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记忆猎场 > 第8章
冰冷的、带着浓厚铁锈和化学药剂气味的空气灌入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刀片。塞缪尔·托伦背靠着锈迹斑斑的巨大管道外壁,身体顺着粗糙的表面滑坐在地,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脊椎顶端那枚神经驱动体所在的位置——那里不再是冰冷的搏动,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活物啃噬骨髓的灼痛。
实验室最后爆发的能量乱流将他狠狠抛了出来,重重摔在蜂巢底层这片更加荒凉、更加死寂的废弃工业区。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骨架般的管道系统在他头顶和四周虬结盘绕,遮蔽了本就稀疏的霓虹天光。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料沉淀百年后散发的、混合着金属氧化物和未知化学溶剂的刺鼻气味。死寂。只有远处不知名机械传来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低沉嗡鸣。
**“警告:外部环境污染物浓度超标。生命维持系统持续恶化。神经驱动体过载状态未解除。建议立即寻找稳定能源接口进行冷却及基础维护。”**
幽蓝的视界边缘闪烁着冰冷的诊断信息。驱动体像一头受伤的、贪婪的野兽,在反噬宿主的同时,也在发出求生的信号。它需要能量,需要冷却,否则这具残破的躯壳和它自身都将走向崩溃。
塞缪尔没有理会它的建议。他紧闭着双眼,不是休息,而是用尽全力对抗着颅内翻江倒海的混乱。
艾莉森!
那张在记忆碎片中惊鸿一瞥、苍白而惊恐的小女孩的脸,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意识的最表层。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像极了母亲…妹妹!那是他的妹妹艾莉森!被囚禁在冰冷的白色房间里,像一件等待处理的物品!
“沃斯…”
这个名字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符号。他是植入者,是删除者,是绑架者!是他亲手用钻头刺入自己的颅骨,抹去了塞缪尔·托伦,制造了ST-7!
**“检测到高强度情绪波动。警告:情绪波动加剧神经驱动体过载风险。建议启动抑制协议…”**
驱动体冰冷的提示不合时宜地响起。
“闭嘴!”
塞缪尔在意识中咆哮。他猛地睁开眼,幽蓝的视界瞬间覆盖了现实的荒凉景象。他需要行动!需要线索!需要找到艾莉森!沃斯医生的脸,那个白色的房间,是唯一的线索。但蜂巢如此巨大,如同钢铁迷宫,去哪里找?
记忆…蜂语最后的遗言在脑海中回响:**“锈带…记忆贩子‘掘墓人’…他认得沃斯的脸…”**
锈带!
这个地名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那是蜂巢底层最臭名昭著、最混乱的记忆黑市集散地之一,如同腐烂都市躯干上的一道流脓的伤口。在那里,记忆不再是隐私,而是明码标价的商品、武器和毒药。掘墓人…一个能认出沃斯医生的记忆贩子…
**“目标坐标更新:锈带
-
记忆黑市。路径规划中…”**
驱动体似乎捕捉到了他的决策意图,立刻开始工作。幽蓝的视界中,复杂的管道结构被快速建模,一条闪烁着微光的路径在三维地图中延伸出去,指向城市更深、更暗的腹地。
没有时间犹豫。塞缪尔挣扎着站起,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驱动体适时地释放出一股微弱但精准的电流,强行驱动着这具濒临散架的身体,踉跄着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残骸和粘稠的油污上,留下暗红的血脚印。
前往锈带的路途是穿越地狱的回廊。巨大的废弃厂区如同钢铁坟场,死寂中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幽蓝的视界不断扫描着周围的环境,标记出能量反应异常的区域、结构不稳定的高架管道、以及…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带着敌意的红外热源轮廓。是游荡的机械清道夫?还是底层帮派豢养的改造猎犬?塞缪尔利用驱动体提供的微弱预判和超越极限的爆发力,在倒塌的钢架、锈蚀的集装箱和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间艰难穿行、躲避,数次险之又险地与致命的爪牙擦肩而过。每一次极限的闪避,都进一步压榨着他残存的生命力,脊椎处的灼热感如同燃烧的烙铁。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开始混杂新的气味。劣质合成食物的甜腻香精味、廉价香水掩盖下的汗臭和体味、燃烧的化学香料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混合着腐烂脑组织的特殊气味。噪音也渐渐增大:模糊不清的电子乐、尖锐的叫卖声、醉醺醺的争吵、以及某种高频神经干扰器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
锈带到了。
穿过一道由扭曲钢筋和破烂霓虹灯管勉强构成的拱门,眼前的景象瞬间冲击着感官。
这里像是一个被巨型管道和废弃建筑强行挤压出来的巨大洞穴。空间被各种简陋的棚屋、帐篷、停靠的改装悬浮货车和直接用集装箱堆叠而成的“店铺”塞得满满当当。空中悬挂着无数粗劣的全息投影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污染,推销着各种可疑的服务:“记忆碎片,极致体验,包爽包真!”“定制美梦,逃离现实,只需100信用点!”“专业记忆模糊,消除烦恼,不留痕迹!”“高价收购珍贵记忆片段,童年、初恋、濒死体验…价格面议!”
人潮在狭窄的、布满油污的“街道”上涌动。他们大多穿着廉价的合成纤维衣物,脸上带着底层特有的麻木、警惕或狂热的混合表情。许多人身上都带有明显的、劣质的机械改造痕迹:闪烁故障光芒的义眼,发出吱嘎声的机械臂,裸露着线路的神经接口插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绝望交织的气息。
这里是记忆的猎场,最赤裸裸的那种。
塞缪尔的出现,像一滴冰冷的油落入了沸腾的水锅。他那身沾满血污和油泥的破旧衣服,惨白的脸色,尤其是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闪烁着不稳定幽蓝光芒的双眼(驱动体视界的外在映射),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道贪婪、警惕、或纯粹是恶意的目光。他能感觉到无形的触手在扫描他——简陋的便携式扫描仪,或者更直接的、被改造过的感官。几个眼神浑浊、肢体被粗劣改装的街头混混从阴影里走出,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
**“检测到多个低威胁目标锁定。建议启动威慑协议。”**
驱动体冰冷地建议。
塞缪尔没有理会驱动体,也没有看那些混混。他幽蓝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两旁光怪陆离的摊位和店铺。他的目标很明确:掘墓人。
一个卖“怀旧罐头记忆”(封装在廉价玻璃管里的浑浊液体,号称能体验上世纪田园风光)的摊主,被他眼中非人的光芒吓得缩了回去。一个推销“感官增强芯片”(插进神经接口就能获得虚假高潮)的改造人,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裸露的接口。
终于,在锈带最深处、靠近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渠边缘,塞缪尔找到了目标。
那甚至不能算一个店铺。只是一个用破烂防雨布和生锈铁皮勉强搭成的窝棚。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挂着一串用各种生物(包括人类?)指骨串成的风铃,在污浊的气流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窝棚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摇曳的、散发着绿色幽光的提灯,映照出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杂物轮廓:老旧的神经接入头盔、破损的数据芯片盒、浸泡在不明液体中的生物组织标本、甚至还有几颗装在玻璃罐里、连接着电极的、干瘪的人类大脑!
一股浓烈的防腐剂、霉味和某种神经烧灼后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窝棚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金属椅上。他穿着看不出原色的油腻长袍,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树皮般褶皱的皮肤,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白色,另一只则被一个由无数细小透镜和光纤组成的、不断旋转调焦的复杂机械义眼取代。那只机械义眼在塞缪尔靠近的瞬间,就牢牢锁定了他,无数细小的透镜飞快转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掘墓人?”
塞缪尔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和强行压制的急切。
阴影中的身影没有立刻回答。那只机械义眼依旧疯狂地旋转着,仿佛在扫描塞缪尔灵魂的每一个角落。过了足足十几秒,一个干涩、漏风、如同骨头摩擦般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新鲜的…伤痕…旧的…空洞…还有…一个吵闹的…外来住户…”
掘墓人的声音带着奇异的节奏感,每一个词都像是从肺部艰难地挤出来。“客人…你的脑子里…很热闹啊…想卖掉点…热闹?还是…想买点…安静?”
“我找人。”
塞缪尔无视他的话语,上前一步,幽蓝的视界穿透窝棚的昏暗,死死盯着掘墓人那只诡异的机械眼。“一个医生。沃斯。他在哪里?”
“沃斯?”
掘墓人浑浊的肉眼微微眯起,那只机械义眼的旋转速度却陡然加快!“一个…坏名字…一个…挖坟的…名字…”
他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找他的人…很多…活着的…很少…”
“你认得他。”
塞缪尔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驱动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志,幽蓝的光芒在他眼中猛地一闪!
掘墓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只疯狂旋转的机械义眼死死锁定塞缪尔眼中的幽蓝光芒,仿佛看到了某种既熟悉又极度危险的东西。
“认得…又如何?”
掘墓人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一些,“他的脸…值钱…非常值钱…你…付得起吗?”
“你想要什么?”
塞缪尔的声音冰冷。他知道这里的规则。记忆猎场,只交易记忆。
掘墓人那只枯瘦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指向塞缪尔的太阳穴——那里还残留着手术缝合的痕迹,以及颅骨内植入物被移除后的空洞感。
“你脑子里…那个…新挖出来的…空洞…”
掘墓人的机械义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那里…原来装着什么?告诉我…那被挖走的…记忆的味道…我闻到了…恐惧…和…力量…”
他要塞缪尔被移除的追踪/抑制芯片的记忆!那段被强行植入、又被强行剥离的痛苦经历!
塞缪尔的身体瞬间僵硬。那段记忆如同尚未愈合的伤口,被粗暴地揭开。冰冷的金属台,刺眼的无影灯,束缚带的勒痕,钻头的轰鸣深入骨髓…还有被剥离、被覆盖、失去自我的无边恐惧和屈辱!
**“警告:高强度记忆回溯触发神经驱动体剧烈波动!过载风险急剧升高!”**
驱动体冰冷的警报在脑中炸响,脊椎处的灼热感瞬间飙升!
“不…”
塞缪尔从牙缝里挤出拒绝。那段记忆是耻辱,是创伤,他绝不愿意再次触碰,更不愿意当作商品交易!
“嗬嗬嗬…”
掘墓人发出刺耳的笑声,“心疼了?舍不得?那…就带着你的…空洞…和那个…吵闹的住户…一起…滚出去…”
他那只机械义眼转向窝棚深处堆积如山的“货物”,仿佛塞缪尔已经失去了价值。
艾莉森苍白惊恐的脸再次浮现。妹妹在白色房间里的样子。
塞缪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幽蓝光芒如同寒冰地狱。
“好。”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我给你…那段记忆。”
他向前一步,无视掘墓人身上散发的浓烈恶臭,无视那只疯狂旋转的机械义眼。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缓缓按向自己的太阳穴。
掘墓人浑浊的肉眼闪过一丝兴奋,他那只枯瘦的手也抬了起来,手指前端弹出一根细长的、闪烁着幽光的神经探针,对准了塞缪尔伸出的手指。
**“检测到外部神经链接请求。链接目标:高风险未知接口。警告:记忆数据存在泄露风险!强烈建议中断链接!”**
驱动体疯狂报警。
塞缪尔无视了它。他的手指与掘墓人的神经探针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滑腻、如同毒蛇般的精神触须,猛地顺着指尖的神经,强行刺入了塞缪尔的意识深处!直扑那段关于手术台、关于钻头、关于植入和剥离的痛苦记忆!
“呃啊——!”
塞缪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不仅仅是回忆的痛苦,这种被强行读取、被暴力翻阅记忆的感觉,如同灵魂被活生生撕开!颅内的旧伤口仿佛再次被撕裂!神经驱动体在剧烈的精神冲击下爆发出更强烈的幽蓝光芒和灼热,几乎要将脊椎熔断!
痛苦!屈辱!冰冷的器械触感!深入骨髓的恐惧!被彻底剥夺自我的虚无!
这段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强行扯出的内脏,暴露在掘墓人贪婪的精神感知下!
“嗬…嗬…对…就是这种味道…”
掘墓人发出满足的叹息,机械义眼的光芒兴奋地闪烁着,“恐惧…纯粹的恐惧…还有…被改造的…痛苦…太美妙了…”
读取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塞缪尔的身体剧烈颤抖,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寻找妹妹的意志死死支撑。
终于,掘墓人收回了那根令人作呕的神经探针。他满足地咂了咂嘴,仿佛刚享用完一顿美味。
“交易…完成。”
他那只枯瘦的手在油腻的长袍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极其老旧、布满划痕的黑色数据芯片,随意地丢在脚边的污水中。
“沃斯…医生…他喜欢…干净的…白色…”
掘墓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嘲弄,“去找…‘白塔’…最顶层…的…‘净化间’…那里…有他最喜欢的…手术台…和…他的‘收藏品’…”
白塔!净化间!收藏品?!
艾莉森!
塞缪尔猛地弯腰,不顾污秽,一把抓起那枚浸泡在污水里的数据芯片。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
他没有再看掘墓人一眼,转身踉跄着冲出恶臭的窝棚,重新投入锈带混乱肮脏的人流。身后,掘墓人那只机械义眼依旧锁定着他的背影,浑浊的肉眼却缓缓闭上,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诡异笑容。
塞缪尔紧握着那枚肮脏的芯片,幽蓝的视界在混乱的光影中疯狂闪烁,规划着前往“白塔”的路径。脊椎处的神经驱动体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热和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一段痛苦的记忆换来了妹妹的线索,但这代价,正加速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白塔,那个沃斯钟爱的“净化间”,是救赎之地,还是另一个为他准备好的……记忆猎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