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月光阴,幽冥地界竟似被春风拂过,处处透着鲜活气息。
孟婆汤铺的青砖墙上,新挂了块梨木说书台,每日卯时便有鬼魂抱着生前话本登台,沙哑嗓音里混着孟婆汤的甜香,讲些阳间未了的琐碎情事。
牛头马面的武馆开在鬼市尽头,青石板上总聚着一群小鬼,跟着两位教头比画架势,嘿哈声惊得忘川河上的纸船直打转。
最稀奇的是黑无常,竟在袖中养了只巴掌大的小鬼头,那鬼灵精怪的小家伙生着双琥珀眼,整日叼着瓜子蹲在黑无常帽檐上,见人便奶声奶气喊大人万福,惹得白无常眼红得直捏他脸。
顾夜渊坐在阎王殿的朱漆台阶上,望着洛九幽伏在案头批注黄泉簿。
她握笔的姿势极不规矩,指尖总沾着金粉,在纸页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批注,末了还不忘盖个莲花印泥。
阳光透过殿顶琉璃瓦斜斜落进来,将她耳坠上的彼岸花映得透亮,倒比案头那盏万年烛火更添暖意。
笑什么洛九幽忽然抬头,笔尖还悬着滴金墨,在簿子上晕开小团光斑。
笑这幽冥,比阳间更像人间。顾夜渊接过她递来的蜜饯,咬开时甜浆四溢,混着殿外飘来的桂花香,也笑自己从前困在执念里,竟不知天地广阔。
话音未落,便见白无常一路小跑进来,高帽上的小鬼头正揪着他的长舌头晃悠。
启禀阎王大人、顾判官!白无常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烫金信函,阳间玄天门送来谢函,说掌门沈倾月已废除替身禁术,还当众烧了所有诬陷顾判官的文书。
顾夜渊指尖一顿,蜜饯的甜突然在舌尖泛出涩意。
他望向殿外黄泉路,只见彼岸花正开得热烈,殷红花瓣被风卷着掠过台阶,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沈倾月嫁衣上的绣纹。
可这一次,心底再无波澜,唯有清风拂过般的释然。
知道了。他淡淡点头,将蜜饯核扔进忘川河,看它随波逐流直至消失。
洛九幽忽然握住他手腕,灵力在二人掌心绽开金色彼岸花,花瓣脉络间流转着幽冥特有的微光。
今后无论你想留在此处,还是去人间游历......她的声音轻却坚定,像极了七年前破庙里那句我护着你
我都陪你。
他望着她眼中的诚恳,忽然想起初来幽冥那日,她抱着自己穿过鬼门关的模样。
那时他满身伤痕,心亦千疮百孔,如今却能在这阎王殿里,笑着看小鬼头偷喝孟婆汤被追得满街跑。
过往种种,终如忘川水般东流去,只余眼前人掌心的温度,真真切切。
好。顾夜渊轻轻点头,反手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指尖因批卷而磨出的薄茧。
殿外忽然传来喧闹声,抬眼望去,鬼市的灯笼已次第亮起,暖红色的光晕漫过黄泉路,将幽冥的夜染得柔暖。
不知谁家小鬼放起孔明灯,幽蓝光芒里映着平安二字,晃晃悠悠飘向星河深处。
洛九幽指尖一动,殿内烛火忽然化作万千流萤,绕着二人缓缓飞舞,顾夜渊看着她发间跳动的萤火,忽然轻笑出声。
这一笑,竟比忘川河上的月光更清透,比孟婆汤里的甜浆更绵长。
原来真正的放下,从不是撕心裂肺的决裂,而是某天忽然发现,那些曾以为刻进骨髓的伤痛,早已在时光里凝成了琥珀。
就像此刻幽冥的夜,虽无阳间的朝阳,却自有千万盏灯笼,照亮每一个前行的脚步。
走吧。洛九幽起身拂袖,金粉自袖间飘落,在台阶上积成小小的花毯,牛头马面说新收了个弟子,竟能接住他们三招呢。
顾夜渊随她起身,袖中落下一片泛黄的纸页,正是那日白无常偷塞的话本子残页。
上面俏阎王心系冷面郎的字迹已被磨得模糊,却在流萤映照下,显出几分岁月的温柔。
二人并肩走过黄泉路,小鬼头们嬉笑着从脚边跑过,手里举着发光的忘忧草。
远处孟婆汤铺的说书声又起,这回讲的是《幽冥判官寻真记》,惹得满座鬼魂唏嘘感慨。
顾夜渊望着漫天流萤,忽然觉得这幽冥地界,竟比记忆中的阳间,更像个能安放灵魂的家。
而身旁那人,亦如当年破庙中那般,牢牢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