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炕冰冷,硬得像块冻透的青石板。苏晓把身体拼命往里缩,直到破棉被带着霉味的边缘盖过头顶。黑暗带着某种虚伪的安全感笼罩下来,可被窝里的寒意一丝丝爬上骨髓,激得她牙齿止不住地轻轻打颤。
舌尖贪婪地回味着那一点香浓的残甜,那是绝境里偷来的一丝生气,微弱,却真实地支撑着她在高烧的眩晕和胃里重新翻搅的剧烈饥饿感中没有彻底昏死过去。身体各处像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得麻木又尖锐。
枕头边上那个揉成一团的银色小点,在门帘缝隙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偶尔折射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如同细小刀锋般冰凉刺目的反光。
每一道微弱的光闪过,苏晓的心脏就像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紧一次,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浑身的血一会儿涌上头,烫得她眼前发黑;一会儿又退潮般跌落四肢,只剩下彻骨的寒。
那个男人……
窗户外面那道一闪而过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怀疑,一遍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闪过。
梁骁。
这个名字在原主稀薄的记忆里浮上来。一个沉默寡言、拄着拐棍的退伍兵,住在隔壁。以前只当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现在想来,他拄拐棍走路几乎没声音!他对周围环境的观察……
恐惧像冰冷粘稠的墨汁,慢慢渗透骨髓。他看见了?闻到了?他会不会直接冲进来,指着那张银纸,把她当成敌特?或者……怪物?这年头,一点风吹草动……
外面灶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张菊香持续压抑着怒气低低的骂骂咧咧声,清晰地传来。每一次碗筷的磕碰声,都像重锤砸在苏晓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她现实的逼近。只要一掀门帘,那张在八十年代农村绝对算得上惊世骇俗的锡纸……
不能被发现!绝不能!
求生的本能再一次死死压过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不能动!必须想办法!
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艰难的抬起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她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像一条濒死的鱼,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脖颈,试图将脸埋得更深些,用蓬乱油腻的头发去掩盖那一点可怕的闪光。
同时,她试着调动所有的意念——进去!回到别墅里!哪怕能多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一点能解释这一切的信息,或者任何能掩饰掉外面那张锡纸的东西也好!
眉心之前那种滚烫的感觉消失了,只留下一种隐隐的胀痛和空虚。
意识像沉入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海水,无论怎么努力集中,那点微弱的感应之火都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掐灭。别墅的空间屏障变得坚不可摧,任她如何在识海中冲撞,也无法再感受到一丝那温暖干燥的气息。那里面的光芒、温暖、足以救命的所有物资……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唯一与那个空间的联系,似乎只剩下舌尖最后一点甜腻的回味,还有枕边这张让她如卧针毡的锡纸。
绝望的寒气从四肢百骸倒灌回来。空间失效了。金手指消失了?因为她强行取物的惩罚?还是……透支了那诡异力量?
就在她心如死灰,几乎要放弃抵抗时,西厢房的门被用力拉开了,伴随着木板门特有的“嘎吱”呻吟。
“爹,娘,饿死了!饭好没?”一个属于半大男孩子的、带着粗哑和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是苏大宝。原主那被老苏家宠上了天、对她这个“病秧子姐姐”动辄呼来喝去的弟弟。
紧接着是养父苏来福疲惫的应和声,还有他那双沾满了泥巴、沉重无比的解放胶鞋在地上拖沓走动的黏腻声响,由远及近。
他们的脚步声目标明确,直冲东边的灶间。
快来了!他们就要进来了!
苏晓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恐惧带来的肾上腺素强行压榨着身体最后一点潜能。头发!头发不够厚!压不住那道光!
电光火石间,她视线猛地捕捉到炕沿下靠着墙根那堆杂乱的东西——破麻布片、卷成一团的旧草绳、几块干裂的土坯……还有那根刚刚被张菊香摔砸过、掉在她脚边位置的、黢黑肮脏的笤帚疙瘩!
顾不得恶心!唯一的生机!
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左腿猛地往下一蹬!动作僵硬变形得像是木偶,但幸运的是脚后跟准确地蹭到了笤帚疙瘩粗糙的手柄。
“窸窸窣窣……”那黢黑的物件被蹭得朝着炕沿滚动了一小截。
够了!
就在笤帚疙瘩滚过的轨迹边缘,几乎擦着枕头上那块微微隆起的地方(那是她藏银纸的方向)时——
“刷啦!”
破门帘子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外面用力撩开!
“死丫头片子,还搁那儿挺尸装死呢?”张菊香的刻薄腔调首先冲了进来,带着油烟和热烘烘的杂粮糊糊味。她手里端着一只缺了边的大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还在冒热气的、黄褐色稀拉拉的糊糊。
养父苏来福紧跟着进来,黢黑布满深壑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疲惫,穿着那身散发汗馊味的深蓝色粗布褂子。他手里端着另一只碗,里面糊糊明显稠得多。苏大宝像条泥鳅一样从父亲胳肢窝底下钻进来,眼睛滴溜溜转,毫不掩饰地越过苏晓,直勾勾盯着张菊香手里那碗稍微稠点的糊糊。
油灯被拿进来,放在土桌上,光线稳定了些,将屋里蒙昧的轮廓照得清楚了几分,更显得压抑逼仄。灯罩上一层厚厚的油污,火光透过,显得污浊不堪。
张菊香把手里那碗稀糊糊“咚”一声重重地掼在炕沿边,动作粗暴,几点黄热的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冰冷的炕砖上,瞬间失去热气。
“趁热吃!别又死过去!”那语气,仿佛端来的不是饭,是穿肠毒药。她看也不看炕上的苏晓,注意力全在儿子身上,“大宝,快,坐这儿,凉好了。”她忙不迭地把手里稠的那碗推到苏大宝面前,又麻利地拿过一个同样缺口的黑陶碗,从丈夫端着的那只大碗里倒出一些略稠的,那是她和苏来福的份额。
苏大宝满意地接过碗,拿起筷子,不管烫不烫,就往嘴里扒拉。苏来福沉默地坐到旁边一条瘸腿板凳上,埋头喝着自己碗里的糊糊。
那碗被掼在苏晓面前的糊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煮过头玉米面特有的陈腐和微微的焦糊味,在靠近之后更是混合了炕上破被褥的怪味,只引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毫无食欲,甚至有些恶心。
但苏晓不敢表现出来一丝异样。
她竭力控制着因为恐惧和高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从破被子里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瘦骨嶙峋,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掌心因为几天的高烧缺水起了皮屑,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她颤抖地、摸索着朝炕沿边那个粗陶碗够去。
动作极慢,每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到极限。她的身体尽量维持着侧躺蜷缩的姿势,像一只把自己缩进壳里的蜗牛,右脸颊死死地压在枕头的枯草上,试图用整个头部的重量盖住那一小片区域——那根黢黑的笤帚疙瘩正好压着枕头边缘刚才余光瞄到发光的位置!
张菊香忙着伺候儿子吃饭,偶尔抬眼也是厌恶地瞥一下苏晓的动作,催一句:“磨磨唧唧等喂呢?”并未细看。苏来福更是闷头喝糊糊,仿佛炕上的人不存在。苏大宝吃着碗里盯着锅里,只关心自己碗里的够不够吃。
土坯房里一时间只剩下苏大宝呼噜呼噜的喝糊糊声。
苏晓终于够到了那个粗糙的碗沿。冰凉的粗陶触感激得她一哆嗦。她勉强撑起一点上半身,动作牵扯之下,胸腔里的钝痛和高烧的头晕像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立刻弥漫开一股铁锈味,这才勉强维持住一点清醒。
她不敢用勺子(大概率没有),更不敢凑近去吸溜。只能颤巍巍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更黑更脏)垫着碗底,慢慢挪到嘴边,然后低下头,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兽,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糊糊是温的,入口却带着一股浓重的、类似泥土的杂粮腥气,味道寡淡,质地粗糙剌嗓子。但她必须吃下去。每一口粗糙的糊糊咽下,都伴随着火烧火燎的感觉,她不敢抬头,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枕头上。
时间在提心吊胆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来福最先吃完,碗底干干净净。他抹了把嘴,沉闷地说了句:“累死了,早些睡吧。”便不再看这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墙角另一个土炕边,三两下脱掉沾满泥巴的裤子鞋袜(那味道更浓了),掀开更脏更破的被子钻进去,背对着这边,很快传来疲惫的鼾声。
苏大宝也呼噜呼噜把碗扒拉得见了底,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把空碗往母亲手里一塞:“娘,还有没?就这点塞牙缝都不够!”
“没了!锅里水都得省着!”张菊香没好气地抢过碗,“饿死鬼投胎!回你屋睡去!”
苏大宝咕哝着抱怨了一句,到底不敢闹腾,趿拉着露脚趾头的破布鞋,打着哈欠走了。
油灯下,只剩下张菊香和苏晓。张菊香把吃过的碗叠在一起,拿起油腻腻的抹布潦草地擦着黑黢黢的炕桌,眼角余光像带刺的刷子,一遍遍扫过炕上慢吞吞像数饭粒似的苏晓。那碗稀糊糊只下去浅浅一层。
“吃个饭要吃到天亮?天生贱命,连饭都吃不利索!”张菊香把抹布往桌上一甩,那脏兮兮带着油污的布片在苏晓眼前晃过。
苏晓只当没听见,依旧埋着头,维持着那艰难的、近乎静止的喝糊糊姿态。她全部的精神都用在压制身体的颤抖和控制吞咽节奏上,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更不敢大幅度调整头部的压力。
张菊香看着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就心头火起,但也懒得再动手,只觉得晦气。她端起碗筷,走到炕边,猛地弯腰!
苏晓瞬间头皮发炸!全身僵硬!
那双粗糙干裂、常年被冷水浸泡发红的手,带着灶火烟气直直朝枕边那团黢黑扫帚疙瘩伸去!
“啪!”
张菊香一把抓起那根脏兮兮的笤帚疙瘩,动作粗鲁,完全没有顾及是否碰到了枕头的什么位置,嘴里骂着:“躺尸还把笤帚也弄坑上,嫌活儿少了是吧?明早鸡打鸣之前不把猪圈扫干净,你试试看!”
她抓着笤帚,顺手就要去扫炕上的灰土。
苏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低头喝糊糊的掩护,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在张菊香刚刚拿过笤帚的位置!
枕头上一处枯草被带歪了,露出一角。刚才那个地方……刚才笤帚头底下压着的地方……
没有闪光!
只有深色的、陈旧的枯草和粗布枕巾的纹理。那一小块区域,完全被笤帚疙瘩上的灰土和本身污浊的黑掩盖了!
那块银锡纸……在刚才那一抓一带的动作里,被藏到了脏污扫帚头的缝隙里,此刻已经跟着那个黢黑肮脏的家伙一起离开了枕头!
苏晓几乎虚脱,后背的冷汗瞬间渗出来,黏腻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她甚至没力气松一口气,巨大的眩晕感重新袭来,手里的碗差点脱手滚落。
张菊香拿着笤帚胡乱在炕上扫了两下,似乎只是象征性地发泄不满。那根黢黑的“保护伞”被她随手丢在了墙角靠着破土坯的杂料堆里,和麻布片、破绳子混在一起,变得毫不起眼。
她端着碗筷,气哼哼地走了,油灯的光晕随着她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东厢房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隔壁灶间传来的轻微水流声和碗筷碰撞声,昭示着养母最后的忙碌。
安全了……暂时。
这个念头像抽走了她全身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沉重的粗陶碗从冰凉的手指间滑脱,哐当一声闷响砸在冷硬的土炕砖上。碗没碎,但里面仅剩的一点温乎糊糊泼洒出来,大半浇在破棉被上,小半顺着冰冷的炕沿流下去,一滴一滴,很快冻成粘稠的冰碴。
浓重的腥气和被褥的霉味混合着糊糊的怪味,弥漫开来。
苏晓没有去管。
她像一截被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枯木,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砸回冰冷坚硬的土枕上。后背接触到冰凉的炕砖,激得她狠狠一哆嗦。
眼皮沉重如铁,再也抬不起分毫。黑暗彻底吞噬了视野。
意识沉浮,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一块浮木。
那黢黑的笤帚疙瘩静静躺在墙角杂料堆的阴影里,像一个不起眼的罪证。隔壁灶间的最后一点响动也消失了。整个老苏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剧烈起伏之后,微弱地在死寂的黑暗里艰难地挣扎跳动,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彻底昏过去前,破碎、冰冷、混乱的信息碎片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与极度虚弱的现实交织:
……养女……十五岁……老苏家二房……户口在……分粮……工分……老苏头……大伯母王翠萍……偏心……猪圈……鸡食……柴刀……
这些冰冷的名词和场景像碎裂的冰块,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沉浮、碰撞。
最底层的恐惧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法磨灭的记忆碎片顽固地亮起:
村口桥墩子底下……藏宝……埋着……铁皮……盒子……钥匙……老榆树……有个疤……
这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带着一种原始的、属于原主拼死也要保存的执念,成为苏晓沉入昏迷前,最后一点仅存的、微弱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