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肉联厂飘着一股混杂着猪油渣和煤烟的气味,任秀莲踩着下班的铃声跨进家属院时,正看见王浩斜倚在锅炉房的红砖墙上,手里转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钥匙。那钥匙链上拴着枚毛主席像章,在夕阳里晃出刺目的光,晃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任主任下班啦?”王浩直起身子,故意把车钥匙弄得哗啦响,“我等晓雅呢,她说今天加班油印文件。”他穿着件的确良白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腕上那块不知从哪弄来的上海表——上个月全厂大会批判投机倒把,那表还在展览柜里锁着。
任秀莲没吭声,帆布胶鞋在青石板路上碾出刺耳的声响。她想起上午在车间,老赵偷偷塞给她的那张纸条:“王浩在知青点吹嘘,说您女儿的花手帕绣了他名字。”此刻这话像根针,顺着后颈的衣领钻进去,扎得她浑身发紧。
女儿任晓雅的房间在二楼最东头,窗户正对着厂篮球场。任秀莲推开门时,一股雪花膏混着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晓雅从打字室带回来的气味。床单边角翘着,枕头下压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任秀莲伸手去整理时,指尖突然触到枕头下硬邦邦的东西。
是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没贴邮票,封口用红墨水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任秀莲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想起上个月晓雅说“通学送的笔记本”,此刻那笔记本的封面正从床头柜的书堆里露出一角——天蓝色的硬壳上,用金线绣着朵一模一样的向日葵。
“搞什么名堂……”她低声骂着,指甲刮开信封胶口的瞬间,一块水红色的碎花手帕掉在床单上。那是块最时兴的杭纺细布,边角用白线绣着朵缠枝莲,花瓣中央歪歪扭扭绣着个“浩”字,针脚间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蓝墨水——和晓雅工装裤口袋上的污渍一个颜色。
“任晓雅!”任秀莲猛地站起身,铁架床被撞得吱呀响。她想起三天前在食堂,王浩故意撞翻晓雅的饭碗,弯腰捡勺子时指尖擦过女儿的小腿——当时她就看见王浩袖口露出的银链子,和这手帕角的流苏一个成色。
抽屉被她拽得差点掉下来。最底层的的确良衬衫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封信,信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第一封的落款是“你的王浩哥”,钢笔字歪歪扭扭,却在“晓雅通志”后面画了个红五星:“今天在车间看见你穿月白衬衫,像刚出笼的馒头,又白又软……”
任秀莲的手抖得厉害,信纸簌簌作响。第三封信里掉出张票根,是县电影院的《红灯记》,日期正是上个月她以为晓雅“在厂办学习”的那个晚上。而最后一封信的封口处,还留着口红印——晓雅总爱抿着信封发愣,这是她从小的习惯。
“妈!”门被撞开时,任晓雅正把油印蜡纸往帆布包里塞,看见母亲手里的信,脸“唰”地白了。她工装裤口袋里掉出个纸包,奶糖的甜香混着油墨味散开,露出里面半块上海奶糖——王浩昨天刚从供销社“走后门”弄到的稀罕物。
“这是什么?”任秀莲把信拍在桌上,碎花手帕被震得滑到桌边,“你跟王浩那混蛋,什么时侯搞到一起去了?”她想起今早李红霞说的“冷库后面亲嘴”,想起王浩捡起晓雅照片时那露骨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任晓雅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床头柜,搪瓷杯里的钢笔滚落在地:“妈您别听人瞎说!王浩哥他……他就是借我抄学习笔记!”她抬手去抢信,袖口露出截红绳——那是上周王浩在集市上给她买的,说是“苗寨的定情信物”。
“学习笔记?”任秀莲抓起最上面那封,“‘想把你含在嘴里,像奶糖一样化掉’?这是哪门子的学习笔记?”信纸被她攥得发皱,墨迹晕开的地方,正是王浩描述“第一次在食堂看见你打菜,围裙上沾着块油点子都那么好看”的段落。
窗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王浩的二八杠停在楼下,车后座绑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饼干铁盒。任秀莲猛地推开窗户,看见王浩正仰头冲晓雅的房间挥手,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里面金晃晃的项链——那是去年抄没的走私货,本该锁在保卫科的仓库里。
“你给我下来!”任秀莲的声音在暮色里发颤,她想起王浩每次遇见自已时那黏腻的眼神,想起他拍着晓雅肩膀说“妹妹越来越像任主任年轻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这混蛋,分明是冲着她们母女俩来的!
任晓雅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漏出半截红绳:“王浩哥说了,等副厂长伯伯升了厂长,就娶我……他还说,您跟厂长的事,他都知道……”后半句被哭声淹没,任秀莲却像被雷击般定在原地。
厂长办公室的台灯在记忆里忽明忽暗。赵国梁的手指划过她烫了卷的头发:“秀莲啊,富贵那边不好弄,王浩毕竟是他亲侄儿。”窗外的月光照在他黑框眼镜上,反射出和王浩如出一辙的光。
“他知道什么?”任秀莲猛地揪住女儿的手腕,看见那红绳上挂着枚铜质证章——是王浩从保卫科顺来的“先进生产者”奖章,上个月他还拿着这奖章在食堂炫耀,说“配得上晓雅妹妹”。
楼下的王浩吹起了口哨,调子是《东方红》的变奏,带着股轻佻的痞气。任秀莲冲过去关窗时,看见他正把铁盒往晓雅怀里塞,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胸脯。晓雅的脸埋在王浩的白衬衫里,像朵被雨水打蔫的月季,而王浩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正对着楼上的窗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啪!”窗户被重重关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任秀莲盯着桌上的碎花手帕,那朵缠枝莲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像极了屠宰车间里没放干净血的猪内脏。她想起父亲被批斗那年,自已也是这样攥着母亲的手,从挤记红袖章的礼堂逃出来,而现在,她的女儿正往火坑里跳。
“妈……”任晓雅的声音带着哭腔,“王浩哥说,您跟厂长……”
“闭嘴!”任秀莲突然扬手,却在看见女儿惊恐的眼神时猛地顿住。手掌落在抽屉边缘,磕出沉闷的声响。她想起今早老赵说的话:“王浩那小子,在知青点说要‘尝尝主任的滋味,再把女儿娶回家’。”当时她只当是醉话,现在想来,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抽屉里还藏着晓雅的入团申请书,上个月她偷偷塞进去的,说“王浩哥能帮我找厂长签字”。任秀莲猛地拉开抽屉,申请书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包着糖纸的奶糖,和手帕上的缠枝莲一个花色。
“他把申请书弄哪去了?”任秀莲抓住女儿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任晓雅吓得发抖,眼泪滴在糖纸上:“他说……说先替我保管……妈,王浩哥对我是真心的,他说要带我去上海……”
楼下的口哨声突然停了。任秀莲撩开窗帘一角,看见王浩正仰着头往楼上看,手里把玩着个东西——正是晓雅挂在脖子上的银锁片,那是她外婆留下的遗物。
“真心?”任秀莲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想起王浩每次遇见自已时那毫不掩饰的打量,想起他在车间故意撞她时蹭过腰间的手,“他对你的真心,是不是跟对厂里其他女工的一样?上个月张寡妇家的门栓,是不是他半夜给捅开的?”
任晓雅猛地抬头,眼里的水光凝固了。任秀莲趁机抽出她腕上的红绳,铜质证章掉在地上,背面刻着的“赵国梁”三个字在暮色中闪了闪——那是厂长去年亲自颁发的奖章,不知怎么就到了王浩手里。
锅炉房的汽笛突然拉响,悠长而凄厉。任秀莲看着女儿煞白的脸,想起二十年前自已嫁给晓雅爸时,也是这样被爱情冲昏了头,直到男人在车间出事后,才知道他早把安家费拿去赌了。历史不能重演,她任秀莲的女儿,绝不能毁在王浩这种人手里。
“从今天起,”她把碎花手帕和信塞进灶膛,火柴擦亮的瞬间,“浩”字在火苗里蜷成灰,“你不准再跟王浩说一句话。他要是再来纠缠,我就去革委会告他耍流氓!”
任晓雅扑过去想抢,被她一把推开。窗外的王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按响车铃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骑着车晃悠悠走了,白衬衫在暮色里像片飘忽的招魂幡。
任秀莲靠在灶台上,听着女儿压抑的哭声,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她想起厂长办公室那盏台灯,想起赵国梁说“再想想办法”时皱起的眉头,突然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她攒了半年的粮票,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自已和赵国梁,站在肉联厂刚建成的烟囱前。
“妈,你要干什么?”任晓雅看见她往包里塞东西,眼泪汪汪地问。任秀莲没回头,只把照片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那上面的赵国梁还没戴黑框眼镜,看她的眼神也不像现在这样藏着算计。
“去找能让主的人。”她拉开门,傍晚的风卷着锅炉房的煤灰灌进来,吹得她眼睛发酸。路过传达室时,老孙头正往墙上贴通知,浆糊刷子在“批林批孔”的标题下抹出个歪斜的弧,像极了王浩嘴角那轻蔑的笑。
任秀莲紧了紧帆布包的带子,里面的铁盒硌着后腰,那是晓雅刚出生时赵国梁送的长命锁,现在成了她唯一的筹码。远处的火车鸣笛而过,载着南下的货物,也载着她此刻唯一的念头:无论如何,要让王浩从昭东消失,越远越好。
家属院的路灯亮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任秀莲抬头看了看厂长办公室的窗户,灯还亮着,像一只窥视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踩着记地煤渣往前走,帆布胶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坚定的声响,一下下,像在为即将出鞘的杀猪刀打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