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出京的时候,暮色四合,我倚靠在喜轿边上,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十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遇见沈砚辞。
母妃去世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受到刺激,从此变得聋哑。
那时我蜷缩在冷宫偏殿的角落里,三皇兄带着他的伴读们将我围住。
他们嬉笑着,用树枝戳我无法发声的喉咙。
小哑巴,叫啊,怎么不叫
你不叫,以后你夫君在床笫上怎么尽兴非要打残你的腿!
我抱紧双膝,将脸埋进臂弯。
母妃去世后,这偌大的皇宫再无人护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我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因为那只会招来更残酷的玩笑。
三殿下,本太傅教你读的圣贤书,便是让你如此对待手足的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袭来。
我抬头,看见一个身着靛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下。
眉眼如画,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三皇兄立刻露了怯。
沈太傅。
今日《论语》抄写十遍,明日交到我案上。沈砚辞淡淡说完,目光转向我。
至于这位小殿下,陛下命我教导诸位皇子读书,自然也包括公主。
他向我伸出手,掌心朝上。
我迟疑地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被他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
后来,也是沈砚辞发现了高烧不退的我,及时叫来太医,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还向父皇汇报了苛待我的宫人,把她们都赶出宫去。
每月十五,沈砚辞都会来偏殿看我。
起初只是教我认字读书,后来不知从哪里学来了手语,能够与我简单交流。
每次来,他袖中总会变出一包饴糖,带着梨子的清甜,甜而不腻。
阿黎今日的字写得很好。
十二岁那年,他看完我临摹的《兰亭集序》,笑着从袖中取出梨花糖,这是给公主的奖励。
我用手语比划着,太傅为何对我这样好
他怔了怔,眼神忽然变得复杂,因为阿黎很聪明,只是缺少机会。
我没有告诉他,我偷偷见过他教导其他皇子公主时的样子——极其严厉,不苟言笑,从不带饴糖,更不会像对我这样耐心。
沈太傅生辰那日,我熬夜绣了一个香囊,上面是蜻蜓梨花的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我拆了又绣十几遍的成果。
我想送给沈砚辞。
那日我早早等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却看见他与进宫赴宴的右相嫡女,在假山后见面。
砚辞哥哥,今日是你生辰,恰好我缝了个香囊送给你。
那位小姐笑得明媚,而沈砚辞淡笑着接过。
我必日日贴身佩戴。
我攥紧香囊,最终选择悄悄离开,将香囊锁进了妆匣最底层。
之后数月,我借口身体不适,避开了几次授课。
直到我去太学宫送还书籍,无意间看到沈砚辞与同僚谈话。
他们的口型如字字霜剑,扎在我的心脏上。
......沈兄对那位哑巴公主倒是格外关照。同僚一脸揶揄。
沈砚辞却近乎冷漠:不过是怜悯罢了。她母妃早逝,又身有残疾,在这深宫中,生存不易。
我手中的书册怦然落地,慌忙退后几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心口痛到几乎难以呼吸。
原来,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甜,不过是施舍和怜悯。
那之后,我开始刻意避开沈砚辞。
他送来的书籍原封不动地退回,递来的饴糖也不再接受。
我在宫中的存在感本就稀薄,想要避开一个人,竟是如此容易。
终于捱到及笄礼,我想,从今以后我便可以出宫开府,永远避开他。
可中了情毒的沈砚辞,却轻而易举找到我的宫殿,红着眼将我推倒到榻上。
为何要躲着我阿黎,阿黎,给我......
沈太傅曾说过,试探人的真心与否,醉后吐真言。
我以为他心中有我。
而今我才知道,右相嫡女江嫣落,小字名唤阿梨,曾与他青梅竹马。
他眼中的温柔哪里是给我,分明是在透过我看着别人。
因为爱她,他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我的情意。
这两世情伤,终于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与沈砚辞,从此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