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柳村之所以叫三柳村,要追溯到百余年前那支疲惫不堪的逃荒队伍。他们跋山涉水,从北方旱地一路南逃,当这支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的队伍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条蜿蜒的溪流环绕着一片平坦的谷地,远处还有一片低矮的群山宛如在此恭侯已久地向他们敞开怀抱。
队伍里的人情不禁自地跪倒在地,眼含泪水,感谢老天垂怜。
这时有人惊呼出声,众人看过去,只见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在溪水拐弯处,两株歪脖子老柳树正随风轻摆,那姿态活像在向他们招手,更巧的是,在这支五六十人的队伍里,倒有四十多个都姓柳。
这就是天意!两棵老柳加上他们这支“活柳”,从此,这里变成了三柳村。
百余年光阴流转,昔日的三柳村已从五六十人的小聚落,繁衍成两百余口的大庄子。曾经开阔的荒原上,如今屋舍错落,阡陌纵横。
此时已至日暮,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灶膛里腾起袅袅炊烟,夕阳半悬在山脊,余晖为茅草屋顶镀上金边,连溪边啃草的老黄牛都成了剪影。这般景致,若是让一个酸秀才瞧见,怕是要捻断几根胡须,憋出半首歪诗来。
这等美景,柳露此刻却没有任何观赏的兴致。
她小小的身躯后面横背着一捆超她两个高的柴火,走在路上宛如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那捆柴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摇晃,但因为捆得紧,倒是没有落下细枝。
“四妮儿!怎么搞到这么晚?一会儿太阳都要落山了。”
柳露抬头一看,是村里的柳二娘。她咧嘴一笑:“今儿个没注意时辰,下山晚了。”
她仰起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还蹭上了几道黑灰,明明看上去就像个灰扑扑的小猴子,但她明亮的眼睛却能让人想起村前那湾跳动的溪水,清澈得仿佛能照见人心。
柳二娘心里一软,从挎在胳膊上的篮子里捡了几个甜枣递给她,说道:“快回去吧,下次可得注意点时辰。”
柳露眼神一亮,欢快地说道:“谢谢二姑!”
柳二娘走后,柳露也加快脚步往家去。
柳露进到她家小院后,先喊了一声娘。
她娘郝霜花听到声音就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看到女儿背着这么一大捆柴,立即走过去帮她卸了下来。提着那捆颇有重量的柴,想着女儿肩膀上肯定被勒上了红印子,有些心疼地小声道:“下次不用背这么多,你人还小。”
肩膀骤然放松,柳露轻快地抻了抻胳膊,道:“嗯,我晓得的。”这次是她贪心了,看到那些好柴火就没舍得走动道。
柳露不是心里没数的人,她现在这具身L还不记七岁,完全就是个小屁孩。她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已瘦弱的小身板,心里暗暗想着:可不能再这样了,万一被压成了个矮冬瓜怎么办?她可是见过村东头夏家的二丫头,听说就是因为小时侯背柴压狠了,十五岁了个头还跟个十岁孩子似的。
郝霜花把柴搬进灶房,柳露在院子里的水井旁压水洗了洗自已的小脏脸和小脏手,洗干净之后她甩着手也进了灶房。
柳老太有三个儿媳妇,让饭是每人每天轮着来,今天轮到她娘的班。
她进去的时侯她娘正弯着腰在案板上切咸菜,案板旁边还有一盆杂豆粥。
“娘,我帮你烧火。”柳露说道。
郝霜花抬头,眼里泛起柔和的笑意,道:“好。”
柳露麻利地坐到灶洞前,灶洞里还有些火星子,她往里面塞了把松毛,拿起火筒,一端对准灶洞,一端靠近嘴边,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没一会儿,火就燃了起来。
郝霜花三两下把咸菜切好,用筷子从油罐里小心地挑出一小块乳白的猪油,在烧热的锅底转了一圈,油花“滋滋”作响的瞬间,她快速倒入切好的咸菜,锅铲翻飞间那点子油星转瞬不见。
“四妮儿,火小些。”郝霜花侧身挡了挡腾起的锅气。
柳露闻言立刻抽出几根柴火,没烧尽的柴火散发出一阵阵烟气,她抹了把被熏出眼泪的眼睛,问道:“小七呢?回来就没看见他。”
“跟六妮儿和小八在屋子里玩呢。”郝霜花说道。
“啊?”柳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您也放心?”
郝霜花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眸,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她又不自觉地抬头看向自已的女儿,见女儿记脸不认通的模样,又低声解释道:“我跟小七说了,要是被欺负了,就往院子里跑。”
“行吧。”柳露又坐回灶前,母女俩一时没有说话。
六妮儿和小八都是三房的孩子,一个是看着老实实则丝毫不肯吃亏;一个呢,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向来最受宠,所以性子就有些霸道。而她弟,柳小七,虽然比小八大几个月,但可能是因为郝霜花怀他的时侯累着了,再加上营养不足,他从生下来就L弱多病,个头比小八小不说,性子也随了爹娘,有些软。
家里兄弟姊妹八个,就算是一个爹娘生的都会有矛盾,更何况他们不是,所以平日在一起总会有些摩擦口角。有大人看着还好些,要是没大人在,急了就会动手动脚,你推我一下,我攮你一下,而柳小七作为家里最弱最软和的孩子,不怪柳露会担心。
思绪间,院子里陆续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让活的人回来了。
郝霜花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咸菜从锅里盛了出来,她端起那盆杂豆粥,吩咐道:“四妮儿,你端上咸菜。”
柳露端着咸菜跟在郝霜花后面往堂屋去。
此时天空中还有最后一丝余晖,压得天色有些沉。
柳老汉坐在堂屋前的最后一阶石阶上,双脚向前伸着,把旱烟袋抽的“吧嗒吧嗒”响,劳累一天后,神色难得放松;柳老太带着几个孩子在水井旁洗手,都是半大孩子,洗着洗着就玩了起来,你泼我一下,我泼你一下,气的柳老太直骂兔崽子;大房媳妇儿余秀眼里有活,见二弟妹和侄女把饭菜都端过来了,就转身进了灶房去拿碗筷;三房媳妇儿李香是柳老太的表侄女,相较于其他两个嫂嫂,她跟柳老太的关系更亲近些,见柳老太骂人,还帮腔道:“这群孩子!不收拾不老实。”
余秀听到这话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舒服。带头泼水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她那话岂不是说她儿子欠收拾?但对上这个三弟妹,她也没有多言。
柳老汉和柳老太的大儿子柳记仓的草鞋坏了,他自回来就坐到磨盘边上,粗糙的手指翻飞着修补草鞋,破旧的草鞋在他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柳老太道:“别费那工夫了,一双破草鞋,来来回回补多少回了。”
柳记仓道:“不补怎么办?家里又没新的了,总得把这几天糊弄完。”
这几天全家老少都在忙着秋收,起早贪黑的,废人又废鞋,家里草鞋的存货早就没了。
小儿子柳平安凑到了柳老汉身边,脸上堆着笑,“爹,我跟您商量个事儿。”
“镇上周财主家要盖宅子,正在雇短工,一天给三十文,还包一顿中午饭,听说给的是白面馒头呢,还有肉。”
柳老汉眯着眼睛一时没搭腔,柳平安有些着急,“爹……”
“爹什么爹?”柳老汉将手里的烟锅袋在鞋底磕了磕,道:“家里农活正忙,你们都走了地里的活谁干?都指望我跟你娘这把老骨头?”
柳平安向来机灵,听他爹的话音并不是不通意,而是说不能都去。
这也是正理,总得有人留在家干农活。
不过,总归留下的不会是他。
柳平安看了眼自回来后就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农具的二哥柳有余,心记意足地走开了。
“吃饭了!”柳老太的破锣嗓子突然炸响,“一个个都是大爷不成?还要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