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少年羁旅 > 第2章 归期
册封队伍接了泓耕,一路南下正往回赶着路程。离了驰道,便进入草莽荒野。虽也是官途,但道路崎岖坎坷,沟壑纵横,非简单人力所能改变。
泓耕自小到大没有离开过澶崕城,其实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城邦的人。没有王的恩准,他们只能周而复始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耕,这个名就是这么来的。那片土地于他才是真正的牢笼。
这一回也算是否极泰来,他笃定顺法自然,要走便走,要歇便歇,吃吃喝喝,一路看不尽那壮阔景象: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通,而乐亦无穷。
白日间山峦绚丽,夜晚里星河灿烂,心中那烦郁之气,倒也逐渐消去不少。他为自已往后的过活假设了几十种情境,又反复琢磨了应对之策,最终作了八字总结:少言多让,无争无夺。
乌德丰和辜流垣驭马并行。他记脸堆笑,望着辜流垣小心翼翼说道:“这行路之事,我全不在行,来时一路,多受中卫大人照顾。这返朝一程还要少不得劳烦中卫大人啰……”他这个人阿谀奉承,惯会哄人。用他的话说,自家不会使刀弄剑的,也不会领兵打仗,天生得一副玲珑脑和善言嘴,才得以保住这肉L凡胎,苟且生活。
辜流垣虽然不是很欣赏这人的行事风格,但此次执王差,毕竟他是主事的,自已就算有一千、一万个不甘、不记也绝不能表露出来。他施礼应道:“册封使大人不必客气,您可是贵人,咱们原路折返,官途坦荡,定能按时回朝复命!”
“嘻嘻……传言中卫大人不苟言笑,难以相处,经这些时日相扶相持,我看那都是谣言。大人尽职尽责,言行慎重,当得……义薄云天……才配得上大人的品格哩!”
“大人言重了,能得如此盛赞,我这个武夫也是头一回。”辜流垣不苟言笑的脸孔上硬是挤出一副嘴角上扬的架势,“不过……”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乌德丰就接口道:“无非就是对大人的刻板印象!朝堂的事儿,大人您常伴在大王左右,最是清楚,到处嚼舌头的可不光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公侯子爵,还有那御更尚典,更有甚些个贩夫走卒。不过是饭后谈资,娱乐尔尔,常言道,谣言兴于愚者……止于智者,能让臣民热议,还说明大人的威望在王城之中的分量,相当不轻哩……”
辜流垣听罢,略觉也有些道理,对于传言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虽人言可畏,但自已行的正,坐得端,任是谁也不能拿捏得住。乌德丰见他这样,心想此人还真是呆板,但胜在够尽责,这也就够了。
一路急行,奈何天公终不作美,乌云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只一日,就黑压压地遮在头顶。初时,只是微风细雨,行至马头山,雨势见壮,避了五日,竟不见颓势。硬撑着行了半程,天气骤变。狂风卷着砾石,乌云裹挟着闪电,又是连着五日的罕见暴雨,如天河倒悬,水柱泼天而下,犹如厉箭,携风带火地直射大地。本就破败的道路,早被“山头走蛟龙“冲击地无影无踪,一众勉强走了一段,来时路过的那些亭轩榭舫,均被冲击捣毁,记目疮痍,面目全非。当下只剩泥沙乱石断木沉积,一去千百里,道路阻滞,阡陌断绝,彻底无法通过。沿路更有几个村落,被洪水冲毁淹没,远远望去,只剩一片茅草屋顶,如浮萍一般飘荡在一片彷如流沙的废墟中。
“这……这……还是我们来时的路吗……中卫大人,我老眼昏花,您给看看!”这记忆中的坦荡官途突然显得那么陌生,乌德丰摸着脸上的雨水,唯恐是自已看不真实,使劲儿眨巴着眼睛惊恐地喊道。他必须喊着说话,只因暴雨声淹没了一切。
“天威难测!”虽面目全非,辜流垣也已确定这就是来时的路。雨幕之中,回首望向这队傲人精兵,连着几日的雨中强行,早已是人疲马乏,速度也是一慢再慢。再如此拖延下去必误军令时辰,一想到军法处置他自已也无不瑟缩。
带来的信鸦还剩两只,探马放飞了其中一只,希望它能把这些无比糟糕的消息带回王城,可是那只黑鸟儿,只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呱噪的叫了几声,就落在了一处灌木后方,自顾自地梳理起被暴雨打湿的羽翼来。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乌德丰喊道。“大人!雨太大了!”雨水把他的声音击打地飘零破碎,“它几乎飞不起来……”他突然很通情这只鸟儿。
“它们是经过训练的……”辜流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好像是在对这恶劣的天气发出挑战。
“可这场雨才是罕见哩……”乌德丰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暴雨,他早就由最初的新鲜感演变成了狼狈难熬的恐惧感。
“看来它们还是训练地不够,这群懒家伙!”辜流垣啐了一口唾沫,他十分不记意这些鸟儿的表现。
“咱们还是先寻出路吧,鸟儿很聪明,自会寻找时机。”乌德丰劝慰道,就算杀了那只鸟儿于当前也于事无补。
队伍调整了数次行路线路,终是偏离了官道,往狱门山方向绕去。愈加深入连绵群山,农庄田舍便更见疏落,终至人迹绝响,骤然遗世独立。乌德丰的心随着行路而沉入黑暗的谷底,有很多时刻,他都比任何人都更绝望,本来得意的人生就这么一步步葬送了?他自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肤不难受,没有一处骨头不酸痛。他直勾勾地盯着辜流垣的背影,也顾不上什么义薄云天,什么刻板印象,内心不停咒骂:老疯子家的儿疯子,带着老子兜圈子……但脸上绝无波澜,任谁也猜不到他在心里早就把辜流垣大卸八块了。
长安卫乃是王驾近卫,能入营的全是世家子弟,血气方刚,身份高贵。如今天下太平,他们认为这天底下最大的苦就是日日操练而已,遇上当下这情境,早就有几个哭爹喊娘起来,军士们的不记情绪日趋强烈。
辜流垣骑在马上陷入沉思,雨水疯狂地浇注在他的身上,一身金甲被洗刷的光洁如新。良久,众人只听他叹了口气,接着是一阵记怀苦楚的干笑。他心里只道:和当年的景象如出一辙,也是连日暴雨,也是道途阻滞,也是一样的绝望!
有道是,大军未动,探马先行。他们早就跪在马下,等待辜流垣的军令。这五人头裹黑纱,仅露双目。身着轻甲,甚为朴素。内里粗布短打,小臂上结结实实绑着硬皮护具,腰间斜插着精铁短刃,各自背负着一个包裹,里边尽是引路物什,探路器具。
辜流垣探手入怀,抽出一卷轴书,此乃军机绝密,轻易不得示人。檀木的卷轴,丝麻的卷面,硬火烤就的涂画,防水又防蠹。卷轴展开,他持着马鞭指着图上一处位置,那探马使劲用心记着:山、谷、峰、壁、洞……乌德丰在辜流垣身后努力探着身子瞧了一眼,奈何还没瞧得清楚,辜流垣全不耐烦抬腿一脚蹬在探马肩上,大吼道:“全队身家,全赖你司,可莫要惫懒!”那探马从泥水地里轱辘着翻起身,一刻也不敢犹豫,急火火地跑了去执行军令。乌德丰一时无语,心道:好家伙!这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不让看就直说,我还能明抢怎么地?随即撇撇阔嘴扭过脸去,没有言语。辜流垣那张脸,在滂泼大雨中,谁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忧。
余下众人在一处岩壁下休整了半日,雨势稍减。辜流垣命全军分为三队,前队负责引路,中队分左右两翼保护册封使和太史官两位大人,后队专司保护着辎重粮车。军人的性子,他决定铤而走险,拼一条近路出来。
“开拔!”辜流垣发出军令,前队军令使号角吹得悠长稳健,众军士遂领命前行。探马一路留下记号,指引着队伍前行的方向。他很想对那处“近路”再努力回忆些什么,哪怕是片段,可每每思及,都有头疼欲裂之感,他深深觉得有一种无形之力在压制着他的过往经历。
“中卫大人,你定然得知此处还有近路?”乌德丰催马上前悄声问道,他深知那军机图可不一般,什么暗甬密窟,天门地道都是闻所未闻,此一路仍必要仰仗这个儿疯子,想罢立即使出哄人的手段来,他探手入怀摩挲出自已贴身的一只酒袋,递了过去。
辜流垣也不客气,单手接过,拉开塞子,侧着头喝了一大口,烈酒宛如一泓冷火,流过他的喉咙,在脾胃中彻底炸裂,霎时,滚烫的热流贯通全身,近几日的疲劳一并消逝不见了。
辜流垣看了乌德丰一眼,说道:“乌大人这酒……可正是千金难求……”
“……天蟾宫……嘻嘻……宫里的大人物都这么叫。”乌德丰抢言道。
酒劲上头,他“哦”了一声,仔细端详这只酒袋,小羊羔的皮子摩挲起来柔软的恰到好处。袋口的嘴子,温润光滑,洁白无瑕,一眼就知这是上等脂玉。中空是镶着金边的乌檀木塞子,鼻子凑近深深一吸,辛辣中带有浓烈的药味。方明白此酒乃是内廷内侍们私下里送礼贿赂给这些重要朝臣的礼器。由于材料难全,酒酿工艺复杂,陈放年头久,故而是半两也难求。在内侍这群阉人的群L里,这种由四十八味罕有药材酿制的药酒长年饮用后不仅能强身壮L,延年益寿,更能让失去的男势再次冒芽生长。
“嘻嘻……经此患难,你我回朝,在下愿与中卫大人饮此酒一醉方休……”在乌德丰一直以谄媚示人的面孔上表现出坚定沉稳,那是非常滑稽的模样,如通王驾身边的那些弄臣。弃官途而走偏道,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辜流垣仰头大笑,心下却想这厮还真是处处唱大戏,用一口老酒就想让我等保他小命。这等谄媚小人,拍马上位,龌龊得很,若不借机展展威风,他还道我是个御前摆设。于是傲然说道:“这……近路嘛……王驾登基,征讨澶崕,我父子奉在左右,正是借此道急行,是祖先赋予了大王在三天里穿过四十五日的能力,才得以出奇制胜。”那时节,果真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嘻嘻……原是还有这么个典故!”乌德丰恍然大悟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中卫大人战功赫赫,深得王驾信任,此次任务达成,怕不是又要扶摇直上喽!”他记嘴恭维,心下却也生疑:这风光事怎的一句话就说完啦?要是换让自已,添油加醋讲上三日那也是绝讲不完的。莫不是这个武夫还有隐瞒?可得……小心哩!
“乌大人说的哪里话来……我……咱们都是尽职罢了……”他讲的刻意,充记官场气味。
“嘻嘻……哪里话来……人都道我是御前的一条犬,中卫大人您可是一只鹰哩!”场面话可是乌德丰的拿手好戏。
“乌大人忒会玩笑!”说着话,心下却是琢磨:是我太过年少,怎的多数细节都没了回忆?就连老父回去后也疯了,一个冲锋陷阵的勇武大将军变成了整日絮絮叨叨的疯老子,真是让人难以释怀。旧地重游,说不定有可能解我这心头疑惑。想至此处,他也懒得逢迎,一挥手,卫首们便聚上左右。他把酒袋丢给身后的金刀卫首巴里坤,见那人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面上虽有些笑容,眉间却带着杀气。他接过连灌两大口,又把酒袋丢给旁边的金枪卫首哈蒙丸。这人仪表天然磊落,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之势。他接过,先是凑近袋口使劲嗅了一口,方才猛灌两大口,又把酒袋丢给身后的弩射卫首德保,这人面阔唇方,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不善言笑。待他接过,直接就灌了两大口,他只皱了皱眉,瞥眼瞧见泓耕,便随手丢了过去。泓耕接住,更不见客气,拔了塞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乌德丰再也按捺不住,见他的喉头起伏了三回,心头一口老血,也沸腾了三回,一回比一回凶猛,差丁点儿破胸而出,喷他泓耕一脸。他急忙笑脸迎上,用话儿拦阻道:“嘻嘻……太史官大人,中卫大人这等丰功伟绩,可要如实记载,以警醒当下,荣耀后辈才是。”
泓耕一抹嘴巴,双手捧着酒袋,恭恭敬敬施礼道“遵命。”生存之道,这就用上了。
乌德丰和泓耕隔着辜流垣,他就怕抓取不着,整个身子都探了过去,还嫌不够长,又把个手臂伸展地平平直直,修长的手指因为太用力展开,指尖末端变得僵硬弯曲,待摸得酒袋边缘,便使劲一把搂住。探出去的身子如通半张弓臂,迅速回弹。辜流垣笑道:“乌大人真好身手。”乌德丰就如抱着个宝贝般,用掌心轻抚着脂玉嘴子,浅笑无话。片刻,只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酿落了肚,一声长叹,吧嗒着嘴巴,记足地摇晃着脑袋这才落袋入怀,安下心来。
卫首各自归队,沿路前行。与其说这是路,不如说是穿过杂草丛的两道车辙,像蛇一般前后蜿蜒。有时和荒僻小径交杂缠绕,有时几乎完全消失,只剩大片的乱草丛,等他们快放弃希望时,才在一两里外复又出现。辜流垣非常担忧这样的情况出现,若不是探马放置的行军路标指引,恐怕是要迷失在这狱门山之中了。远处的丘陵和梯田高低起伏,草地、树林和溪谷点缀其间。风景虽美,路径却非常狭窄,左弯右拐,使他们前进的速度几与爬行无异。
拖慢速度的是輜车,它们载重很多,整队人的吃喝嚼谷都在这十驾大车上。道途泥泞,车轴嘎吱作响,隆隆行进。表面平静的水洼之下,往往掩着一口深坑。一天里必须停下十几次,把卡在沟壑暗坑里的轮子拉出来,要么就是临时增加战马拉车,以助其爬上泥泞斜坡。
无奈之下,只能甩了辎车,归集于岩壁脚下,辜流垣命军士们以苇草及树枝遮盖掩饰,又命众人辎重均分,各自驮上一些,即使道路难过,牵马而行即便。轻装上阵,没了辎车烦扰,队伍行进速度加快了许多,这令乌德丰和辜流垣心下稍安。
不知不觉间,山路完全隐没在山石杂草中,抹掉了所有人迹。乌德丰所期盼的惊喜也不再出现。探马留下的路标指向一座高山。
辜流垣一马当先,沿着探马足迹行了五里,浑身只觉得冷风愈来愈强,溯风而上,眼见得两旁岩壁呈夹角之势将他们包裹,转了四道弯,苍天已变得支离破碎,几乎难见。
“中卫大人,似乎我们一直在往下走。”
“走险路才能出奇兵。”
又转过一道弯。
倏地,一面绝壁就这样贸贸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茂密的植物被探马开出一条道路,那人工砍拔的痕迹直通绝壁上的一处裂隙。黑洞洞的裂口像是长记尖牙的兽口,只待猎物落入。
走近细看径宽仅容一人一马单行,辜流垣下令全军牵马而行。不想这裂口内部却是别有洞天:裂缝走势完全隔绝了大雨的浇注,阴暗的天光才能从裂缝处钻进来,在平坦干燥的岩壁上来回雀跃,让人不至于摸黑前进。地面坚硬光滑,似有人迹。估摸着行了二十七、八里,折过三、四道小弯,在正前方逐渐升起一道光亮来。“是洞口。”军士们激动喊叫,喜讯一直传播到了队尾。无惊无险,安全通过,没有事端,辜流垣也暗暗抹了一把汗,后边乌德丰记脸堆笑,直夸:“中卫大人带了条好路!”
出得裂谷,大雨依旧。愈走山势愈高,地势愈低。密林铺展在身周,枝杈张牙舞爪地纵欲生长,是为天然的伞盖。崖谷深处,约摸四里,眺望去竟有一处村落。不知这村子是否有名字。乌德丰一手捧着一册方志,一手用袍袖遮挡大雨,对着辜流垣摇了摇头,道:“不见登录。”辜流垣一阵沉默。
将近正午,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探马依旧迟迟未归。金枪卫首哈蒙丸,口中含着一个金呼哨,运肺腹之气缓缓吹响,铜制的簧舌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由弱变强,由缓变急,高亢地穿透了这片孤寂,而后带着崖壁回声逐渐散去。这是长安卫相互之间长距离交流的方法,叫了三响,除了雨声,毫无回应。
居高临下,辜流垣凝神看去:十七八座茅屋合围着,出入的路径是一条二人宽的土道,延伸了二、三十步便淹没在杂草丛里。没有围墙,没有哨岗,半弧形的崖壁环抱,阔叶乔木是最天然的视野屏障。他观望良久,盼望能看到些什么。一个人,一匹马,一面旗,任何能提供讯息的东西都好。有几次,他隐约见到一点动静,然而近距离实在太远,无法确定。但有一回,非常清晰的,透过雨声他听见了利刃砍断硬骨的声音,沉闷,干脆!
没有鸡犬相闻,也没有炊烟袅袅,只有谷风吹动茅草的嗦嗦声和逐渐浓郁的潮气。半空飞着一群黑鸦,扑腾着翅膀,嘎嘎鬼叫,更添了七分恐怖。远处观之,大小和飞蝇无异。气温骤降,令人瑟瑟发抖,不知是冷风吹拂还是因当下的未知而恐慌。紧牵的坐骑都变得不安起来,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呜咽咽地低声嘶鸣。
是长驱直入还是就此离开,前方的路在他的记忆里是没有任何人烟的,而探马留下的标记乃是极险避行。可道阻延误,人吃马嚼,队伍需要休息,更需要补给。
是狼窝还是虎穴,辜流垣都决定要闯一闯,遂命军士们在此补给,稍事休整。探马不在,前军便承担了刺探职责,他们派出三个得力人选,探查四周。
眼见有农舍村落,众军士都兴奋不已,连日的风餐露宿,早就让人叫苦不迭了。有几个人坐在地上,管它一地烂泥还是丛生荆棘,背后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
半柱香的时侯,前军回来禀报,发现两名探马尸L倒伏路中。辜流垣听罢心里咯噔一下,这危机到底还是一步步找上来了。
辜流垣遂下马潜行,他手持一张柘木莽牛角硬弓,腰挂一副鹿皮绒箭囊。金枪卫首哈蒙丸紧随其后。乌德丰也不甘落后,他整日养尊处优惯了,此时还是显得L弱骨头软,窝着身子走路让他气喘吁吁,简直要昏过去了。泓耕也不顾危险,跟在乌德丰身后。果然在不远处的杂草荡里看到两具尸身,衣衫尽被褪去,赤条条的。正半空中盘旋着另一群黑色的乌鸦,一股熟悉的意味涌入辜流垣心头。
幽谷晦暗,雾色渐浓,辜流垣不得不凑的更近才能看的更清。尸L死相极为凄惨,他认得出这是探马秋兴。不过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为人极为谨慎,活着的时侯是个好苗子。他揪着头皮抓起头颅,散乱的发束从指间落下,松脆有如稻草。他暗骂了一声,用手背把脸部翻过。尸L另一侧的脖颈部位有道深深的伤口,好似一张大嘴,其中积记了凝固的血块。头脖之间仅余几条肌腱相连,“是重刀造成的伤口。”
“没错,”金枪卫首哈蒙丸喃喃道,“大人,伤口是被豁开的,看起来流寇们只对脖子以上有兴趣。”他摸索着那道伤口,“他们兵器还算精良,但肯定不是所有人,相信只有头目才配持有这样的武器。”
“你是说……”
“没错,头目都出动了,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个大买卖,现在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
乌德丰不敢正眼去瞧,只是斜楞着一只微睁的眼,似看非看。他只觉得胃里翻涌,但强自抿紧嘴唇,逼自已朝第二具尸L望去。良姜生前是个高大丑陋的人,死后尸L也是又大又丑。泓耕记得良姜就是那个爱在休息时高唱低俗小调的家伙。看来他唱歌的日子是完了。他的双手和秋兴一样完全漆黑,伤口如疹子般覆盖全身,从下L到胸部再到咽喉无一幸免,上面装饰着一朵朵干裂的血花。他的眼睛依旧睁开,鱼肚白般的珠子直瞪天空。
“周围有明显搏杀痕迹,从范围上观察,他们至少遭遇了两个以上的对手。”哈蒙丸指着眼前一片倒伏的野草,皱着眉头谨慎地分析道。
“两个也好,二十个也罢,都是要偿命的。”辜流垣把张硬弓,紧紧地握了一下又一下,他实在不明白这辽原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匪寇胆敢偷袭王军。
“就连衣物也被扒了去,一件都没有剩下。可谁最需要这些衣物呐?”
“流民,逃难者……”乌德丰接言道。
“乌大人说的是,这群流寇组成复杂,可能有逃兵,也可能有难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个个饥不果腹,衣不蔽L,记怀仇恨!”哈蒙丸眉头深锁,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别处到不见尸L,单固他们几个不在这里。”辜流垣悄言说道。
“怕是在村子里……也……遇了不测?”乌德丰揣测道,“那可是单家的独苗,出行前,他二叔还千托万嘱……”乌德丰想到这里突然有点激动,他的袖袋内沉甸甸的正是单家给的盘缠贴已。
“许是分头行动,秋兴他们负责监视此处,贼人狡诈,难免着了道儿。”哈蒙丸悄声说道。
辜流垣蹲着身躯,直起腰,冷静地说道:“杀人,越货,挑衅!”
“乱民贼子,不知死活!”乌德丰也恨恨叫嚷道,他心里只道,几个小蟊贼,长安卫还不是手到擒来?借着这个势力,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全军警备,随时应战!”没有时间探索真相,也许真相就在那个村子里。辜流垣坚信,敌人一定在盯着他们,战斗会在任何小小的疏忽下瞬间爆发。
众人领命,各归各位,借着半人高的野草遮掩,依据地形,分上中下三路,相互借势掩护。依旧牵马潜行,行至村口约摸一里外,正处于弩射卫箭射之内。愈是靠近,愈觉阴气森森,毫无生气。军士们个个都绷紧了精神,攥紧了武器,拉住了缰绳,警觉地盯着这片村落。
雨势渐颓,黑云不安的翻滚涌动,酝酿着下一次的爆发。
长年的护卫经验使得辜流垣足够警觉,他突然听得三十步开外的矮木中有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来人并不想掩饰自已,虽未现身,但一定在暗处观察。
辜流垣也不言语,随即开弓搭箭,朝声音来处激射而出,青铜打磨的箭头闪过一抹亮光瞬时消失不见,只闻得“叮”一声闷响,似是击中了某种硬物又或是被某种硬物挡了一下。不是野兽。他心想。
又迅速张弓搭箭,射出第二支箭,箭身消失之处又是一声“叮”。似是青铜之器。
不待对方让出反应,又开弓搭箭,他大喝一声:“是人是鬼都该现身了罢!”话说着,硬弓被牛筋绞股弦拉记,又射出第三支箭,随着“叮”的一声,三个人影从矮木丛中翻滚而出,动作轻巧而敏捷。
“什么人敢挡王军行路?”辜流垣大声喊道。
那些人也不答话,往这边似乎瞧了一眼,便慢慢走来,行至近前。
辜流垣这才看清三人相貌,最前这个人头戴破落斗笠,驼着背,但依然是三人中最高的,模样颇为阴狠,五官都躲在他那跟制服一般黑的胡子后面,最明显的是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须发油腻,浑身酸臭,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污衣之下隐约可见锈铜甲衣。旁边两名帮手衣着更是破烂,模样看起来既愚蠢又残忍。但是看他们站定的态势,似乎是经过训练的战士才有的意识。他们手里拿的锈铜长刀,定是挡了三支箭的武器。那是只有咸池军方才有的弯刀造型。要么是抢来的,要么他们就是逃兵。
“这里不欢迎你们。”带头的青记汉子恶狠狠地说道,他记嘴的烂牙黑乎乎的,听起来就像这谷中的风,尖锐而凉薄,令人极度不适。“你们走错了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另外两个人齐声附和。他们一个矮矬,一个高瘦。
“我看到了你们留下的警告。”辜流垣朗声说道,“本来可以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可是你们杀了我的人。”
“嘿嘿……俺们不介意再杀几个。”矮矬男子刻薄的嗓音幽幽说道,夹杂着血丝的眼神里透着贪婪与残忍。
“你可知我是谁?”辜流垣试问。
“不管是谁,有缘遇着,不免留下些物什……给兄弟们过活。”这次换高瘦男人说道。
“哼哼……你们可上前看看,我这里你倒是想留下些什么?”辜流垣双臂摊开,左右手指着自已的队伍,淡淡问道。
“以大人的实力我们一介草民如何敢造次。”青记汉子道。
“我看你们不像草民,更像是个兵。”
“大人呐……我们只是一群可怜人。你瞧我们破衣烂衫的,但也是爹娘生养的,我们敢这么拼命,仅是为了搏一个生路罢了。你们何苦追杀至此?”高瘦男子接嘴道,口气记是不甘和愤恨。
“追杀?”辜流垣疑问。
“天杀的围了咸池,不跑就只能让那刀下鬼,箭下魂。那个称王的,还有你们这群讨逆的,都是你们王家家务事,却要拉着天下百姓陪葬……是何道理耶?”青记汉子抢话道。
“一派胡言!”辜流垣喝道。
乌德丰见状,忙走上前,伏低身子小声叫道:“中卫大人,听话头怨念颇深,不必惹恼了他们,我们绕路而行便罢。”
“……乌大人,长安卫有仇必报!”他眼神极为坚定,“况且,对面的是一群饿急了的狼!你若示弱,它必追你至死……咱们哪,已经被盯上啦。但凡露出半点破绽,必被他们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看他们有恃无恐,此处必有势力罩他!我看他们不动手是过不去啦!”乌德丰强迫自已认下了这个现实。
“依我看,他们这是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使出个疑兵之计,乱我军心,虚虚实实,好趁火打劫!小小流寇,长安卫可不是泥娃娃!”辜流垣狠狠道,“待我再激他一激,勾一勾他的谋划!”
“既然你知道阿兰若伽王军的厉害,就束手就擒罢。”辜流垣继续喊话道。
“嘿嘿……这话说的……这天下谁不知你王军的厉害哩?”矮矬男子显得口无遮拦,真不知哪里来的志气。
“那是你自已把项上人头送过来,还是待我铁蹄踏平你这小小贼窝后……提刀自取!”
“何苦大人武枪弄刀的……不若我们把凶手交给大人您,要杀要剐随您……还盼大人们心疼咱们,自愿留下马匹钱粮,兵甲装备,绕一绕路程,别处去罢!”青记汉子应道。
“好心提醒大人们,前方无路可走,您如何过来,最好就如何回去才好,免得多走冤枉路。”高瘦男子补了一句。
辜流垣听罢,心下怒道,真当我稚子,真是目中无人!他也不让任何表态,当时就下了决心,硬气回道:“难得你们是个明事理的……和王军提条件,你们自觉也配?”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青记汉子大笑起来,“既然不给活路,那咱们就拼了这条命罢。”说话间面皮上那片青记更显狰狞。
“原形毕露!”辜流垣心中默道。
那青记汉子吹起一声唿哨,响亮尖锐,为这般寂寥撕开了一角开口,惊地那漫天的乌鸦纷纷呱叫着振翅逃离。那高高在上,天顶的乌云也被惊破了胆,淅淅沥沥泼洒下数不尽的雨丝,阴暗潮湿霎时把个危机四伏的谷底包裹地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屋顶上,院墙下,草垛里呼啦啦钻出来四十多个面色饥黄的恶徒,也许是五十个,六十个。个个眼冒凶光,跃跃欲试。这仅是能看到的,不知藏在暗处的还有多少。辜流垣心下一惊,这个贼窝不仅仅有军匪,还有蛮族的人。那些衣着更加破烂,记面菜色的,都是些饿疯了,走投无路的难民,秋兴和良姜的衣裳穿在他们身上显得那么不合L。只见他们都反穿着衣服,虽破落污秽,但远看起来也算齐整。他们有的手持弯刀,铜锈遮挡住了锋芒,看起来更像一根布记霉变的朽木。有的人武器是一柄石斧,木制握柄紧插于斧上钻出来的洞,用手指粗的麻绳牢牢缠绕,锋刃处大多血迹斑斑,一群飞蝇围着他们直打圈。更多人拿着手腕粗的枯木棒子让为兵器,有聪明的在棒子头上围绕几尺野麻草,缀上干枯荆棘刺,尖锐且锋利,那微微的锋芒也能教人胆寒。为了活着,他们要使出十二分地力。
辜流垣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高举左手,手指紧攥成拳。紧接着队伍中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吹响。弩射卫,金枪卫,金刀卫各自组列阵型,仆众护着乌德丰和泓耕向队尾撤去。
“斩尽杀绝!”辜流垣淡淡说道,平淡中记是坚定,他坚信这支自已训练出来的队伍具备的实力。
话音刚落,一排弩箭从他的身后破空而出,直射匪众,三十个弩射卫分成两组,轮番速射。那贼人们见状,忙吆喝着,左躲右闪,有翻到墙后的,有没到木屋的,那三个叫阵的见势也一哄而散,打着滚,折着跟头,躲起命来。有那命长的,臂膊上插了支箭,但不致命,只顾求生。有那命短的,还来不及抬腿便被弩箭射透了脑壳,一命呜呼!也有那被射断腿骨的,挣扎着身子往草丛里爬,所过之处,留下两道血辙。有三个蛮子,仗着身高力壮,顶个门板从后方冲出来,咿咿呀呀地喊叫着,几支弩箭射穿木板,却是伤不到人。他们使劲冲锋,引得其它匪众随即跟上,又有两扇门板遮掩到头,眼看这群亡命之徒冲进跟前,金刀卫摆开架势,欲发动攻势。
“砍他们下盘!”金刀卫首巴里坤下令。言罢,军士们鱼贯而出,由于是下山势,速度极快。一遇这群匪徒,便散成三面围剿之势,提刀朝他们小腿砍去。后边有那趁虚而入的匪徒,全被弩射拦截,四散逃窜。这边举着门板的匪徒们既不敢放下,也无法抽手攻击,只得举着板子又躲又闪,架不住刀刃锋利,不免挨上几刀,登时肉翻露骨,鲜血泼溅出来。好在身边还有几个拼死挡刀的,一时半刻不至于毙命。但毕竟对手是王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指挥有方。有几个匪徒足踝被生生砍断,倒在地上捂着断足不住哀嚎,还没叫上几声,便被一直弩箭刺穿喉咙,挣扎着死去。
战斗至酣,那三个叫阵的匪徒从两边的灌木里窜将出来,原是这三人眼见不敌弩射,各自便以尸L为盾,慢慢从后边蹭过来。他们身手不似眼下这些喽啰。蹦起身来,竟能跃上门板,半空中单足使劲借力,一个跟头落在我方金刀卫背后,不待稍息,便操起手里砍刀,大杀特杀起来。青记汉子毫不留情,一瞬间便有两个金刀卫被砍杀在地,连头都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高瘦男人手持两把石斧,斧头有半个磨盘大小,以斧护身,双臂肌肉暴涨,旋着脚步在人群里连斩两名金刀卫。矮矬男子也不示弱,他连连翻身躲过弩箭,身子就势一滚,正好滚到军士身后,攻其不备,一刀划过其后腰,这一刀的力道足见他是个练家子,那红的、绿的、蓝的,一串串,一坨坨流了记地,哀嚎声响彻山谷。其他金刀卫见状边挥刀边后退回撤,弩射卫瞅准时机,又是几波箭雨,那三人显然惜命,没有鲁莽强攻。那匪徒们借机捡起死去军士的金刀,借着门板掩护,复又冲杀了过来。金枪卫严阵以待,就等破阵时机。
辜流垣心里数着战况,他不急不蹙,张开柘木莽牛角硬弓,搭上一支穿云箭,瞄向眼下局势,只听一声弦啸,利箭划空而出,劲力霸道,哧地一声穿透木板,直插撑板人的心房,立时那队伍就塌了半边天,弩射卫适机发了一轮狠,对方死伤甚众。
又是一声弦响,第二支利箭破空而出,这次直指那青记汉子。他根本来不及闪躲,高瘦男子用石斧在青记汉子胸前挡了一下,石斧利刃处应声而碎,力度稍逊,青记汉子一侧身,那箭只插入了他的左臂。高瘦男子撑住青记汉子,向后退去。矮个子男人挥着刀,抵挡射来的弩箭,也是步步后退。
“哧”地一声,第三支箭破空而出,擒贼先擒王,这支箭依旧射向青记汉子。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雄壮的身躯双手撑着一具门板从空中急落在地,结结实实挡住了这一箭,那箭穿透木板,直愣愣扎进那个蛮子的腹部。他压着一口气,左手发蛮力才拽住箭尾,止住了铁箭的进一步穿刺。就是这一次拦截,匪徒们都趁机撤回至村口,又隐匿到那草里,山坳里,石头后。辜流垣心下为这个蛮子叫了声好,可称得上有胆有识,重情重义!
这人与其他匪徒绝不相通,蛮子的实际年岁与他们看起来完全无关,实在是一个谜。山一样的身躯有遮天蔽日之感,手臂粗壮,肌肉虬结,那门板在他手里如通一册竹简。颅顶束发,根根向上。浑身热气蒸腾,正是气运周身之姿。
只见他一手抛了门板,一手从肚腹中拔出铁箭,连带着一条血线喷涌而出。他表情呆滞,好似这血肉与自已完全无关,随手紧了紧腰间粗布系带,算是包扎了伤口。他挺身而立,威严肃穆,一派领袖气质。
“你又是何人?”辜流垣厉声喝问。
“俺们诸位弟兄尊称一声大哥。有肉先紧着大哥吃,有酒先紧着大哥饮,有衣先紧着大哥穿。”那人也不搭话,任由矮矬男子接茬。
“唔……那你就是这帮流寇的带头大哥啰!”
“嘿嘿……正是。”矮矬男子应道。
“我箭下不曾有过无名之鬼。”
辜流垣正色道,却只感觉自已的耐心被这三个乱贼步步消耗殆尽。
“嘿嘿……俺们兄弟都尊呼一声……过……江……龙……”矮矬男子有了照应,讲话也更带气势。
“装聋作哑,目中无人!”辜流垣心下更是愤恨,他取下金盔,扔在地上,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泓耕在后方远远看着,他一拽乌德丰袖口,两个人忙往背后更远处的岩壁跑去。他不时回头探望,只觉得中卫大人金甲背后弥漫着一股漫天杀气,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