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冀亲王的生辰宴，我们一同入宫。
”那头的方明川坐的极有气势，冒出来这么一句不容置喙的话。
说完就偏了头皱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怀月，看她能有什么样的反应。
原来得空来她这里一遭，就是为了此事？秦怀月暗想。
见眼前换了素衣，浅浅插了一根细银簪的女子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挑亮了烛火提笔写字，方明川就又凑的她近了些。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像是裹了清雪的竹香，当下又凑的极近，若是微微偏头过去，就如同是被他揽了入怀中一般。
秦怀月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对方见状，又凑了过来。
“方大人，你这是要秦某去地上写吗？”这般来往了几个回合，秦怀月已经是空悬了一半大腿，整个人也只是虚虚地挂在榻上。
与他一来二回的只觉得烦了，站起来抿嘴皱眉瞧他。
方明川这才收敛了坐回去，见她理了理自己坐皱的衣摆，似是有了恼意，低低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秦通判还说方某是日理万机，我看我这官位还是比不得这柴州通判来的忙碌啊。
”秦怀月见他离得远了，倒也没理他的调侃，整理了衣摆又回来坐下。
“宴席自然是要去的，家父有幸曾得亲王蒙荫，早前就叫我下月得了空来京一趟。
”秦怀月写完最后一字，浅浅搁了笔:“冀亲王如今又正值五十整年岁，京中权贵又多与他交好，办这一遭生辰宴，怕是来往的臣子家眷众多。
”说罢，转了眼看他:“方大人叫我一同去，是有什么不愿意直说的理由吧？”方明川借着幽幽的烛火看她，听完她讲的话心下一动，只觉得她格外合自己心意。
有些话只需稍稍出口，就会被她看了个透彻，在她面前丝毫不必伪装。
静若佛祖，洞察人心。
“那席上来往宾客众多，机会也多。
”“你要不要随我待这一个机会？”相当大海捞针的计划。
秦怀月听完只觉得有些荒谬:“方大人在柴州能待上这么久，该不会就是为了借我这双手来用吧？难道那御史台吃俸禄的同僚里没有别的能人？让你偏偏找了我来做这事？”“秦通判慧眼识人，别人当然比不得。
”那玄衣公子眯了笑:“当然知道那宴上会有不少林家人来，届时你我在那里旁观一二，至少能心中有点底数。
”说罢，压低了些声音：“有点底数知道该对付的是谁。
”“可以是可以。
”秦怀月听完他的想法，狐疑着在脑子里翻了个来去:“方大人今日来这一遭，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方明川眼睫微微一动，半晌没吭声，只挪了去旁边坐着，喝了口方才玉露给端上来的茶水。
待到秦怀月以为他只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时，他才挑起对话的开头。
“这几月在柴州，你过得很开心吗？”“？”秦怀月一边疑惑，这人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一边没好气回应。
“开心？那还是相当开心的。
”“可以一个人在集市闲逛，平日里还能带着玉露宛珠她们一起出来…她俩正是玩心大的时候，也能让她们看看市面，见见新奇玩意儿。
”“这样算这几个月来，我过的的确不错。
”想到这俩姑娘拉着秦怀月，小姐小姐的叫着，指着各种新鲜物什给她看的时候，秦怀月也不经展露笑容。
“这样看来，相比以前在京中，这里的确是轻松不少。
”秦怀月正数着这些天的好处，旁边坐着的方明川倒是没了好脸色，也不见来用着那狐狸样笑眯眯着跟她斗嘴，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他的眼神变的深邃，不知怎么的，从以前开始，他就很喜欢这样紧紧盯着秦怀月，乌亮的瞳孔里总是带着点情绪，这也是秦怀月刚开始与他结怨的原因之一。
毕竟平白无故地一直被这样看久了，总会怀疑是不是他看自己哪里不顺眼。
刚开始秦怀月以为是他个人习惯。
后来发现，除非是前朝讲他那些他认定不动摇的主张，私下里的他，跟人讲话永远是如沐春风，引得不少京中少女倾倒泡在这温柔乡里。
但这样的态度唯独是对着她变了个样。
虽说在京中不少时候会过来笑眯眯的缠她，但二人要是真起了争执，他又惯会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眸子里似乎是带着点淡淡的怨，氤氲其中无法挑明。
秦怀月十七岁那年第一次遇到他，是跟着表哥沈从新，去冀亲王府上与冀世子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是沈从新天性受不了管束，见秦怀月看那四书五经看的心烦，便借着交好的理由，顺便带她也出府解闷，次次都是这个由头罢了。
秦丞相对于这俩孩子的性格早就心知肚明，倒也没有多苛责，只是拿出父辈的威严训了训沈从新，说些不要不务正业之类的话，就放了两人去玩。
彼时跟着踏入冀亲王府，秦怀月就注意到了这人，只见那人在院中的瘦山石后面背对着她，正在与冀世子攀谈。
池中落水击石声空明，他俩那处有影影绰绰生的极密的竹林挡着，秦怀月看不真切，只是见两人对话良久，应当是在讲些正事。
“你应该也有所耳闻，那是方成举的长子，方明川。
”见秦怀月目光不转地盯着那边，沈从新望向她看的方向，心中了然，为秦怀月解释了一番。
京中何人不知，方家能有今天，除开他那坐任工部侍郎的父亲，此人也功不可没。
从前只是听闻，如今遥遥一见，虽是只看得背影，倒也果真和传闻中一般，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玄色锦衣，金色盘扣点缀其中精致非凡，束袖之下，露出一截微微施力，便使得行文起承转合的腕，手筋起伏其中，有着极优美的弧度。
配上他那修长的身姿，挺拔的个头，哪怕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然光彩夺目。
见秦怀月看得出神，沈从新心下了然，倒是生了点恶趣味，对着秦怀月打趣说着什么，郎才女貌，让他来牵个线搭个桥凑一对姻缘之类的浑话。
秦怀月听完，面上不快，待到还击了回去，沈从新这个捉弄人的心思才作罢。
第一面，秦怀月虽只是隔着没看的真切，但印象倒是颇好，一年后入朝为官与他同期撞上，还因为他那名声，借着攀谈的理由，要了他那据说写的极好的卷宗来研究。
彼时二人已经入朝数月，那年值太后大寿，明炆帝正因襄亲王与秦丞相共工部侍郎方成举一道，在河南山东一带治水卓有成效，龙颜大悦。
又赶巧赶上太后喜寿这样的好事，便一并同庆，吩咐在宫中大办一场，邀了不少臣子携家眷一道庆贺。
偌大的宫中灯火通明，来往宾客众多，宫女太监忙上忙下穿梭其中，似乎并没人注意到秦怀月这边。
身处川流的人群之中，秦怀月就这样又与他打了照面。
大概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也来赴宴的缘故，因为哪怕隔着这样多的人，秦怀月也能感受到。
那道无法忽视的，勾在身上一样的锐利目光。
晚膳是孙嬷嬷听说御史大人也来了宅邸，特地亲自送来的。
两丫头过去帮忙的时候，还讲了当时的场景，你演小姐来我演大人去，好不热闹，给嬷嬷逗的好一阵乐的都直不起腰，要不是穆青在一旁提醒，差点就忘了看时辰。
当年秦怀月还在京城时，她就常听小姐讲那官场上极不对付的方公子，有时候出了府买菜，能撞见那方公子笑意盈盈，来了秦相府邸找她。
只是如今随着年纪渐长，官位升迁变动不定，曾经的二人越来越沾染官场的气息，越来越沉了心性。
尤其是那御史大人，不知何时起就沉敛了神色，愈发有股强硬不可欺瞒的气势，倒是活像极了御史台那群刑部与督察院老官员的做派。
唯有对着自家小姐的时候，还算能有点当年晃荡不羁的少年样。
怕误了餐时，嬷嬷赶着就送了过来，进屋却见没有方明川的影子。
“小姐怎么一个人，那玉露宛珠刚才还说方大人也来了，我这还多做了些送来。
”“御史大人有要务在身，来找小姐也是忙里偷闲来一趟。
”穆青帮着佝偻了身形的嬷嬷把饭菜放在桌上：“刚才来过之后跟小姐在书房说了会话，没多久就赶回去处理公务了。
”秦怀月出了书房走来，看了眼端来的膳食，正有那俩丫头之前讲的那红糖角。
乳白面团捏成三角的形状，有着讨喜的光泽和弧度，微微露出来点红糖的颜色，似乎轻轻一撕，那点甜蜜的汁水就能顺着流下来一般，看着的确是诱人。
孙嬷嬷看她一直张望，赶忙笑了起来，用毛巾擦干净了手道:“小姐看这红糖角，是我今早特地去集市买的红糖，赶回来后下午又亲手发面做的，只是夜间吃多了甜腻之物不好消化，小姐要是喜欢，明天中午我再多给您端上一些。
”“嬷嬷就知道为我好，做这么多好吃的。
”秦怀月只担心这雪天路滑，嬷嬷不好出行：“这阵子化雪多，路面都结了冰，你又总是起大早去市集，可要当心注意着脚下。
”“小姐知道心疼嬷嬷，已经是嬷嬷我的福气了。
”放好了饭菜，孙嬷嬷乐呵呵地走出屋里。
待到晚膳洗漱过后，秦怀月又坐在几案前，草草翻了几页卷宗，看了没多久，便有了丝困意，让丫鬟收拾了几案上散落的纸页笔墨，径直上了床榻。
昏黑的房间里隐隐透着点月色，映出稀疏竹影在地上晃动。
秦怀月躺在床里侧闭了眼，或许是因为他那道眼神，倒是想起了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