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芸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刮着鱼鳞。
“哐——哐——”窗边传来阵阵敲击声,那声音越来越响。
引来厨房众人侧目。
虞家小少爷纡尊降贵倚在窗边,用折扇柄一下又一下敲击着窗户,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林芸芸。
后者似要装死到底。
只专注地杀鱼,越杀越快。
顺手将杀好的鱼扔在紧靠窗边的桶里,溅起一片腥湿的水花。
厨房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刀刮过鱼鳞的“沙沙”声和“哐哐”敲击声一应一和。
很快,这诡异一幕被打破了。
随着桶里的鱼越积越多,虞乾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眼里满是嫌弃,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快出来,小爷特准你今日不杀鱼,跟爷出去一趟。
”“什么,少爷您说什么?”林芸芸装作一副呆愣的样子,伸出湿漉漉带着鳞片的手靠近他。
虞乾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面色惨白。
“把你的脏手拿走,把它擦干净。
”顺手扔过腰间手帕。
林芸芸稳稳接住,却没擦手,只蹭了蹭。
又憨笑上前:“少爷,您这手帕太贵重了,奴婢不敢用啊。
”边说着,边迅速将手帕塞回虞乾腰间。
虞乾脸彻底绿了。
“啊啊啊啊——”他扯出手帕,一把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
“你你你……”他一手指着无辜眨眼的林芸芸,指尖气得直发抖。
一直偷偷围观的李厨子急忙跑来:“小少爷,别生气,这丫头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您宽宏大量,饶过她吧。
”林芸芸也适时露出一副愧疚难当的样子,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虞乾的脸憋得通红,急火攻心。
尽管沾了鱼鳞的手帕只塞回一瞬,但他还是脏了,浑身的鱼腥味,令人作呕。
想到这,他一堆难听的话噎了回去,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头,一阵咕噜声后:“呕——呕——呕——”他摆摆手,捂着嘴跑远了。
厨房的人都看呆了。
从来都只看着虞家小少爷穿金戴银,通身气派,何时看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更何况小少爷在府内是出了名的嘴毒。
就连和小少爷私交甚好的何府少爷都曾感叹:小少爷要是想寻死的话,不需要服毒,舔舔自己的嘴唇就足够了。
“噗嗤——”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不知是谁突然笑出了声。
很快,笑声传染般在院内传开,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真有你的,林丫头。
”李厨子边憋笑,边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林芸芸的后背。
林芸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李厨子这才意识到她单薄的身躯:“造孽嘞,你这丫头怎么能瘦成这样。
”李厨子眼中浮现一丝怜爱,林芸芸让他想起远在乡下的女儿。
虽说他在待遇最好的虞府做工,可他也没有能力在清河镇安置家人。
他的妻女都在乡下,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时才能与家人团聚。
每次回去,女儿都怯生生缩在妻身后,不敢与他这个“陌生人”说话。
从那么小一团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这其中妻吃了太多苦。
他只能把所有月例都寄回家,让妻女能过得好些,再好些。
眼前的少女和他的大丫差不多年岁,却远远不如他的大丫壮实。
柔弱的身骨迎风而立,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
大丫有他和她娘护着,虽长在乡下,总归是幸福的。
和其他被父母送进来签了“白契”的丫头不同,眼前的少女父母双亡,被人牙子卖进府时就签了“红契”。
每月收信,丫头们争先恐后,欢天喜地打开家中信件,嬉闹着交换家中的消息。
只有她,站在不远处低头无声。
想起那时林芸芸落寞的身影,李厨子有些心酸,温和补充道:“你今天好好休息吧,放你一天假,中午我额外炒一盘肉,你多吃些。
”林芸芸有些意外,但很快明白了李厨子的意思。
她笑眯眯应着:“谢谢李叔。
”临走前无意扫过先前虞乾所站的位置,那被主人嫌弃的手帕已然不见了踪影。
虽然之前李厨子用她做赌注让她有些不爽,但在这一刻,她十分感激他。
与其说是给她放假,不如说是想让她避避风头。
她何尝不知道得罪府上最受宠的小少爷会有什么后果?但她前几日得知“林芸芸”签的是“红契”,瞬间就释然了。
红契,又称作死契,表面上看是终身为奴,不得赎回。
但换个思路想一想,买主高价把她买进来,又是签了终身合同制,出于沉没成本考虑,也不能随便开了她。
这就是妥妥铁饭碗啊!躺在床上,林芸芸摊开四肢慵懒地划动着,身下的被子柔软舒适,令人安心。
虞府的丫头住的是通铺,她是最靠窗的位置。
也不知道原主是怎么分的,冬凉夏热,还呼呼漏风。
但这时正值晌午,她已经很久没在白天躺在床上偷闲了。
暖洋洋的阳光从窗边射入室内,照在她脸上,每个毛孔都张开,贪婪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暖意。
这样的舒适让人慢慢放松下来。
眯起眼,林芸芸望着房梁,慢慢陷入沉思。
她是三个月前来到这里的。
连夜批完上千份模拟卷,她起身倒水,胸口处却传来一阵抽痛。
再一睁眼,她就变成了虞府一个默默无闻的丫头,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
与心脏的抽痛不同,她的胃部旋转扭曲着,只听到咕噜咕噜不断绝的响声。
她轻轻按了下胃部,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看着眼前瘦得只剩骨头的双手,她挑了挑眉。
在现代,她只从那些有进食障碍的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瘦弱。
这丫头……不会是活活饿死的吧?还好此时是午夜,她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顺着原主仅存的丁点记忆摸到厨房。
巨大的饥饿感如填不满的黑洞,胃不停吞噬着能见到的一切食物。
但很快到达了极点。
她奔出门,守着草丛,狂呕起来。
她内心明白,原主的胃经过长期的饥饿撑不住突如其来的暴食。
她不记得那天最后是怎么回到厢房的。
只记得躺倒床上后,得到少许安慰的胃停止了抽搐,她也很快陷入昏睡。
五点的生物钟准时将她晃起,她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思考人生。
一个时辰后,窸窸窣窣的起床梳洗声接连响起。
“既然醒了,就别装死。
”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坐在铜镜前,正小心翼翼往脸上扑弄着什么。
林芸芸机械地将头转向她,维持了两个小时同样的动作,她的肩颈十分僵硬。
少女莲步轻移,翩然移至床前。
趾高气昂下达命令:“今天厨房轮到我杀鱼,我有事,你替我。
”林芸芸愣住了,她不知道少女什么来头,也从没杀过鱼。
听这话,虞府内的活计应该是轮着干的。
她皱起眉,刚想拒绝。
“等我当上姨娘,一定不忘你的帮忙,到时候把你调到我房内,你就再也不用做这苦役了。
”少女举起右手,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豆蔻红的指甲,艳丽的红色衬得她的手白皙修长,肤如凝脂。
“是啊,杏儿姐姐可是咱们中最漂亮的女子了,容貌不输大家小姐,一定能成为主子。
到时候,可要想着点我们这帮姐妹啊!”另一个正收拾床铺的丫头凑近,语气满是谄媚赞扬。
转头训斥林芸芸:“你有这样的机遇,可得好好干,牢牢抓住。
”什么机遇?从厨房打杂丫头升到姨娘房里打杂丫头?林芸芸懂了。
画饼呗,前世听多了,也用多了。
“等你磨完这场公开课,你可就是咱校的教研名师了。
”“等咱班把卫生搞好了,文明班级就易如反掌。
”……她有些好笑,没想到前世都是她给学生画饼,今天让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给喂上了。
社畜生存法则一:在摸不清职场环境前,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轻易站队,少说多做。
想想杏儿对原身的态度,想必平时也是没少欺负人。
林芸芸轻轻点头,回了个“好的”。
杏儿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一阵香风飘出了院子。
“既然醒了,就快起吧。
李厨子最讨厌偷奸耍滑的人,你替杏儿姐姐更不能迟到了。
”拍马屁的丫头把被子塞进柜子中,转头不放心地叮嘱。
“好的。
”林芸芸硬着头皮起身,心里有些打鼓。
她从没杀过鱼,要是说扫扫地、除除灰,她还能撑一撑。
但是杀鱼——她上辈子连鱼都没碰过,一直都是吃的角色。
忐忑着来到厨房,众人已经热火朝天忙碌起来了。
李厨子看到她的出现,不以为然挥挥手。
一个打下手的短工立刻就把一筐鱼抬到她面前。
一看就是新鲜的鱼,还在活蹦乱跳。
水珠随着尾巴甩得到处都是,冰冰凉凉的,砸在林芸芸的胳膊上。
“别发愣了,加快速度啊。
你今天杀8条就够了,大少爷外出不在府上。
”看她仍站在原地发呆,短工啧了一声,不耐烦提醒道。
林芸芸只好坐下,和木墩上的鱼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她咬咬牙,刺头学生都管住了,杀条鱼有什么难的。
颤颤巍巍举起刀,向下猛地一砍。
“哎哎,你干什么啊?剃鱼鳞!不是让你给鱼砍头!”——已经晚了。
鱼头掉落在地上,与自己的身体遥遥相望,鱼尾还在小幅度摆动着,鲜血瞬间迸出,喷溅在林芸芸脸上。
眼前一片血色,她两眼一翻。
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厢房床上。
杏儿在床边恶狠狠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见她醒来,冲她大喊大叫:“林芸芸你故意的是不是?嫉妒我生得美,想赶走我?”“杏儿姐姐!”早上叮嘱她的丫头连忙上前拉住恨不能用长指甲戳瞎林芸芸的杏儿,小声低语,安抚着她的情绪。
边哄,边把她向门外拉去。
林芸芸有些莫名其妙。
她第一次杀鱼以失败告终,这很正常,只可怜那条无辜被斩首的鱼。
又不是杀了杏儿,怎么她像疯了一样?“呵呵,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仗着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整天趾高气昂,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就是啊,一个贱籍出身的丫头,不好好干活,整天摆出一副狐媚样,想着勾三搭四。
还妄想野鸡飞上枝头——当凤凰哩。
”两个丫头小声嘀咕着,时不时传来几声讥笑。
“人小少爷多精明一人啊,看她跟看臭虫似的。
上次她往人身上倒的时候,小少爷直接闪到她身后去了,又回身绊了她一脚。
”“哈哈哈,这下成真摔了,还是脸着地,就可惜那张狐媚脸没破相。
”语气中尽是幸灾乐祸。
“真是活该啊,没想到在看似最老实的呆丫头身上栽跟头了吧!你回来的晚,真该看看胡管家训她时,她那咬牙切齿的表情,扭曲的哟~”“听说呆丫头晕倒后,替她上工的事暴露了,她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呀!那她借的印子钱可怎么还呀?”“谁知道呢?她买的那些首饰或许能典当一二吧。
”听起来同情,实则满怀恶意。
二人在嘻嘻哈哈中结束了对话。
林芸芸没有同情杏儿。
每个人都应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她闭上双眼,试图摆脱白天杀鱼带来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