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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柩在偏院停了三日。
直到第三日的深夜,被几个小厮抬着,从王府的侧门悄悄运了出去。
没有哀乐,没有亲眷,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
我跟着他们,看着自己被弃置在城郊的乱葬岗。
这里孤坟遍地,乌鸦在枯枝上哀鸣。
多我一个也无妨。
这就是我云凝最后的归宿。
也好,至少远离了那座牢笼,远离了他。
可我依旧无法离开他。
魂魄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在他踏出王府的那一刻,我又被拉回了他身边。
他去了皇宫,处理完朝政,又去了京郊的军营。
他依旧是杀伐决断、运筹帷幄。
只是,偶尔,在无人之际,他会习惯性地蹙眉,伸手去端茶,却在触碰到冰冷的茶杯时,会微微一顿。
从前,无论多晚,我都会为他备着一盏温热的参茶。
他处理政务时,我便安静地守在一旁,为他添茶研墨。
他不喜我,我知道。
他厌恶我身上流淌的云家血液。
我便安安静静的待着。
他需要我时再出现。
而他留着我,不过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墨家的仇恨,云家的罪孽。
可这三年来,日复一日的相处,总有一些习惯,在不知不觉中刻下痕迹。
比如,他书房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
那是我在新婚夜被折磨后,我没有了所有活下去的意念。
不吃不喝,拒绝医治。
僵持半月后,医师说如果我再不治疗便真的要撒手人寰的时候。
墨衍问我,怎样才能配合医治。
我说。
对我好点,不许让别人在辱我,还有我要家里的兰花。
那是我从云府逃离时带出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嗤笑说我附庸风雅。
最后还是替我拿了回来。
我便开始接受医治。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几个辱我的小厮。
在后来三年里,我们每次争吵,他都威胁我,说要命人扔掉。
直到我放弃,示弱。
他便会停了威胁我的念头,却说兰花命贱注定活不长。
而那盆兰花我每日都会精心照料。
后来,他见那兰花竟也抽了新芽,便不再多言。
有时他烦闷,还会盯着那兰花出神。
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盯那盆兰花还是在盯照顾兰花的我。
我不敢问,也不敢想。
如今,我死了,那盆兰花,想必也活不长久了。
回到王府,他径直走向书房。
路过我曾居住的偏院。
他脚步明显未停。
只是,在我眼中,他的背影,似乎有那么一丝僵硬和停顿。
而今他的书房里,一切如常。
只是少了一个安静的身影,少了一盏永远温热的茶。
三年里,我每天都会在书房等他回府。
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扑进雕花窗棂,将案头的宣纸掀起一角。
他枯坐于黄花梨木椅上,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狼毫笔杆。
掌心沁出的薄汗,在湘妃竹笔杆上,染出了深色水痕。
案头摊开的文书,已积了半盏茶的凉意。
朱砂批注的红痕,在日光下愈发刺目。
墨迹却始终悬在半空,迟迟都不肯落下。
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台。
青瓷盆里的素心兰,此刻蔫头耷脑。
原本修长舒展的叶片蜷曲如老人枯指,花瓣边缘泛着焦褐色。
连最引以为傲的素白花蕊都垂落成黯淡的丝线。
这盆曾在王府宴会上惊艳众人的名品兰花,终究还是抵不过深春的溽热。
如同气数将尽的王朝,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悄然凋零。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望着那株残败的兰花,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来人。
他喉结微动。
管家匆匆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将偏院收拾干净,把里面的东西,都处理掉。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
管家应声退下。
处理掉么
也好。
那些都是我用过的,都随着我的死亡,一并化为灰烬吧。
就如同我云家,不留一丝痕迹。
我看着他重新拿起笔。
只是那笔尖,在纸上悬停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