晓裹在破袄里、冻得发抖、惊惶回头的身影。
那目光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如同猎手观察陷入陷阱的猎物般的绝对冷静,和一丝毫不掩饰的……了然?
他知道了!他看到她溜出来了!他从哪里盯上她的?老苏家门口?还是早就等在村道?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苏晓!清晨的寒气瞬间钻进骨髓!
苏晓几乎想立刻掉头逃回那个让她厌恶至极的老苏家!至少,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但那冰冷审视、如同实质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背上。直觉告诉她,转身逃跑只会更糟!在这个拄着拐却压迫感十足的男人面前,她那点力量如同蝼蚁!
僵住的身体在寒气中筛糠般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不能逃!
梁骁的目光在她冻得通红的脚趾和那张沾着油污却掩饰不住清秀的脸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攥紧的、脏兮兮的手时,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他拄着拐,那条受伤的腿看似随意地往前迈了一步。树枝拐杖点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笃”声。
苏晓的心跟着那声音狠狠一跳!
逃不掉,躲不开,那就……赌一把!
她猛地吸了一口冻得发痛的冷气,压下喉咙口的血腥味和恐惧的尖叫。然后,在梁骁那只完好的右腿准备迈出第二步的瞬间——
苏晓动了!
她没有逃!她反而朝着村口的方向猛地跑了过去!不是慌乱逃窜,而是用一种带着孤注一掷、又混杂了某种奇怪底气的姿态,朝着村外那座石拱桥桥墩的方向,闷头冲去!动作有点笨拙,但目标极其明确!
这完全出乎梁骁意料的反向举动,让他踏出的第二步微微顿了一下!
趁着他那千分之一秒的怔愣!
苏晓用尽全身力气,像一个真正的、被恐惧驱赶的疯丫头,冲向了那座拱桥下方堆满碎石块和往年废弃秧苗的、相对隐蔽的桥洞底下!
身影一闪,消失在不规则岩石堆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