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里的雪积了不少，有梅花傲雪而开，衬得院里红花白雪格外好看。
里屋的门被吱呀推开一道，只见一青衣姑娘探出头来，把袖口往上翻了翻，开了门招呼身后的人一同出来。
“宛珠，咱把这雪扫了去，不然后面叫人踩了，满地都是就不好清理了，白叫人说咱们躲懒呢!”那青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叫宛珠的姑娘走到屋外，伸手给了她扫把。
而一旁的宛珠拿起了扫把倒是面露愁容，在院里有一下没一下清扫路面上的雪。
“玉露，你看小姐从方大人来了之后，这半月的也不见清闲，一天天地一个人尽忙着查那案子，这才刚遭了那歹徒绑架没多久，又天天顾着那那公务不回来，都不怕累坏了身子。
”宛珠拄着扫把叹气。
“一说去工作了就是半天不回，日子久了，咱这儿都清净的能听见下雪声。
”“是啊。
”玉露也叹了口气：“平时小姐在的时候，办完公务还会跟咱们玩，眼下她忙的厉害，咱们也只能守着这点雪，扫来扫去度日了。
”玉露随着附和，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戳戳宛珠的手臂。
“快点扫吧，今日下午穆青见我来，特地让我看一眼厨房，我瞅见孙嬷嬷蒸了红糖角呢！孙伯说是嬷嬷一早就去集上买的红糖，因为今天小姐说会早回来，特地做的！等晚膳咱们去端来给她尝尝！”孙嬷嬷原本就是秦相府的老人，跟了秦家多年，据说原本就是经历了洪灾来的。
当年秦丞相去江都治水，看她全家都因为那洪水冲走，独留她一个妇人着实可怜，多口人多个筷子吃饭倒也不是什么问题，便收留了她当秦相府上的做饭嬷嬷。
如今说是秦怀月也吃习惯了她做的饭之类的话，在她得了调任来那柴州搬出秦相府邸时，也跟随着来了这边儿。
“今天小姐回来早？她忙了这么多个天，倒可算知道歇息了！”宛珠听了玉露这话，眉间的忧虑一扫而空，忙赶紧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是啊，要不今天嬷嬷忙了一天呢？她在府里呆了有十多年，手艺扎实，做出来的吃食无人不夸无人不赞。
这次特地去买的红糖来包，那必然是好吃的。
”“那我可要快点干活了！玉露，咱们待会赶快过去，晚了凉了，小姐吃不到新鲜的就不好了！”宛珠欣喜地蹦跳起来，手上的活也快了不少。
院里两青衣少女叽叽喳喳聊着天，倒也没注意音量，全叫刚进来的秦怀月听了去，好是热闹。
“孙嬷嬷又研究什么吃食了？”秦怀月刚从朝堂出来，抱了点未处理完的公务，正踏进院子里，听这俩人讲，顺便随了一嘴。
“是呢是呢！小姐你回来了！”两个十五六的姑娘正聊着，见小姐回来，忙迎了上来。
“先前玉露还依着那方子做了牛乳茶，宛珠今日喝着做味道还不错，小姐我去给你热了端来。
”那牛乳茶是秦怀月在秦府时捣鼓做的，只是想复刻点前世那奶茶的味道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俩姑娘存了心，自己也试了一遭。
待喝了那热牛乳茶暖了暖胃，秦怀月点了灯，在书房中整理这半月通过职务之便，寻来的关于唐玟的情况。
……唐玟是自杀，当夜一条粗布带，悬梁自尽。
待到天明，秦怀月领着那方明川，给卫凌指了道明路，就随着到了那唐玟的家里。
“秦通判来了。
”那守在门外的人正是柴州的捕快沈疾风，早打远就见二人过来，忙先朝着秦怀月行了一礼，又见那身后的方明川，玄衣阔步一派老成的样子，看着似是不凡:“敢问旁边这位是？”“都察院御史，方明川。
”秦怀月轻车熟路替对方报了姓名，提了摆就迈过门槛进去。
听完来人的名号，那沈疾风面上一变，忙收了下摆行礼:“竟然是御史大人大驾光临，不知大人竟来了这柴州，沈某竟没了礼数，失敬失敬。
”方明川只摆手，让他收了礼，随着那女官一前一后的进了去。
“疾风兄，这新来的秦通判来头也忒大了些？”见二人走了进去，那旁边目睹了全程的章乔抱着胸凑过来。
“不但认识都察院御史，还能这么随意，走前面连规矩都不要了？”“去去去，小点声。
”沈疾风用肩肘撞了那章乔，打住他的调侃。
“那通判和御史之间的事情，是咱们能知道的吗？那万一是圣上的意思都有可能！”但沈疾风转念又一想:“你倒还真别说，那秦通判是京城调来的，保不准是有什么身份咱们不知道，认识御史这事，那不是很自然？”“疾风兄说的确实，只是看那御史大人跟秦判官凑的如此之近，这二人的行为举止…”半响，章乔才敢吐出来后边的话:“怎么看着不像是寻常同僚的样？”“嘿嘿嘿，快住嘴吧你！”那沈疾风拍了那章乔的脑壳:“你以为有人看不出来吗？”这哪像是上下级关系，活像是那有情郎君，在缠那心仪姑娘的样儿。
那边，正缠心仪姑娘的方明川凑了秦怀月旁边:“秦通判看出来什么门当吗？”秦怀月站在那翻到的椅子处观察，听了他这话倒是一时没什么好气儿。
“方大人在那御史台前受着皇恩育泽又吃着俸禄，就是在这里问秦某，看没看出来门道的吗？”方明川见她嗔怒，嗤了一声道:“并无什么门道。
”说完，面上严肃了起来:“因为这唐玟，的确是自杀。
”秦怀月也看出来了，这现场无论怎么查，都只有他唐玟一人的痕迹，根本没有其他人动过的样子。
倘若不是唐玟自杀，那就只能说是幕后之人见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立刻割断了这旁支，撤了个滴水不漏的干净。
几日来的线索就这样断了，秦怀月不经皱起眉。
“这幕后之人当真是狡猾，只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自断一支，直接就让这唐玟自杀，倒也不知道是给了多少好处。
”“秦通判入这朝堂多年，应当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代价，可也不是谁都能担待的起的。
”方明川盯着那张死相可怖的脸：“对于底层官吏来讲，这代价，可多半是自己的性命。
”这个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就如同那风雨夜里，昏暗无边的草屋中，努力发声也无人听见的嘶嘶呜咽。
秦怀月转身，见方明川一早掀开了那唐玟脸上的白布，正细细观察他脖子上那道极粗的勒痕。
唐玟死前应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粗布勒入了皮肉，长久的压力下，将他整个脸都挤压得变了形，哪怕是去了多时，都能从他狰狞的表情中看出当时的痛苦。
“两位大人，杵作先前已经查验过尸体了。
”衙役走来面向两人说明了情况：“现场并无打斗痕迹，死者脚下的凳子也是用来自缢而踢倒的，其他也并无异常。
”秦怀月盯着唐玟那紧闭着的嘴部，异常的紧绷，并未突出，哪怕是痛苦万分也不曾咧开丝毫，似是有意而为。
她眉目之间带了一丝凌厉：“可否帮我寻一条白布来？”待到那衙役把白布给了秦怀月，她捏了一角垫着，缓缓将那唐玟的嘴掰开。
一道气息从唐玟的口中逸散出来，发出咕噜的声响，那空气涌进了死者肺部。
方明川皱了皱眉头，看向秦怀月，她倒并未在意，只隔了布料，施力扳起他那绷紧的舌头。
舌头底下赫然压着一张濡湿了墨迹的纸条。
秦怀月曾经在现世走基层时见过这种情况，多是些不堪生活苦楚的人，选择用上吊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有些不堪家暴的人，会用将遗言存在舌头底下的方式，隐秘的鸣冤。
因为记得当初看到这种方式时的同情与震惊，所以在看到唐玟死状时，本能的在想会不会也是这种方式，事实果不其然。
“这”衙役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忙拱手：“竟然会有这种事情，二位大人，我这就去请那杵作再来验一回。
”说罢匆忙转身就出了门。
秦怀月用布将那纸片取了出来，那片纸折了三折，叠的极为细小。
她缓缓将那纸条打开，虽已经晕染了许多，但依然能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的“林”字。
“林家”方明川眯起了眼睛。
“固卫西疆的车骑大将军，林必先。
”秦怀月看到这笔迹，只觉得心头一凉，手微微泄了力。
当朝谁人不知，那林必先是开国元帅的嫡长子，如今又固守边关为国效力，为版图开扩立下犬马功劳，如今在京中也是权倾朝野，而明炆帝也有意封赏其家族上下，林氏如今尽是些皇亲贵胄，权力滔天。
“若唐玟死前也要透露出来这条讯息，这一切真是林家人的手笔。
”红衣束发的女子朗声道：“那就不是以你我之力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思绪飘散的远，窗外下起来薄雪，发出点极细密的声响。
屋外檐下笑闹的玉露和宛珠也突然止住了声音，似乎是见有人前来，毕恭毕敬的跟上不再嬉笑。
听屋外没了声响，秦怀月睁开眼睛，才发现或许是近日劳累的原因，摊开着卷宗看着看着，不知道何时就杵着脑袋打了个盹。
秦怀月打了个哈欠，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翻了新的一页继续写。
屋门此时刚好被推开，有玄色衣角席卷着雪中清冷的气味与一道墨韵檀香，袭进了屋里面。
秦怀月抬眼看过去，来的正是自唐玟一案后多日未见的方明川。
锦衣绣线在傍晚雪后略昏暗的光下，反射着温和的光泽，没有一丝化雪的湿润，发冠也整齐的一丝不苟，看得出是整理过一番后才过来的。
“何事找我？”秦怀月见他靠近，坐的直了些，偷偷伸了伸微麻的腰。
“许久不见了，我来看看你。
”他这回倒没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截了当。
秦怀月听他说这话，也是心中觉得好笑，玩味道:“方大人如今锦衣玉食，真看不出来是个恋旧的人。
从我们同期入朝为官起，少说也有个六年了吧？”“我都搬来了柴州，还要特地找了我宅邸里来看我，继续跟我斗嘴。
”“您当真就没跟我斗嘴斗腻味吗？”方明川看她在烛光下喋喋不休的脸，忽然想到她从前刚与自己一同当值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虽在京城已有相当的名声，见了不少皇亲贵胄出身的人，但真面对秦怀月，倒还是升起来些隐秘的情绪掺在话里。
“同僚好。
”这是他再见了秦怀月之后的第一句话，虽然说着只单单几个音节，却也是深思熟略过后的主动攀谈，甚至因为过于期待，带了点隐隐发颤的尾音。
现在想来，的确是少年心性，还不够沉得住气。
只是那枣红色官袍的少女听了他这话，回了头望他，那熟悉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与他熟稔的表情，只是回了一声好，又在那里颇为好奇的盯了他半晌。
他被眼前的红衣少女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只觉得有些耳红，刚要开口问了去。
只见那少女露出来个狡黠的笑，自己倒先凑了过来，与他耳语。
“同僚，能不能借我你的卷宗看看？”“呵。
”方明川打门口进来后就径直坐了她旁边，熟练的像是把她书房当了自己府上。
“秦通判怕是不知道，我这人有一点很好，就是记仇。
”“这么多年跟你斗嘴斗多了，你一句不愿再斗就跑了这别处来，独留方某一人在那京城中，的确是寂寞的很呐。
”秦怀月听了只觉得委屈，她这跟谁说理去？“明明是你一直赖着我，偏要跟我斗个胜负出来，我不想跟你再吵，跑了这柴州，你倒还不乐意起来？猫哭耗子假慈悲！”那日一纸调令到了手上，秦怀月只觉得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舒坦。
离家近，吃官俸，有自家祖宅，往返路程不远，最重要的是还能离方明川远上许多，快哉快哉！只当日晚上在秦相府给父母亲看过，第二天刚一结束今日的公务，秦怀月就朝着那御史台赶去。
那御史台的人平日里只见方明川跑去烦那秦怀月，哪见过秦怀月跑来找他的？几个早知道这两人关系的同僚都伸了耳朵，打算听听那传说中沉迷公务不可自拔的秦官跑来这一趟，要说些什么话来。
“今天这么早来找我，是要我做什么？”方明川见她来，早早就站在了那宫墙下迎她:“还是说想明白想通了？”只见那秦怀月面露喜色，刚刚打远跑来气还不顺，只匀了两遭气息，便拿了那调令来怼他眼前。
“你看这是什么？”“我下月就调任柴州，再也不用受你的鸟气！”“我秦怀月不用再跟你斗，咱俩也就此别过，各为前程！各奔东西！”刚刚嘴角噙着的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越来越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