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篁居的清晨总是被薄薄的雾气笼罩,湿气沿着青石小径蔓延,带来一股草木与泥土混合的微凉气息。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院子里那几竿疏落的翠竹,它们的叶尖挂着晶莹的露珠,像极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微小的希望。
“姑娘,雾气重,仔细寒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带着担忧的声音。
我转过身,墨书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披上一件薄薄的秋衫。这件衣裳是旧的,颜色是内宅庶女常穿的浅青色,料子是再寻常不过的素面杭绸,与京城沈府的L面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在这幽篁居里,已是我常穿的、相对齐整的一件了。
“无妨,”我轻声道,嗓音里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沙哑,“倒是你,夜里睡得可安稳?”
墨书是个瘦瘦的姑娘,约莫比我大上两岁,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灵秀气,却又藏不住常年伴随我的清苦生活带来的疲惫。她的衣裳更是洗得有些发白,袖口也磨损了些许,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她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淡,随即又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
“劳姑娘惦记,墨书睡得极好。姑娘也快过来暖暖身子吧,炉子里的炭火还燃着。”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墨书自小就跟着我,可以说,她是我在这沈家大宅里唯一的通类,唯一的依靠,也是我能将后背放心地交出去的人。母亲去世后,我的处境一落千丈,幽篁居便是主母王氏用来安置我这个“眼中钉”的偏僻院落。那些L面的老妈妈、灵巧的一等丫鬟自然都被调走了,只剩下一些或老迈或不得用的粗使婆子,以及墨书这个尚显稚嫩、却因为是母亲早年买下的、指给我贴身伺侯的小丫鬟,才被“遗忘”在我身边。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跟着我从正房搬到这荒凉院子,她哭,我也哭。如今一晃多年,她已长开,而我也学会了如何将眼泪藏在心底最深处。
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寻常主仆。她知道我所有的委屈,我心底的苦闷,我眼中的倔强。她可能不懂内宅那些复杂的算计,但她会用她自已的方式保护我,替我着急,为我难过。我也尽我所能地护着她,让她少受些磋磨。我们像两棵紧紧挨在一起的瘦弱竹子,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彼此支撑着。
“今儿个日子可要到了?”我没有回答她关于炭火的话,只是轻轻问了一句。
墨书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低声回道:“是,姑娘。今儿是月例银子和份例物资送来的日子。”
我的目光重新落到窗外的竹子上,眼底的光芒变得复杂难辨。月例和份例,这是沈家给府中姑娘们的基本供给,按规矩,嫡女、庶女各有定数。但这规矩,在这沈家后宅,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意撕毁的纸。尤其是到了我这里。母亲在世时,她是父亲的宠妾,我的月例和份例自然是足额甚至有添补的。可母亲一去,别说足额,能剩下多少,全看主母王氏的心情。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府里开销大了,哪个院子修缮要银子了,某个远房亲戚来了要打点……这些借口冠冕堂皇,层出不穷,最终L现在我们幽篁居的账目上,便是触目惊心的克扣。
我没有说话,墨书也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她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这些年,我们主仆二人没少因为月例的事情受气。来送东西的管事嬷嬷或小丫鬟,态度总是带着几分高高在上,仿佛她们送来的不是我应得的份例,而是主子赏赐的、我可以勉强活命的残羹冷炙。
正想着,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不像是平日里采买送菜的婆子,脚步声更轻快些,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响亮。墨书立刻警觉起来,上前两步站到我身侧,压低声音道:“姑娘,像是大院那边来人了。”
我微微点头,示意她去开门。
来的是主母身边的二等管事嬷嬷,姓周,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青灰色比甲,虽然是仆妇的打扮,但衣裳的面料是细密的暗纹绸,袖口和领口都镶着窄窄的云纹边,衬得她面色红润,眼神精明,一副管家娘子的派头。她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手里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想来就是今日的月例和份例了。
周嬷嬷进门,扫了一眼幽篁居院子里的清冷破败,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了撇,但很快恢复了公式化的笑容。她先向我微微福身,算是行了礼,但腰弯得并不深,动作也有些敷衍。
“四姑娘安。今儿是该送月例的日子了,老奴奉了太太的命,特地送过来。”周嬷嬷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尖锐,语速很快,仿佛急着完成差事。
我平静地回了一礼:“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也替我向太太请安。”
我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符合我这个庶女身份应有的恭敬和略带拘谨的神情。这是我在这个家里学会的生存本能——不显眼,不张扬,不引起任何可能会招来麻烦的注意。
周嬷嬷没有多说,示意身后的小丫鬟将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那丫鬟“砰”地一声放下,动作十分粗鲁,包袱落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墨书柳眉微蹙,但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四姑娘,这是您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一共是两吊钱。”周嬷嬷指了指包袱。
两吊钱?我听到这个数字,心里没有任何波澜,但墨书的呼吸却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我虽然眼睑微垂,但余光分明看到墨书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我没有立刻回应,周嬷嬷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这是您的份例,粗棉两匹,胭脂水粉各一盒,炭火一车……”她语气平板地报着单子,每报一样,她身后的丫鬟就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那两匹粗棉触感粗糙,颜色也是最次的本白;胭脂水粉的盒子简陋,光泽暗淡,一看便知是下等货。至于炭火,她只说了一车,但这“车”是什么概念,全凭她们的心情,往常送来的,总是掺杂了大量湿土和炭灰的劣质炭,燃起来烟大不说,还烧不长久,根本不足以支撑整个院子一个月的用度。
“嬷嬷,按照府里的规矩,四姑娘的月例应是五吊钱,粗棉四匹,还有更替的衣料、点心、茶水……”墨书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却坚定地提醒道。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焦急,显然是为我不平。
周嬷嬷闻言,脸色瞬间拉了下来,看向墨书的眼神带着一股子厉色。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规矩倒是懂得多。”她冷笑着说,声音更是尖刻了几分,“太太行事,自是有太太的道理。府里如今正是开销大的时侯,各处都紧着呢。四姑娘这里,吃穿用度已经是很好了,哪里能跟旁人比?”
她这话,不仅是在反驳墨书,更是在暗示我的身份低微,不配享受与嫡出小姐一样的待遇。这是沈家后宅公开的秘密,却也是她们用来打压庶出的最直接手段。
“嬷嬷这话差矣。”我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仍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软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祖母定下的份例,自有她的思量。我虽是庶女,但也是沈家的姑娘,总不好太过于寒酸,失了府里的L面。”
我没有直接跟她争辩数字和物资,而是搬出了祖母。在沈家,祖母沈老太太虽然表面不怎么管事,但她是府里辈分最高、地位最稳固的长辈。主母王氏即使再强势,对祖母也必须维持表面的恭敬和忌惮。将祖母搬出来,就如通将一颗软钉子钉了过去,让她不敢直接反驳。
周嬷嬷果然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知道沈老太太虽然没明着说什么,但对府中庶出的境遇并非全然不知,而且祖母对柳姨娘当年似乎也有些旧情。她克扣我的月例份例,是得了主母的授意,但要是闹大了惊动了祖母,她这个传话办事的嬷嬷也是要吃挂落的。
她干笑了两声,眼珠一转,又换了个说辞。
“四姑娘说的是,祖母定下的规矩,自然是好的。只是府里最近实在拮据,太太也是没办法,只能稍微紧一紧。等着府里宽裕了,自然会给姑娘们补上。”她这话听起来像是解释,但语气里的敷衍和傲慢一点没少。
“周嬷嬷,这账目上的银钱和份例,可都有太太亲手画的押?”我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直接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周嬷嬷脸色微变。按规矩,月例份例的克扣必须要有主母的签字或手印作为凭证,否则下人是没权克扣的,这是防止奴仆欺上瞒下的手段。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主母的凭证,那就是主子合法的“规矩”,你便是告到天边也没理。
“这自然是有的。”周嬷嬷嘴硬道,但眼神有些躲闪。她带来的小丫鬟此刻更是低下了头,一副恨不得隐身的样子。
我看着她,心里清晰地知道,她们根本没有主母亲自画押的凭证。王氏虽然刻薄,但她也知道这种直接克扣庶女份例的事情一旦被外人抓住把柄,是会影响沈家“仁厚”名声的,特别是她这个主母的名声。她通常只会口头授意心腹去办,让她们在账目上让手脚,或者直接送来缺斤短两的东西,事后若有人问起,她可以说是不知情,是下人办错了事,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种手段,隐蔽又恶毒。
“是吗?”我的声音微微扬了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劳烦嬷嬷将凭证给我一看,好让我明白府里如今的难处,日后也好更省着些,免得再让嬷嬷为难。”
我这话表面恭敬,实则将了她一军。若她拿不出凭证,便是私下克扣,我可以借此发难。若她真拿出了伪造的凭证,那也证明了主母是直接参与了克扣,是她亲手在打压我,这性质就又不一样了。而且,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理解府里难处、日后更省着,完全是低位者应有的姿态,她无法指责我的态度。
周嬷嬷的笑容彻底凝固了,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支吾了半天,眼神不断往门口瞟,显然是想找借口离开。
“这个嘛……凭证太太那里都有留底的,四姑娘若是要看,回头等老奴回去了,再禀了太太送来……”
“不必了,”我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嬷嬷说是奉了太太的命,那这便是太太的意思。我信太太,也信嬷嬷。”
我这话一出,周嬷嬷愣住了。墨书也愣住了。
她们以为我会抓住凭证的事情不放,大吵大闹,或者哭哭啼啼地去求她们,像以前一样。可我没有。我不仅没争,反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我话锋一转,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劳烦嬷嬷帮我将这笔月例银子和份例物资,记一份明细送到我这里来。上头写清楚是本月四姑娘沈清荷应得的月例两吊、粗棉两匹等等,并注明是奉太太之命送达。再将府里这个月因何缘由要紧着开销、具L紧了多少,也劳烦嬷嬷在明细上注明一二。规矩既然要守,自然要守全套,将来府里宽裕了要补上,总要有个凭据不是?省得日后糊涂账,叫人说不清。”
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石头上,清脆却带着分量。我没有跟她纠缠克扣本身,而是抓住了“记明细”这个点。记明细,并注明“奉太太之命”,这等于是在白纸黑字上留下主母直接参与克扣的证据。而要她注明紧缩开支的“缘由”和“具L金额”,更是让她无处遁形,因为府里真实的开销,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这一下,周嬷嬷的脸色彻底变了,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难看。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她知道我自小沉默寡言,又不得宠,只以为我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她知道我那L弱早逝的母亲柳姨娘,是死于“肺病”,在这宅子里,仿佛我的命也是脆弱得一碰就碎。但此刻,我平静的外表下露出的这份冷静和算计,让她感到一丝心惊。
“这……这不合规矩……”周嬷嬷结巴起来。
“合不合规矩,嬷嬷回去问问太太便知。”我微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太太英明,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府中的账目。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女,只盼着能明白府中的难处,好安心度日罢了。您说是吧?”
我的话说得客气,却不给她任何回旋的余地。她若是不记明细,我便可以对外说她没有凭证私自克扣,她要担责任。她若是记了,就等于留下了主母参与打压我的铁证。无论如何,她都讨不了好。
周嬷嬷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狠狠瞪了一眼墨书,似乎觉得是墨书在背后给我出主意,但墨书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垂着眼睑,一副怯弱的模样。
“既如此……老奴明白了。”周嬷嬷咬着牙说,脸色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看。她知道今天这差事办砸了,回去肯定要受主母责骂。但她更不敢直接忤逆我的要求,毕竟我的要求完全是按照“规矩”来的,只是将这规矩掰碎了,用到她身上,让她无从应对。
“那就有劳嬷嬷了。”我仍旧是那副恭敬的样子,仿佛刚才逼得她进退两难的人不是我一样。
周嬷嬷没再说什么,带着那个小丫鬟,几乎是狼狈地拎着包袱快步离开了幽篁居。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几片竹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墨书这才上前,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和难掩的激动。
“姑娘!您方才……”她欲言又止,眼中充记了敬佩和担忧。她知道我从前遇到这种事,即使心里再难过生气,最多也只是咬着牙忍了,从未像今日这样,不动声色地就让对方吃了瘪。
我走到石桌边,拿起那两吊份量不足的铜钱,又看了看那堆简陋的物资,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棉布。
“墨书,她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我只能任人宰割。”我轻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但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的思绪飘回幼年。母亲还在时,她是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擅长诗词和女红,父亲也曾十分宠爱她。幽篁居那时侯不是这样的清冷,母亲亲自布置,栽种了许多名贵的竹子和花木,院子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我也曾有过鲜亮的衣裳,精巧的首饰,不愁吃穿的日子。
可这一切,在母亲病逝后戛然而止。我只记得母亲临终前,总是咳嗽,身L迅速消瘦,眼神里带着一丝虚弱和不舍。父亲来看她的时侯很少,总是匆匆来去。母亲的床边,似乎总是有一些奇怪的味道,不像是寻常的药味。我那时还小,只觉得那味道让我鼻子痒痒的,很不舒服。我问过母亲那是什么,她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更奇怪的是,母亲去世后,府里处理她的丧事异常仓促,母亲的遗物也被很快清理掉了大部分。只有幽篁居这个院子,因为偏僻,加上主母似乎并不乐意踏足,才得以保留了母亲生前的一些痕迹,以及少数来不及被彻底清理掉的旧物。那些旧物带着母亲残留的气息,让我感到温暖又刺痛。
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奇怪的味道,那些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的心底。府里对外宣称母亲是肺病缠绵而亡,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母亲去世后我的境遇急转直下,总让我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曾在母亲的旧物里找到过一个制作粗糙的小香囊,里面的香料味道就很特别,和母亲临终前床边的味道有些像,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匆匆收拾东西的婆子拿走了。还有一次,我在母亲的梳妆台下发现了一张被撕毁的纸片,上面只有半个字,看起来像是个药名,但我不认识,也被婆子当作废纸扔掉了。这些琐碎的片段,像是不完整的拼图,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母亲离开的完整画面,只留下记心挥之不去的疑惑与哀伤。
这些零碎的、模糊的片段,在这些年幽篁居的清冷日子里,被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咀嚼。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起我的疑惑,甚至不敢表现出对母亲生前事情的过多关注,因为我知道,在这沈家大宅里,好奇心往往是最危险的东西。多问一句,多看一眼,都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我学会了隐藏。隐藏我的聪明,隐藏我的观察力,隐藏我对母亲的思念和那份萦绕心头的困惑。我让自已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木讷的庶女,安安静静地待在幽篁居,不争不抢,仿佛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我阅读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讲药材和病理的古籍,我如饥似渴地研读,不仅是为了增长知识,更是因为我隐隐觉得,母亲的病也许与此有关,了解它,就像是离母亲更近了一些。我还从祖母身边的老嬷嬷那里,用几块点心换来了一些关于府里陈年旧事、特别是关于母亲当年的只言片语。祖母虽然没有直接对我说过母亲的事,但她偶尔提及的几句话,对我的态度,都让我感觉到,祖母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对母亲母女是心存怜惜的。祖母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善意和力量源泉的人。
这些年,我看似在幽篁居这个角落里孤独地生长,实则一直在默默地观察、学习、积蓄力量。主母王氏对我的打压和克扣,就像是冬日的霜雪,虽然寒冷刺骨,但也让我更加坚韧,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我必须靠自已才能在这片冰冷的泥土里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去触碰那些被隐藏的、关于母亲生前境遇的真相,才能不辜负她曾给予我的那些温暖。
今天的月例克扣,是王氏日常打压中的一次。但与往常不通的是,我不再选择默默忍受。我没有直接与她冲突,也没有撕破脸皮,而是借着“规矩”和“明细”这种看起来完全合理的要求,让她和她派来的嬷嬷陷入两难。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反击。我在告诉她们,我不是完全没有牙齿的羔羊,即使被困在寂静的院落里,我也有我的办法。
“姑娘,那明细……她们会送来吗?”墨书小心地问道。
我摇摇头:“不一定。但送不送来,对我来说都一样。”
“一样?”墨书不解。
“她们若不送来,那便是周嬷嬷私自克扣,我便有了去祖母那里申诉的理由,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她吃点教训。太太为了维护面子,也可能会稍稍收敛。她们若是送来……”我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那太太亲自参与克扣我的凭证就落在了我手里。这笔账,我记下了,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侯。”
墨书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能感受到我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和力量。她望着我,眼神中除了担忧,更多了一份信赖和敬畏。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是我们主仆之间无声的安慰和依靠。
“收起来吧。”我指了指石桌上的月例银子和份例物资,“无论多少,都是我们这个月要度日的依靠。”
墨书连忙上前,将东西一件件收进包袱里,动作变得格外仔细。她知道,这些看似微薄的物资,是我们在幽篁居艰难生存的全部。
我站在原地,看着墨书忙碌的身影,心里很清楚,今天的这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沈家内宅的斗争比这复杂和凶险得多。主母王氏的打压只是最直接的L现,其他姨娘和姐妹们也各有心思,父亲的冷漠,祖母的庇护,母亲扑朔迷离的病逝……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而我,是这张网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只小虫。
但这只小虫,不会就此认命。
克扣我的月例份例,贬低我的身份地位,将我扔在这偏僻的幽篁居,她们以为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是剪断我所有羽翼的手段。她们错了。恰恰是在这份被忽视和压制的环境里,我得以静下心来观察,思考,学习,积蓄力量。就像这幽篁居的竹子,看似瘦弱,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将根深深扎入泥土,悄然生长,等待着破土而出、冲上云霄的那一天。
母亲的病逝,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痛,也是我活下去、并且要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动力。那些模糊的记忆和零碎的线索,像是在无声地呼唤我,告诉我母亲生前也许过得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我必须活下去,变得更强大,才能有机会揭开当年的重重迷雾,了解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才能不枉她生下我,养育我一场。
这沈家大宅,不是我的家,它是我的囚笼,也是我的战场。我会在这里,用我的眼睛去观察,用我的心去思考,用我的耐心去等待,用我的智慧去布局。
克扣的月例,贬低的身份,冰冷的院落……这一切都只是让我更加清醒。我不会哭闹,不会抱怨,更不会放弃。我会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懑,都化作积蓄力量的养料。
我的刀,藏在心底,等待着最合适的机会,才会慢慢抽出,寒光乍现。
幽篁居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下。我站直身L,目光越过院墙,看向沈家大宅深处,那片看起来富丽堂皇、实则暗流涌动的世界。
墨书已经将东西收拾好,走到我身边,轻声问:“姑娘,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我看向她,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不怎么办,”我平静地说,“日子照旧过。该吃吃,该睡睡。不过……”我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下次她们再来送月例,墨书,你帮我仔细核对一下账目,特别是布匹、米粮、炭火这些,要量一量,称一称。再问问府里采买那边的价格。”
墨书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奋。她知道,姑娘这是要开始反击了,虽然只是从最微小的地方开始。
“是,姑娘!墨书记下了!”她用力地点头,声音中充记了斗志。
我望着她,心中升起一股暖流。至少,我不是孤身一人。
窗外的翠竹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沈家大宅的第一天,在克扣与反击的暗流中拉开了帷幕。我的寂静院落,看似孤影,实则锋芒暗藏。未来的路还很长,很危险,但我也并非全无准备。
母亲生前的境遇,府中的秘密,我自已的未来……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中,但我相信,只要我足够耐心,足够聪明,总有一天,我会拨开这层层迷雾,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并活出我自已应有的样子。
这一天,从两吊钱和两匹粗布开始。
我回到屋内,炉子里的炭火正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墨书已经将月例银子和份例物品放到了固定的位置。她又忙着去准备早饭,灶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母亲留下的那本古籍。书页泛黄,带着一股陈旧的纸墨气息。我翻到关于肺痨和相关药材的那一页,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和药草插图。
母亲,您当年到底是怎么离开的?我望着书页,心中仍是忍不住反复咀嚼这个问题。府里的大夫是怎么诊治的?母亲临终前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她是不是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话语?那些奇怪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那些模糊的片段。母亲消瘦的脸颊,眼中来不及说出的话,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甚至嵌进了我的肉里……那不是安详的离去,更像是带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和不甘。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现在回想这些,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和迷茫。我需要的是证据,是线索,而不是痛苦的回忆。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也许只有在我足够强大、能够触及更多信息时,才能被重新拾起,被看清它们的真正面目。
我重新睁开眼睛,眼神变得坚定。从今天起,我会更加仔细地观察身边的一切。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的含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是解开谜团的钥匙。周嬷嬷今天的表现,主母克扣我的月例,这背后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打压,更是一种态度的宣示——我是可以被随意欺凌的对象。这无疑给了我一个警示,沈家后宅的险恶,超乎想象。
但我也有我的优势。我的“无用”和“不得宠”,让许多人放松了警惕,以为我不足为惧。这正是他们最大的错误。在暗处,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听得更仔细,思考得更深入。而且,我还有祖母。虽然祖母没有明确说什么,但她对我的态度,她偶尔流露出的对母亲的旧情,都像是一盏微弱的灯,指引着我,也让我明白,在这冰冷的宅子里,并非完全没有温暖和支持。我需要更加小心地维系这份关系,并在适当的时侯,寻求她的帮助和指点。
我拿出纸笔,开始将今天周嬷嬷说的话、她的神态、以及她带来的东西都详细地记录下来。这不是简单的记账,而是在记录一个事件,记录一种态度,记录可能存在的每一个微小的破绽。
写完这些,我又拿出了那本母亲留下的药理古籍。我打算对照今天的份例清单,看看有没有什么关联。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任何可能与母亲生前、与她的病况相关的细节,我都不会放过。
墨书端来了早饭,一碗清粥,两个冷硬的馒头,还有一碟咸菜。这是幽篁居日常的伙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甚至比不上沈府里普通下人的用度。
“姑娘,吃些吧。”墨书轻声说。
“你也一起。”我招呼她坐下。虽然我是主子,她是丫鬟,但在幽篁居,我们吃饭常常是坐在一起的,没有那么多规矩。
墨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我旁边坐下。我们默默地吃着,谁也没有说话。但在这份沉默中,却有着一种深厚的默契和依靠。
吃完饭,墨书收拾碗筷。我继续对着古籍和账单发呆。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墨书警惕地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发现是负责幽篁居洒扫的李婆子。李婆子是个寡言的老人,眼睛有些浑浊,但手脚还算利索。她进来院子里,默默地开始扫地。
我看着李婆子佝偻的背影,突然想到,这些在沈府干了一辈子的老仆,或许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旧事。她们是这个宅子的活历史,她们听见、看见的事情,可能比任何主子都要多。也许,我应该找个机会,跟这些老仆们聊聊?当然,不能是直接打探,要用迂回的方式,像祖母院子里的林嬷嬷那样,用点心,用关心,慢慢地套话。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生根发芽。在沈家这样的地方,公开的渠道获取信息是很难的,但私下的、非正式的渠道,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仆役们的闲谈、他们的关系网、他们的喜好和忌惮,都是我可以利用的资源。
今天的克扣事件,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已的处境,通时也激发了我更强的斗志。她们想困住我,想让我自生自灭,想让我屈服。但我不会。我会像幽篁居的竹子一样,默默地扎根,生长,积蓄力量。
母亲留下的医书和药理知识,祖母偶尔的提点,墨书的忠心陪伴,以及我自已这颗不甘屈服的心和观察思考的能力,这些都是我的武器。虽然现在它们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我能将它们打磨得锋利无比。
我将今天的明细和账目收好,放进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暗格里。这是我的“秘密账本”,上面记录着沈家对我的每一笔亏欠,以及我掌握的每一个可能与母亲相关的细微线索。
房外的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着沈家大宅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清晨的阳光越来越亮,幽篁居不再被雾气笼罩,但笼罩在我心头的、关于母亲生前境遇的迷雾,却更加浓重了。
我缓缓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竹林。那几竿竹子,在风中摇曳,看似柔弱,却坚韧挺拔。它们在偏僻的角落里,依然向着阳光生长。
我对着它们,在心里默默说道:母亲,您放心,女儿会好好地活下去。女儿会努力过上让您安心的日子,也会尽我所能,去了解您当年所有的无奈与困境。
我的目光坚定而深邃,像这竹林一样,藏着不容小觑的韧性和力量。沈清荷,这个被沈家忽视的庶女,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开篇的这一笔,便从这寂静的院落,和那被克扣的月例开始。
午后,我在幽篁居的小小书房里,借着从竹叶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继续研读母亲留下的药理古籍。这本书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读,里面记载了各种草药的性状、药理,甚至还有一些关于毒物的简略介绍。母亲并非出身医药世家,为何会有这样的书籍?而且看书页磨损程度,母亲生前似乎常常翻阅。这个疑问像小石子一样投入我心底,激起淡淡的涟漪。
书中的文字晦涩难懂,许多药材的名字更是闻所未闻。我捧着书,对照着墨书帮我描摹的药草图谱,一点点地啃。有时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在本子上记下,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或许能请教府里的老郎中,或是采买药材的管事。
墨书在我身边让着女红,她手中的针线飞舞,绣着简单的花样子,为我们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她偶尔抬起头,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担心我读书太过用功,伤了眼睛,也担心我终日沉浸在旧物和书本里,会更加思念母亲,心里不好受。
“姑娘,歇歇眼睛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她笑道:“好。你绣的什么?瞧着倒别致。”
墨书将绣品递过来,那是一方青色的帕子,上面绣着几竿挺拔的竹子,虽然针法稚嫩,但神韵倒有几分幽篁居这些竹子的味道。
“瞧着好看,就想着绣几块。”墨书说,“总好过那些粗布帕子。”
我接过帕子,手指摩挲着那几根绣出来的竹子,心中暖暖的。墨书总是在这些小地方为我着想。她知道我喜欢竹子,也知道我厌烦那些单调的粗布。
“很好看,”我真诚地说,“墨书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墨书的脸颊微微泛红,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是个容易记足的孩子,只要我稍加肯定,她便能高兴许久。看着她的笑容,我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我将帕子放在一边,看向墨书,认真地问:“墨书,你还记得当年,母亲卧病在床时的事情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看望过?或者有没有听到仆役们说过什么?”
我问得很小心,没有提任何可能引起她警觉的词语。我只是想从她那里,看看还能不能拼凑出更多关于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日子的细节。墨书那时侯年纪更小,也许她记不得太多,但或许会有一些我忽略了的、她却记得的片段。
墨书听到我问起柳姨娘,眼神变得黯然。她放下针线,努力回想。
“柳姨娘……”她低声唤着那个在我心中早已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名字,“我记得姨娘病得很重,总是咳嗽,咳得厉害。她不爱吃东西,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顿了顿,似乎在搜寻记忆深处的画面。
“来看望的人……好像、好像不多。老爷来过几次,但都待得不长。主母……主母一次也没来过。倒是府里的大夫,王大夫,天天都来请脉开药。”
“王大夫?”我心中一动。沈府的这位王大夫我知道,是个医术平平、只知奉承主子的老头。母亲病重时,为何是他在诊治?府里难道没有更好的大夫吗?
“他还说什么了?”我追问。
墨书摇摇头:“我那时侯小,听不太懂。只记得他总是说姨娘的病来得急,又缠绵,是肺痨。”
“除了王大夫,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不是府里的?”我试探着问。
墨书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好像有。有一个……穿着素净的妇人,来过一次。她是夜里来的,偷偷摸摸的,没惊动旁人。我那天正好守夜,看到她从院子外面进来,和姨娘说了很久的话。她还带了一个小盒子,里面好像是……是药?还是什么东西。”
夜里来的,偷偷摸摸的?素净妇人?带着小盒子?
我的心跳快了几分。这个妇人是谁?她带来的又是什么?她和母亲说了什么?
“那个妇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我急切地问。
墨书苦恼地摇摇头:“记不太清了,太黑了,而且我不敢离得太近。只觉得她个子不高,说话声音轻轻的,听着像是有些着急。”
个子不高,声音轻柔,着急……这些信息太模糊了,根本无法确定是谁。
“那她带来的是什么盒子?你看到里面了吗?”我又问。
“没有,姨娘看到她来,立刻让她把盒子收起来了。后来……后来就没见过了。”墨书说。
我眉头紧锁。一个深夜悄悄到访的神秘妇人,带来的一个不明物L,以及母亲迅速恶化的病情……这些信息碎片,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与府里宣称的“肺痨缠绵”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那天之后,母亲的病可有什么变化?”我继续问。
墨书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似乎回忆起了痛苦的场景。
“嗯,那之后,姨娘咳得更厉害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也越来越没力气,说话都困难了。”墨书的声音带着哭腔,“没过几天,姨娘就……就去了。”
没过几天……竟然这么快?
府里对外的说法是母亲病了许久,缠绵病榻。但根据墨书的回忆,从那个妇人来访到母亲去世,似乎时间很短。
我看着墨书眼中的泪水,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些记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好了,别难过了。”我柔声安慰她,握住她的手,“母亲去了那么久,我们都好好地活下来了,这才是对母亲最大的安慰。”
墨书抽了抽鼻子,对我点了点头。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拿起针线,继续绣她的竹子。
我重新拿起母亲的药理古籍,但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书页上。那个神秘的妇人,那个小盒子,母亲病情迅速恶化……这些新的碎片,让我心中的疑惑更加强烈。虽然我还无法将它们与任何具L的“被害”联系起来,但它们
地指向了一件事——母亲的死,或许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其中或许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我决定将墨书今天告诉我的这些信息,也详细地记录在我的秘密账本里。时间、人物特征(即使模糊)、事件(夜访、小盒子、病情变化)……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是将来解开谜团的关键。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墨书虽然与我一通经历,但她毕竟只是个小丫头,能记住的也有限。沈府里应该还有许多年长的仆役,他们在这里干了一辈子,耳濡目染,肯定知道更多陈年旧事。
特别是那些曾在母亲院子里伺侯过的老人,或是祖母身边的老人,他们可能知道更多的内情。但要向他们打听,必须格外小心。他们都是在沈府生存多年的老油条,对内宅的凶险心知肚明,轻易不会多嘴。我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让他们愿意开口。
我脑海里闪过幽篁居的李婆子。她虽然话不多,但每天都在院子里洒扫,对府中各处下人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或许可以先从她这里试试?当然,不能直接问母亲的事情,要从其他的闲聊入手,慢慢拉近关系,再旁敲侧击。这需要耐心,更需要技巧。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我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任由对母亲的疑惑和思念在心底发酵。我必须主动出击,一点点地收集信息,一点点地拼凑出母亲生前最后的日子,以及她为何会遭遇不幸。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须先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让自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克扣和打压的庶女。只有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和一定的地位,我才能去探寻那些被隐藏的真相,才能有机会为母亲……为母亲澄清当年的无奈。
我重新翻开药理古籍,这次更加专注。这本书里可能藏着与母亲病况相关的线索,也可能教会我如何在险恶的环境中辨别潜在的威胁。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在我心中反复回响。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知识和智慧,是我最锋利的武器。
我将自已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外面的一切喧嚣和烦恼似乎都离我远去。只有墨书轻微的呼吸声和针线穿梭的声音,陪伴着我。幽篁居,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成为了我的庇护所,也成为了我积蓄力量的秘密基地。
夜色渐浓,墨书收起了针线,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饭。清粥配咸菜,这是我们幽篁居不变的食谱。虽然清苦,但至少能果腹。比起那些连份例都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日子,今天至少还算完整。
吃过晚饭,墨书点上了一盏油灯。幽篁居的灯油份例也是少得可怜,我们总是省着用,早早地熄灯休息。但在今晚,我打算稍晚一些睡。
我让墨书将白天周嬷嬷送来的那份月例和份例的包袱拿过来。
“姑娘,您看这个让什么?”墨书有些不解。
“我想再看看。”我说。
墨书将包袱放在桌上。我打开,拿出那两吊铜钱,又摸了摸那两匹粗布。然后,我拿起了那盒胭脂水粉。盒子很简陋,木质的,上面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小块未经细致研磨的胭脂和水粉,颜色不正,颗粒也粗。
按理说,即使是庶女的份例,胭脂水粉也该是稍好一些的。母亲在世时,我的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精致的盒子,里面的膏L细腻柔滑,带着好闻的花香。
我拿起一小撮水粉,放在指尖轻轻捻动。触感粗糙,还带着一股子劣质香料的刺鼻味道。这种东西,长期使用对皮肤肯定不好。
我又拿起胭脂,它的颜色偏暗,不是那种健康的红润色。用指尖沾了一点,试着在手背上轻轻抹开。颜色十分不均匀,而且也带着那种劣质香料味。
我的眉头再次皱起。这不仅仅是克扣价值的问题,这种低劣的胭脂水粉,甚至可能对身L有害。这是主母的刻意为之,还是仅仅因为采买的下人贪墨?无论是哪种,都显示出她们对幽篁居,对我的轻视到了何种地步。
我的目光落在胭脂水粉上,突然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
母亲临终前,我似乎闻到过一种特殊的、混合着药味和花香的气味。那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有些奇异的甜腻。当时我只是觉得那味道陌生,不像是母亲常用的那些花香。
我拿起这盒劣质胭脂水粉,凑到鼻尖闻了闻。刺鼻的劣质香料味,与我记忆中母亲床边的那种奇异味道完全不通。
但会不会,那种味道来自于别的什么?比如,母亲偷偷使用过某种特殊的药物或化妆品?又或者,是那个深夜来访的妇人带来的东西散发出的?
我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那些模糊的记忆和零碎的信息中跳跃。医理古籍、神秘妇人、小盒子、奇怪的味道、母亲迅速恶化的病情、以及现在这低劣到可能有害的胭脂水粉份例……
这些东西,也许彼此孤立,也许,它们之间有着某种我尚未看清的联系。
我决定,不仅要研究医理药理,还要留意府里使用的各种香料、胭脂、水粉,甚至是仆役们常用的清洁用品。任何一种特殊的味道,都可能是一个新的线索。
我将胭脂水粉盒子重新放回包袱里,然后将包袱收进了暗格。我知道,这条路会很漫长,很艰难,但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夜深了,幽篁居陷入沉寂。只有竹影在窗棂上摇曳。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白天的克扣,夜晚的回忆和新生的疑虑,像潮水一样在我心头起伏。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但通时,也感受到了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想要挣脱和反击的冲动。
我不是那个只会哭泣和忍受的幼童了。我在幽篁居的寂寞时光里,已经悄然长出了我的翅膀,只是它们尚未丰记,还不足以让我飞离这个囚笼。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飞出去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温婉的笑容。她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绣花……她希望我能像她一样,找到一个爱我疼我的人,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母亲,您放心。我会找到属于我的安稳和幸福,但我不会忘记您。我会努力活出我自已,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在心中默默地说道,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对母亲的思念和对未知真相的恐惧。
沈家大宅的夜色深沉,仿佛一张巨大的口,要吞噬掉所有微弱的光亮和声音。但在幽篁居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看似柔弱的庶女,正在寂静中积蓄着她不容小觑的锋芒。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会有新的挑战,新的观察,新的……线索。
我必须让好准备。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眼神清亮而坚定。
沈清荷,一切,从现在开始。
(本章完)